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做不了贤人,少不得自扰,乱了方寸。”易谦这便昂首,那半月忽然就被吹来的云彩遮去了,见不得月光了。
“易谦……”
“我不怪大哥。”易谦抢在易祯继续之前说道,“正如父皇说的,大哥在那个位置,做事狠些无可厚非,当初大哥及时收手没真对父皇下药是出于血脉亲情,但他对柳家做的事,儿臣始终觉得还是太绝了……”
易祯唇角的苦笑在月光又一次出现的时候消失,他不能说易谦的心慈手软是错,这是当初他对这个儿子的寄望,只是意外里,没有预期到会有夙涯的出现。
“将来的事谁都估量不到,你且跟阿夙就这样留在忘川吧。”
“父皇……是要回帝都去了?”易谦问道。
“忘川这里山水说不上最好,但确实是个避世的好地方,我还不想就这样离开呢。”说着,易祯就要站起身。
易谦正要扶着易祯进屋的时候,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夙涯,少年还穿着单衣,这会儿被月光照着,身形比平日看着要单薄一些。
“阿夙……”易谦不料夙涯会这个时候出来,方才他跟易祯的谈话也不知夙涯听见了多少。
“我把腮鼠拿进来。”夙涯低头快步就朝那只竹笼子走去。
“阿夙……”易谦想要叫住与自己错身而过的那个人,然而接下去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亲人没得选,但现在的一切是自己选的。”夙涯提着那只小竹笼,笑道,“九哥哥,你不后悔就好。”
怎么会后悔呢?就怕给眼前这个少年的不够多,不够好,不够仔细,不够妥帖。
就怕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不够他去做完那些想做的事。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声响,那个自己默然进屋的老者猝不及防地就倒在了地上,伴随着夙涯那一声“小心”……
37.流光里停驻的你我(三)
自从那晚上忽然昏过去,易祯就几乎一直卧床,一天里大多数时候都昏睡着,偶尔醒来,神智也不见得有多清醒。
易谦这几日都未去书院,天天陪在易祯身旁。
“九哥哥。”阿碧才从外头进来,瞧见易谦靠着床沿正在小憩,她便上前推了推,道,“你回房里睡吧,这里我看着。”
“阿夙呢?”还朦朦胧胧的易谦一面坐起身一面问道。
“在书院呢,等等也该回来了。”阿碧看了眼还在昏睡中的易祯,双眉微微蹙起,再去看易谦的时候,眼底多了些莫名的愧疚。
“还没消息回来吗?”易谦替易祯掖了掖被角。
“前天才送出去的消息,这会儿估计才到帝都。”阿碧倒了水过来递给易谦,道,“九哥哥你别太担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就传来夙涯的叫喊,匆忙的脚步声随之靠近,待那少年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易谦眼前时,他身后跟来的人影也就出现了。
“庄淮?”易谦惊讶于那袭靛色衣衫的出现,然而想来,大概如今最适合过来的,也就是庄淮了。
“我带了太医过来。”言毕,庄淮即侧过身,让那长途跟来的老太医入内为易祯诊治。
老太医看诊之后说易祯病情不严重,只是上了年纪,心脉衰竭,怕是离大限之日不远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本就沉闷的气氛更显得压抑,易谦看着床上还人事不知的易祯,连叹息都显得那样无力。
“皇上的意思是,如果太上皇支撑不住回帝都,就等去了,再将遗体送回帝都帝陵。”庄淮凝眉说道。
易谦坐回床边,眉宇间除却悲伤也大有无奈之意,良久之后方才道:“你们都去休息吧。”
夙涯本想留下,但阿碧扯着他的袖管,他亦见易谦如今无心再理会其他事宜,便只好跟着出去。
如此一日拖着一日,庄淮每天都要过来探看易祯的情况,有时他便与易谦两人待在屋里陪着,夙涯则跟阿碧在外头。
“阿碧,你不用天天过来的。”夙涯见那红裙少妇挽着放了蔬果的篮子过来,接下那篮东西之后便如此说道。
“我都跟连宝说好的,他是太忙才没有过来。”阿碧望了望屋里,问道,“庄大人在里头吗?”
夙涯点头,手里还提着那只篮子。
“小哥哥……”阿碧叫住正要去放东西的少年,然而见那背影停住转身,她却忽然不知要如何继续。
“怎么了?”夙涯问道。
踌躇了半晌,阿碧方才走去夙涯面前,往日明媚的笑颜此时已在她脸上寻不见了,就连说话都期期艾艾的,像是在说什么极其艰难的事:“小哥哥……等老爷子的事过了……你……你跟九哥哥……离开忘川吧……去个没人找得到你们的地方……”
“怎么忽然这么说?”夙涯困惑道。
阿碧目光游移着,总是不敢去看就近在身前的夙涯,一面还努力微笑着道:“就是忽然想到了,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的嘛。”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伴随着阿碧莫名其妙的提议,夙涯心底忽然生出不安来,“阿碧,你想说什么?”
“小哥哥,你别再留在忘川了,跟九哥哥走好不好?我不想看见你有事,一点都不想。”没头没尾的话里,阿碧却已然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只胡乱地用衣袖抹去,抽泣着继续说道,“小哥哥,连太上皇都……忘川已经不安全了,庄大人又过来了,我怕……”
“到底怎么了?阿碧,你说清楚。”夙涯一时情急便扬起声来,将屋里的易谦跟庄淮都引了出来。
“怎么了?”易谦只瞧见夙涯抓着阿碧的手臂,少年眉间焦急的神色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
阿碧从夙涯掌中抽回手,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擦去,又抢过夙涯手里的篮子,道:“我去把东西放好。”
庄淮只默默转身又回了屋里,只留了易谦跟夙涯两人在院子里。
晚风渐渐,吹着两人衣摆,秋光暮色里两个已经快要差不多高的身影立着,易谦看着夙涯,而那少年侧身垂手,长久静默。
“阿夙……”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夙涯终于转过视线去看易谦,眼前那人一脸悲悯,就跟小时候他看自己的时候一样,教夙涯不明白这样的神情究竟来自何处。
易谦慢慢走近那道身影,犹豫着才逐渐伸出手,触上夙涯肩头,一点点握住,再将那人搂住,也一直都没有说话。
“九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个是被蒙在鼓里的。”他靠着易谦,眼里是西方天际的朵朵红霞,颜色那样浓烈,就跟要滴出血似的,洇在天空里。
“你也从来没告诉过我,当年大哥居然拿你试药这回事。”易谦说得很慢,嘴角牵起的苦笑看来凄凄凉凉,像是在自嘲一般。
夙涯诧异地盯着易谦,须臾之后才平静下来,道:“原来你早知道……”
少年垂下的目光里尽是落寞,长长的睫毛扇动,一下一下的,仿佛就扇起了那些过往,扇出了自身的悲戚。
“不是柳太医的儿子又怎么样,你一样是柳家的骨血啊。况且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夙。”易谦还和过去那样伸出手去抚夙涯的发,指尖顺下,滑过那人脸庞——当年那张可爱的包子脸,如今就多了这许多忧愁呢。
“不是这个问题。”夙涯别过脸。
“不然呢?始终觉得配不上我的身份?阿夙,那些才都不是问题。”易谦道,“阿夙,我只怕当年那些药,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忽然起了作用,这一走,就是不回头的呀……”
“我……”视线里有易谦温和如旧的笑容,只是再不若当初那样简单纯粹了。
“柳太医当年配置的药,大哥却用你去试,柳太医没有子嗣,就只这样一个过继的侄子,可是事情居然无意中败露让我母嫔知道了……”说话间,易谦又将那少年抱住,轻轻按着夙涯靠在自己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教他觉得安心,才能教他继续说下去,“有些说辞说久了就被当为成真的,父皇对大哥当真仁至义尽了,但是阿夙,我怕……”
“九哥哥……”
“阿夙,要用多长的时间,才不用我这样来说?”易谦一声叹息,低沉悠长。
“庄大人过来,还有别的事吗?”夙涯问道。
“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易谦听见一边传来的脚步声,回头时,见阿碧就站在不远处——少见这小辣椒如此沉静安定的神色,当真是长大了。易谦松开搂着夙涯的手,朝阿碧道:“阿碧,天晚了,我让阿夙送你回去。”
那双眼还有些发红,阿碧扯了扯衣角,脸上挂起比以往都要温驯的笑意,朝那两人走去,道:“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阿碧。”易谦忽然叫住转身要离开的红裙女子,却不见她回头,就那样背着自己立着,不敢面对他似的,“谢谢。”
那身影站了半晌没动静,最后却是直接提步就走了,越来越快,跨出那道木栅栏的时候直接就跑开了。
夙涯望着阿碧最后留在视线里的那一个小小的红点,转头与易谦道:“阿碧她知道什么?”
“她想多了。”易谦劝解道,“她看见庄淮来了就忍不住担心你,当初庄淮把你带走的时候,她可是亲眼看见的。”
夙涯的眼光明显还带着猜测。
“真没事了。”易谦笑道,“阿夙,等父皇的事了了,我们……离开忘川吧?”
“好。”夙涯点头,即使内心还存着困惑,但只要是易谦说的,他便答应了吧,就算曾被亲生父母遗弃,就算过去为人利用,总还有这个人在,真正不顾身份尊卑地跟他在一起。
“九殿下……”庄淮又从屋里出来,道,“太上皇醒了。”
易祯醒了,忽然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与易谦说话,同夙涯聊天,还听庄淮转达易琨的问候,这样看着,就跟没病的时候一样,甚至,还要精神一些。
晚膳之后,那三个人一齐在房间里与那只腮鼠玩。
小腮鼠圆滚滚的身子伴随着快速的动作一动一动的,竹笼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两颗跟黑豆似的眼珠子圆圆地盯着满脸褶子的易祯,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易祯伸着手指去逗腮鼠,小家伙跟着指尖不停地摆着头,越是逃不出来,就越努力往外奔,爪子得得更用力,竹笼子转得也就越快。
“再这样跑下去,这只笼子今晚就要报废了。”易谦笑道。
“坏了的话,就让九哥哥再给做一个。”夙涯亦伸出手指去逗那只腮鼠。
“要是笼子坏了,今晚就要阿夙你照看着这只小东西了。”紫衣在烛光中染着淡淡的黄色,看来柔和了不少,那一双眼看着正笑逐颜开的易祯,纵使笑得弯起,也总有逃不过的悲戚。
“坏不了。”易祯睨了一眼像是准备拉开架势斗嘴的两人笑意更甚,继续道,“这笼子结实得很。”
夙涯耸了耸肩,又伏在桌面上去看那只还在笼子里跑着的腮鼠。
“庄淮呢?”易祯问易谦道。
“在外头候着呢,父皇有事?”易谦问道。
“外头夜里凉,让他进来吧,这些年,谁都不容易。”易祯说着就要站起身。
夙涯闻言便去外面叫庄淮进来,易谦则扶着易祯坐去床上。
庄淮进来时,昔日的帝王已坐在床边,就跟当年还在金銮殿上的时候那样坐着,纵然垂垂老矣,却是少不得半分当年睥睨天下的气度的。
见那袭靛色衣衫入内,易祯便与易谦道:“你跟阿夙回去歇息吧,我和庄淮说话就可以。”
两人便就此退出。
翌日晨曦初露,忘川城外的渡口上,阿碧问身边的庄淮道:“庄大人,他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行船已从视线里消失,再望不见船上的人了,也不知今生是不是还能再见。
“走了,最好别再回来。”庄淮感叹道。
“小哥哥真的会没事吗?”阿碧追问着,回头看向庄淮。
“且看阿夙自己的造化了。”庄淮迎上阿碧带着愁色的目光,问道,“你在他身边这些年,看出他有什么异样吗?”
阿碧摇头,继续望着江水流去的方向,道:“好好的,什么都没有,我给皇上的字条里,一直都是这样说的。”
越来越小的声音里,离别后的伤感却比方才挥别时更加重了:“希望以后他也好好的,跟九哥哥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了。”
在易谦跟夙涯身边观察了这么多年,早就从最开始的任务变成了习惯。人谁无情呢?那两个人待自己这样好,她怎么会不感动、不感谢呢?
“九殿下要是再回来,那就是阿夙要他回来的,没有牵挂在身边了,也就无所谓去哪了。”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想着当初与易谦几乎决裂,到头来还是放不下多年情谊,与易琨请命要亲自过来忘川看看,也转达那当今圣上的话——走了就别回来,别把那个威胁带着,否则,照旧是不会留情面的。
“庄大人……”
“阿碧,以后,你也自由了。”庄淮看着身旁红裙的女子,露出少有的微笑,在晨光中宁淡安详,道,“谁都自由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阿碧望着东方渐起的天光,那光亮一点一点地增多,照在江面上,点点跃金,闪烁着很好看呢。
“回去吧,连宝还在等着我们呢。”说罢,庄淮便转身而去。
是啊,易祯这会儿还没醒来,也不知那睡去的老人还会不会再醒,谁都知道,昨晚那忽然好转的情况,其实该是最终结果的预示了。
易谦原本是要将易祯的事统统处理妥当再走的,然而庄淮说“你且走吧,不用回头,只交给我就是”。
事情交给庄淮,他总是放心的,当年如是,现今亦如是——亲眼看见结果徒惹悲伤,这样走了,兴许他还能想着易祯是当真病好了,然后跟着庄淮回帝都,有易琨照料着,未尝不是件好事。
转身时,阿碧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载着易谦与夙涯的客船远去的方向。听夙涯说,他跟易谦要先去一趟迎城,走一回当年走过的路,然后再去丰台,去夙涯的家乡,离帝都远远的,看边境黄沙,听边城风月——至于能看到什么时候,听到何年何月,就像庄淮讲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天光大亮的时候,渡头上又来来往往地经过好些身影,有重聚,有离别,却都是在这一刻,把握了应该把握的,将来的事,悲欢离合,就留着等到将来再去评说斟酌吧。
38.景如当年我亦如当年(尾声)
在迎城住了一整个冬季,开春的时候,易谦与夙涯说:“不如出去踏青如何?”
旁人踏青都是寻个青山绿水之处赏玩风光,但这紫衣客却拉着夙涯去了迎城最热闹的街市,走啊走,走到了一座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