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话中的蹊跷,夙涯追问道:“你说什么?”
见夙涯终于肯对自己说话,小姑娘满意地笑笑,笑容看来纯真满是童趣,道:“我不告诉你。”
跟夙涯年纪相仿的女娃,为何眉眼间就多了些教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有些肆意,又似乎受人所迫。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夙涯问道。
“想知道?”小姑娘看了看食盒,道,“想知道就乖乖把东西吃了,就算你不准备逃走,也好歹做个饱死鬼吧。”
听来有些微妙的话,尽管夙涯对这小姑娘有好些猜测,但想着她也说得没错,便在女娃儿第二次递来饼的时候,勉强吃了几口。
正咬着不知第几口的时候,小姑娘忽然将饼从夙涯口中抽走,动作快而猛烈,夙涯只觉得那力道像要硬生生扯断他的牙似的。
“有人过来了,我要走了。”小姑娘匆忙将东西收拾了,快步就跑了出去。
夙涯看着去时如风的红色身影,想着方才小姑娘的话——逃走?这样的境况要他怎么逃?又要往哪里逃?
不知是那小姑娘成心拿他寻开心还是有其他目的,在那红裙消失之后,空房子里并没有人过来。夙涯就这样待了好些天,除了日日都过来送吃食的那个小姑娘,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而自己的身子却是一日酥软过一日,最后快连那小姑娘送来的饼都嚼不动了。
“你不是真的不行了吧?”小姑娘推了推靠在墙角的夙涯,“喂,你醒醒啊。”
时间越长,夙涯便对这小姑娘越生疑窦,算上今日,已是第四天没有与她说话了,而距离那天去桃花坡,也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了。
易谦还没有找到他,那个说会一直照顾自己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在做什么?模糊的视线里仿佛浮动起紫衣少年的脸庞,笑如春风,和煦温柔,会揉着他的头发亲昵地叫他“阿夙”。
但是,易谦你在哪里?
看见夙涯翕合着双唇像在说什么,小姑娘凑上前侧耳去听,但除了感觉到夙涯呼出的气息,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你倒是说话啊。”小姑娘用力推了一把,见夙涯顺势就倒在了地上,她赶忙将那副瘫软的身子扶起,好让夙涯重新靠着墙根坐下,道,“你再忍耐一下,要是熬得过去,你大概就没事了,要是熬不住,我也救不了你。我不管你那天要找什么人,现在你就是自身难保,自求多福吧。”
小姑娘强硬的口吻教夙涯明白了什么,他转过头看着神色肃正的女娃,用尽身体里还剩下的一些力气问道:“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小姑娘转过视线不予回答,神情里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跟无奈,抿紧了唇。
当初是她将他引入如今的境地,这会儿又说着仿佛还有生机的话,这前后矛盾的行径究竟是想做什么?
“那天你要找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小姑娘坐在夙涯身边,睁着那双黑幽幽的眼瞳看着虚弱的夙涯问道,“你爹娘?兄弟姐妹?”
都不是呢。
夙涯在心底想了许久都没有找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自己跟易谦的关系。
“是谁都好,至少,你还有一个记挂着的人。”小姑娘抱膝,看着半开的窗户,窗外透进一片月光,照在两人跟前的地面上,她的足尖就沾了一点点。小姑娘苦笑一声,道:“我吧……连这样一个念想都没有。”
夙涯闻声回望,陷在阴影中的女童的脸庞比以往少了几分笑意。
“我从小就被父母遗弃,后来被人捡了收养,辗转了好几帮人手里,最后才来的帝都,然后帮他们做事。”小姑娘说起的时候却没有太过明显的悲伤,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依无靠,大有种“一个人也挺好”的感觉。
“帮帝都里的大人办事虽然有风险,但能拿到不少银子,就能买好吃的,不会饿肚子。”小姑娘看着夙涯,道,“看你的打扮也不是贫农小户,只怪你运气不好,被他们看上了。上头的大人就喜欢你这样的,所以……”
夙涯瞧见小姑娘掀开的衣袖下有些伤疤。
红衣女娃看见夙涯的目光便将袖管放下,道:“前头有几回他们抓了人,我给悄悄放了几个,结果被发现了,他们就狠狠把我打了一顿。其实吧,因为我是女孩子,上头的大人不要,而且这种事情又做得多了,他们偶尔也挺宝贝我的。你看那天我才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上钩了。”
小姑娘的讲述教夙涯莫名想起过去的自己,为了生计不得不做些有违良心的事,但幸运的是后来他遇见了易谦,就是不知这一回,那个人是不是依旧可以将他救出去。
“小哥哥。”小姑娘不顾地上尘土,侧躺在夙涯身边,睁着双眼看着像要睡去的夙涯,道,“你说你是能逃走呢?还是跟之前那些人一样?不过听说他们的下场也有好有坏。”
“什么下场?”夙涯问道。
小姑娘抬眼想了想,笑道:“有些吧,没多久就死了。有些呢,好像飞黄腾达了。小哥哥……”她朝夙涯身边靠了靠,讨好地说道:“要是这次你能逃出去呢,就把这些天的事都忘了吧,当是你报答我?别回头让我连个吃饭的营生都没有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但一定不是什么好勾当。你就想一直这么下去?”夙涯问道。
“不然呢?现在这样总好过被卖去青楼吧,我可不想跟那些花娘一样,等我攒够了钱,我也跑,这样就没事了。”说是现实却又满是天真的愿望,小姑娘这一身红裙子沾了灰,就算最后都拍去了,终究脏了。
以前在破庙的时候,他也这么想过,有朝一日必定要摆脱这样的窘境,但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一失足,就对那些事渐渐有了依赖,不用耕耘劳作就能得来吃的,足够自己活下去,不同于易谦的出身高贵,他就是有过那些过去,抹不掉的。
“小哥哥。”小姑娘又推了推夙涯,道,“要是你逃不出去,将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好歹我天天给你送吃的,陪你说话,你可要多多罩着我呀。”
夙涯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小姑娘的想法总有些教人难以理解,教夙涯觉得有些像疯子,又仿佛一切都是正常的。被捆缚在最无望的境地里,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这样的时候,良知显得很多余,但毕竟还是存在的,这大概就能用来解释这小姑娘的言行了吧。
“你是不是跟每一个被你救过的人都这么说?”夙涯问道,看着屋子里更充盈的月光问道。
“大概吧,不过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就知道他们不是死没良心的,就是命不好已经死了的,要不就是还没混出名堂的。小哥哥,你说,你会是例外吗?”小姑娘晶亮的眼眸胜过此时月光,眼底闪动的期待那样明显。
对这小姑娘言辞间的种种猜测都不及脑海中闪现的“易谦”二字来得深刻。不论结果如何,夙涯总是对易谦抱有希望的,尽管小姑娘口中所说的逃生听来渺茫无望,但他也确实等待着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契机,然后回到易谦身边,还像小尾巴一样跟在紫衣少年身后,面对庄淮那张冷冰冰的脸,好像只要这样,就是这世间最开心最教他觉得满足的事。
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夙涯只觉得耳边那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话语渐渐远去,始终无力的身体终于抛开了最后一丝束缚,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是在桃花坡的样子。然后他看见了正在人群中焦急寻觅自己的紫色身影。
易谦那样着急,不停叫着他的名字,一声声的阿夙传进耳里,他却开不了口给予回应,就这么看着紫衣少年盲目地寻找。他奋力地想要靠过去,才移动了身体,眼前的画面又忽然变了。
同样好多人,却不是在桃花坡时的惬意舒畅,好些容颜都极其熟稔,只是往昔笑颜此刻都成了悲苦惨痛,在跋涉中逐一倒下,噗通噗通的声音直击胸腔,捶打在心头,凿出了血,弥漫开浓重的腥味。
而他……依旧靠近不得。
只因有人与他说,快走,阿夙!不要回头!
10.小家伙失踪的时间(三)
夙涯被困的同时,易谦正不遗余力地四处探查失踪孩子的消息。
然而半个月下来,依旧毫无斩获,宅子里原本由那孩子居住的房间空了这些时候,瞧不见夙涯的身影,只有进出打扫的侍婢以及每日都要过来坐上一阵的易谦。
夙涯跟在庄淮身边养成最好的习惯就是物什摆放得井井有条,虽然这样看着并不像是个孩子的房间,但易谦对室内陈设所知俱详,犹如这就是他自己的卧房一般。
这会儿紫衣少年正坐在床边,看着空落落的床铺,凝神寻思。
房外传来脚步声,易谦便知那是庄淮,他当即起身,见庄淮已经推门进来。
庄淮神色与易谦一样微有倦意,然而此时却另有欣喜,入门之后不及请安,开口便道:“似乎是有消息了。”
庄淮不大确定的口吻依旧能教易谦有如获至宝的感受,他大步上前追问道:“快说!”
原是帝都有一伙人专门诱拐男童,行事隐蔽,已有好些人家的孩子失踪。至于将诱拐来的孩子带去哪里,有何用意,却是没人知道,只曾经有人瞧见一个红衣女童带着个面容姣好的男孩,再然后他们就不知所踪了。
庄淮将得来的画像递给易谦,道:“已经派人去寻找这红衣女童,只是不知那帮人何时再下手。我看着,这事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画像上的女童仅仅只是一个侧影,体态娇小,看来跟寻常人家的女娃并无差别。
两人正各有心思,传来侍者的叩门声。
易谦将侍者招入,侍者递上一张字条。
“哪来的?”易谦一面打开字条一面问道。
“就贴在大门上,奴才去看的时候只瞧见这字条,其余什么都没有看见。”侍者回道。
易谦将侍者屏退,与庄淮一起看那字条。
那其实是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纸,上头没有写字,而是画着画,简单的几笔,像是勾勒的一座山头,零星点了几笔指代了杂草,一棵歪脖子树,树梢上挂着弯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明知是有人刻意暗示,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张画,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究竟画的什么地方,要如何下手。
易谦盯着画看了许久,反反复复,也没有头绪,遂将画交给庄淮,自己则一面寻思着一面坐回床边,伸手触着床沿,凝眉思忖。
另一头被幽禁的夙涯终于瞧见了除了那红裙女童之外的人。
当空房子的大门被忽然打开,月光顿时泻了满屋,习惯了室内幽暗的夙涯对这光亮有些不太适应,便即刻眯起眼。陌生的脚步声回荡在屋子里,察觉到有人靠近,孩子本能地朝后靠了靠。
感觉肩膀被一只大手猛然抓住,力气大得仿佛可以捏碎骨头,夙涯吃痛地低吟了一声,双眼随即被遮上黑布条。视线顿时漆黑一片,夙涯只觉得整个身体就被人拽了起来,有人粗暴地将他拎出屋子,丝毫不顾及他此时已虚弱的身体。
夙涯觉得自己依稀是被人带上了马车,车厢里坐着好些人,除了两个略显得粗犷的男声,还有些因为被堵着嘴而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听着该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
方才夙涯也被人用布团堵住了口,此刻肩头那只手霍然一松,就将他当成杂物一样往车厢里一抛,身子砸在另一个人身上,撞得很疼。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该是走在山道上,崎岖不平,夙涯双手被缚在身后,难以控制身体重心便跟着车身左摇右晃,身旁应该都是与自己一样被拐来的孩子,彼此撞着身体,难以反抗。
起先的时候,驾车的两人还有些交谈,诸如“今年都是第三回了”、“那个老妖怪最近是越发没有人性了”之类,听得夙涯似懂非懂,想起那红裙小姑娘的话,大概那二人口中说的,就是小姑娘讲的“上头的大人”。
马车行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夙涯身子软得几乎一直都靠在身边的孩子身上。车帘被挑开,夙涯感觉到肩头又有一只手,粗暴地将他从车厢里拎了出去。
“交给你了,老规矩处理了。”有人这样说着。
夙涯被推到一个人身边,双腿无力得直接就倒了下去,山地上的石块硌着,刺穿了身子一样,疼得孩子紧紧咬住了口中的布团。
马车又一次被驱走,夙涯被人揪着衣襟从地上拽起来,几乎是拖着一样在走,双脚时常撞上石块或者树根,一次比一次疼,他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
“小家伙你命不好,这就扛不住了。”揪着夙涯衣领的年轻人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嘲笑,抬起手臂一甩,就将夙涯丢进了前头的土坑里。
夙涯闷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舒缓此时的痛苦,就感觉有东西正往自己身上砸,零零碎碎的像是泥土跟小石块。
命不好。
当初他就知道自己命不好,但以为遇见了易谦就会有转机,偏偏也就是三年。
但那个红裙小姑娘与他说过,要是熬得过去,就能逃出生天。
怎么熬?任由这些人将他活埋了?
身上的泥石不断增多,越来越重,有些砸在脸上,就跟过去那些抓着他痛打呵斥的人用极其锐利的目光瞪着自己一样,毫不留情。
那个时候有人叫他逃,不要回头。可是能逃去哪里?逃来逃去,还是这样的结果,那个说要保护自己的人又在哪里?
被蒙着的视线里隐约能够看见一点月光,清冷得没有温度一样,照不清他的路,除了耳畔回响的那个小姑娘跟自己说的,熬下去。
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至亲受难的画面,那些过去相处融融彼此照顾的家人都在受过折磨之后面黄肌瘦、窘迫悲苦。那些叹息跟哀嚎冲撞着耳膜,临近死亡的恐惧在身体被逐渐掩埋的过程里不断放大,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害怕,只是想在这样的时候叫一声过去亲人的名字。
“小哥哥,你确定他会来救你的吗?”那时候红裙女童看着夙涯问道,眨巴着双眼,期待里又充满疑惑。
他点头,却仿佛并不肯定,私心里甚至觉得要这个小姑娘为自己传递信息给易谦实在是太过天真。但莫名地就是这样以为了,凭着易谦三年来那一声声“阿夙”,每一次含笑叫他,眼底氤氲开的关切与爱护都那样真实,三年了,即使只是捡个宠物在身边,也多少会有些感情吧。
紫衣少年温和的笑容开始取代脑海里那些灰败伤痛的画面,从江南烟柳到帝都风光,有一个人始终站在自己身前,那样的高度对他来说有些难以企及,但那个人愿意放下身段与他亲近,并且自得其乐地叫他的名字——阿夙。
是幻觉还是真实?
当易谦的声音传入耳际,原本正蜷缩在土坑里的孩子瞬间坐起了身,那样迅速而惊喜,不顾四肢百骸依旧的酸软,眼前即使被蒙着布条,他也昂首望着,仿佛这样真的可以看见那个人。
“阿夙!”易谦跳下土坑就冲到夙涯跟前,不顾孩子身上的泥土,一把就抱住了分别半月的夙涯,将他按在怀里,第一次欢喜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阿夙,我终于找到你了!”
尾音那一声感叹,夙涯听得再清楚不过,贴着易谦的胸膛,肩头那只手又一次温柔地抚上来,几乎跟心跳同步。
感觉到蒙着眼的布条被解开,刚开始还有些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易谦的脸庞被月光勾勒,笑意满满,一目柔光,如旧那样叫着他的名字——阿夙。
想要伸手去做什么,夙涯这才发现双手被捆在身后根本不能动作。他便在易谦怀里蹭了蹭,才要开口说话,就瞧见易谦正帮自己解开绳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