荆山有些吃惊。片刻才道:“白芍?”
正是白芍。
白芍看了荆山一眼,又掉头去拿尖喙梳理蓬松的羽毛,并不将荆山搭理。自从跟着谢开花来到天上,它对荆山的不屑是与日俱增的。
荆山自己也反应过来:“小谢也把你带上来了……”
谢开花当然要把白芍一并带着。不然万一底下愤怒的荆家岛人把白芍千刀万剐了,那就有些糟糕——只是那些人恐怕也没有将白芍千刀万剐的勇气。
白芍这才开了口:“你没死啊?”
声音又尖又脆,小孩子似的。
但这开口还不如不开口的好。
荆山还是第一次听到白芍说话。只这几天来,他的承受能力已经提高太多,再发生什么也都不奇怪。他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顿了顿改口又问:“那你怎么躲起来了。”
白芍就有些不好意思。举起翅膀掩住了脸,嘀嘀咕咕地说:“青华大帝嘛……”
荆山点点头。青华大帝掌管世间万物,自然也包括了飞禽走兽,是一切妖物的始祖。白芍修为不高,纵然体内有上古异种的血脉,面对太乙还是有与生俱来的害怕。索性躲起来。
但太乙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他。
荆山觉得挺好笑的。这头凶兽跟着谢开花,也沾染上了谢开花天真的脾性。
谢开花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够感染身边所有的人。
枉他当初还以为,白芍是为了别的,故意当做谢开花的宠物……
荆山自嘲地拨弄手中的青鼎,片刻将玉佩收入怀中。
白芍却又眼尖看到。
“这枚玉佩,”它说:“有点问题的。”
荆山淡淡道:“哦?”
能让三十三天上的四方大帝都要费尽心机去拿到的玩意,能没有问题吗?
白芍却道:“我记得主人说过,你最好不要总是带着它……会出事的。”
荆山倒没有料到这个。他扬起一边眉毛,又伸手将青鼎拿出来。这枚他衔着出生的神秘的宝贝,在这个暗沉的庙宇殿堂里,发出一种莹莹的绿光。将他的手指都染成了青色。
可是除了甫一入手时那种惯常的清灵入体之感,并没有什么别的。
他不由想,或许这宝贝在他手中,确实是明珠蒙尘。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拂过青鼎表面光滑的纹路。
白芍忽然惊叫起来:“它在吸收灵力……”
“什么?”荆山问道。
他没有修炼,身无灵体,便无法见到青鼎此时真正的模样。它正像一块海绵,源源不绝地吸收着周围翻涌滚动的天地元气……无数洁净纯粹的仙气,被它一股脑地收入腹中,庞大的元气数量甚至将它包裹起来,在玉佩外边形成一层五彩斑斓的艳丽外壳。
白芍也是偶然运目望去,才见到这种天地异象。
它叫道:“你不是修炼之人,你看不到……”又恨铁不成钢地说:“总之主人说它不是好东西来着。你自己当心点便是。”
不管它如何讨厌荆山;这个巫族之人,浑身上下的血气和味道都在挑战它的神经。可是他毕竟是主人喜欢的家伙。
如果他不小心挂掉了,主人一定要伤心死了。
白芍鼓起腮帮子,尖喙不高兴地啄了啄翅膀上翘起的一片乌金色的羽毛。
荆山却并没有如它想象中的领情。
他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凭白芍的眼力,可知那地方极为贴身。它哼了一声。
荆山有些无语。一只鸟到底是怎么哼的。
他转而问道:“小谢他……他怎么知道青鼎随身携带,会出事?”
白芍就愣了愣。乌黑的眼珠子呆滞了半晌,最后实在想不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又举起翅膀遮住小脸:“我记不得了……”鸟类的脑容量只有那么一点点,哪里能记得那么多前因后果。
荆山无所谓地耸耸肩。
家里的老人也总说这玉佩不好一直佩戴。只说宝贝贵重,小孩子长年累月地戴着恐怕折寿。
但是他衔玉而生,青鼎早已和他性命相连。纵然不随身佩戴,也不能离弃太久,否则对他的身体也有所损伤。
如果他是修道之人,恐怕这青鼎早就是他的本命法宝一类的物事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白芍扑到谢开花身边,一边送给荆山两颗大大的卫生球。
“主人他……”
白芍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浑身羽毛一炸,低低地尖声道:“有人来!”便又一头钻进床底。
荆山一愣。没想到过了片刻,细窄的庙宇通道入口,果然见到一个翩翩的身影。
翩翩的身影,着一身红衣。
然是侍女赤焰。
“是你?”荆山眉头轻蹙。他以为这地方应该是机密之极的——他之前怎么要求都不能够过来,还要青帝亲自答应带路。
但这侍女却轻轻松松地就进来了。
“正是婢子。”赤焰声音轻柔。她是一个很端庄的女子,温柔仔细,前两日荆山屡屡刁难也并不生气。荆山纵使心里郁结,也很难对她有所恶感。
但这四个字却令荆山心里微微一动。
服侍荆山两日,赤焰却从没有用过婢子二字。她或许亲热和善,或许真诚同情,但绝不自降身份。她虽然是个侍女,却是青华大帝的侍女,是谢开花的侍女;而并不是荆山的侍女。荆山远没有令她自称“婢子”的资格。
荆山左手轻轻握拳。
他倒没有什么轻举妄动的意思。他心里很明白,不论这个赤焰到底是谁,都绝不是他能够抗衡得了的。
他往赤焰脸上看了过去。
夜明珠的光线温柔而清澈。
赤焰的表情,也显得温柔动人之极。她平日里总有些冷清的脸,此刻却满怀情意似的,一双眼睛甚至泛起了桃花似的眼波。
灵动的、又让人觉得异常熟悉的眼波。
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会第一时间的感觉到,这个女人,有些变了。
她的那双眼睛,令她从来普通平凡的面容,陡然之间变得异常的美艳。美艳到了一个荆山都觉得有些不能把持的地步。
他往后退了一步。
“是你!”
他猛然间就将她认了出来。
赤焰吃吃地笑了。
“你认出我了!”她笑得有些夸张,前仰后合,青葱玉手又适时地掩住嘴巴:“你然认出我了……想不到荆山同学这么念着我啊?”
荆山震惊之极。
“你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瞒过——这里可是仙界!”
她的笑容渐渐淡去,面容重新变得平静。平静又诡异。
“仙界又如何?正因为是仙界,我反而不会被压制力量……何况此番回去,又被老祖赐予至宝。只要青华大帝不生疑惑,谁也看不出来我是谁。”
她笑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荆山。”
第六十八章
荆山没有说话。
赤焰就又往前走了一步,看了看荆山的表情,笑道:“你不高兴?是了,你当然不高兴。上次我走前,你差点被我弄死了……”
荆山冷哼一声。
眼前这个美艳逼人的赤焰,正是那次附身在英雄身上,几乎将荆山杀死的妖物。
自鸿钧分天地以来,世人只知有仙凡二界,却不知尚有一处深渊魔域,是当年祸害洪荒的妖孽聚集之处。妖魔性情傲慢,素来各自为政,相互争斗不休;是以上至道祖,下至仙界小儿,都并不以其为威胁。
谁又知道这次然会有妖魔为了荆山,特地破开空间,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偷渡而来。
这也是实在太大胆了。
“其实,你大可以喊上那么一声……”赤焰又道:“这里防卫森严,一有异动,就会有无数天兵护卫而来……你也不会有事……”
她笑得甜蜜之极,又天真、又无畏。好像她提出来的这一个可能,并不会叫她身死当场似的。
可荆山果然并没有动。
她笑得就更甜蜜了。
“荆山,你真是个好男人。”
她扭着腰走上前。赤焰端正清贵的气质,硬生生被她变得仿佛一朵随时能让人采摘下来的芍药花。多情又妩媚。
雪白娇嫩得掐出水来的手,也缓缓抚上荆山的胸膛。
荆山往后退了一步。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用的是陈述一样的语气,并没有在提问。那种从小养成的天然的气魄再一次由内而外地散发开来,即使是赤焰,也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荆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也毫无所惧。
仿佛他们这些妖魔神仙,也全都不过是个普通人。
她笑了一笑。
“你也知道……有只豹子救了你嘛。”
荆山眼神冷然:“我以为它会死——”
在他昏迷之前,那只豹子确实是身处险境。而现在这个赤焰又在这里。可是,如果那只豹子确实出了事,赤焰又怎么会让他被韩曲峰等人救回去?他不信韩曲峰和佟言会是这个妖魔的对手。
赤焰耸了耸肩膀。
“它没死,我也没死。最棒的是,你也没死。”
赤焰笑着,手指微微弹动。她那双青葱玉手的尖尖指甲,忽然又泛出莹然绿光。
“幸好我没有下太重的手。不然老祖又该惩罚我了。”她脸上忽然一闪而过一种惊惧的神色,顿了顿,才道:“而且你知道不知道——那头豹子,你也是认识的。”
她冲着荆山眨了眨眼。
荆山一愣。
片刻他心中重重一跳。不可控地就低吼出声:“你是说小谢——”
“哎,真聪明,不愧是考上了建师的高材生呀。”赤焰笑道:“谁不知道青华大帝座下的谢开花,原形是只在佛祖座前玩耍嬉戏的雷云豹子呢?”
好吧,她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占据了这个赤焰的身子才知晓这些事情。赤焰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诡异的酒窝。
她看着荆山有些失态地往后退了一步。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
狠狠背叛他的恋人,原来也曾经舍身救过他——是不是觉得格外的矛盾?
可是无论是多大的矛盾,也无法掩饰谢开花曾经欺骗荆山的事实……反而会因为这种行为,令正值冲动年华的青年心中愈发愤怒。
难道就算是丢了性命,也不能和他说出真相吗?
这块青鼎真的有这样重要?
还是对谢开花来说,荆山是否会为了他的死亡难过绝望都无所谓……
赤焰心中赞叹。不愧是老祖,对小孩子的心理真是一摸一个准。要是换了她,也只懂得暴力解决问题罢了。
她满意地看着荆山青白交加的脸色。
过了好半晌,荆山才平静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片刻沉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赤焰愈发满意了。她不喜欢冲动的性格。尤其是在这里,稍一有动静,就会引发各方怀疑。荆山还能安然无恙,而她就完了。何况即使安全回去,没有完成任务,老祖也能令她生不如死。
只有冷静的、自持的性子,才能和她圆满地配合。
她笑道:“我是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荆山不喜欢赤焰拖拖拉拉的说话方式。何况此刻心中烦乱,更只想一个人安静。
赤焰却还是我行我素,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火烧眉毛也不能令她急躁:“他们要你用青鼎替他们做一件事。你答应了。但是临到头来,别用他们的方法……”
荆山又打断他。
“到底是什么事?”
他现在已经极端的好奇。他想知道这个神仙处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谢开花这样的人物,还要自降身份,来骗他这样一个凡人……
他眼底泛出淡淡的苦涩之意。
但赤焰这回,却是和那些仙人一样的答案:“你别问。等到谢开花醒来,你就知道了。”
荆山冷笑。
赤焰很无辜:“这是道祖亲算的大劫,我们并非当事之人,一说出口就要天火烧身、天雷轰顶。我是说真的。”
她又想伸手去摸荆山的胸脯。荆山就淡淡地侧过了身子。
“我又为何要照你说的去做。”
赤焰一笑。
她笑得很开心,很自得。仿佛荆山问了一个极其自作聪明的问题。她看一眼躺在边上,如被冰封一般凝固的、死气沉沉的谢开花,低声叹道:“若你不愿意,我早就被天兵天将拖出去凌迟处死了,不是吗?”
荆山面无表情。
“况且难道你就甘心?被欺骗、被耍弄……一腔真心,结果只是别人的手段和游戏。你还能相信他吗?荆山?等他醒过来,让他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告诉你他错了,求你原谅——然后你就要原谅他吗?别开玩笑了。”
赤焰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什么道歉都是没有用的。有一就有二。他也一定早就做好被戳穿的准备了——可他还是骗了你。为什么?因为他打赌你会原谅他。”
赤焰道:“难道你果然就是这样可悲吗,荆山?”
“住嘴。”
荆山低声喝道:“住嘴。”
赤焰耸耸肩,抬起手,往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
寂寞的殿堂里,只有夜明珠的幽光,还有谢开花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双手交叠放在小腹,柔弱的纤细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断了。
荆山默默地望向谢开花。
他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神色。即使是赤焰也看不出来,这个少年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心里也有些忐忑。她从来不是个善于运用言辞的人。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几句话是否能打动荆山。
但人间早有一句老话,叫做爱之深,责之切。不是吗?
疯狂的爱,自然就能导致疯狂的恨——荆山对谢开花的爱情当然并不疯狂,但也绝不温和。
良久,她听到荆山道:“你滚。”
好冷淡、好粗暴的两个字。
赤焰脸上却又露出明媚的笑来。
她没有半点儿生气。她是老祖座下的得力好手,深渊里的上古妖邪也不愿对她稍加辞色。可是荆山、这个除了有一点儿巫族血脉,没有其他特点的平凡的人类小孩,对她这样侮辱,她也毫不在意。
反正等到一切事情都完了,荆山也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她笑道:“好,我滚。”
又说:“到了时候,我会来通知你的。”
这一回,荆山甚至看也没有看她。
她却志得意满,折身要走。
“哦,对了——”
她忽然又一伸手。荆山就听到谢开花床下响起一声刺耳的尖鸣——但这一声尖鸣又戛然而止,好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被人恼怒地拔掉了电线。
他骇然回头,就见到赤焰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捏住了白芍的喉咙。
白芍竟从床底被她凌空抓到了手上。
白芍究竟还是没有逃开她的知觉。
这只小鸟在她手里来回扑腾,尖喙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子里,满是愤怒和恐慌。
荆山近乎下意识地就道:“你放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