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你又掉进沉思里了。”杜砚说。
是吗?
“你在犹豫些什么吗?”杜砚侧过头看着他。
是这样吗?
杜砚没再问下去,随手拿起何征手上空掉的一次性餐盒,扔进了垃圾桶里。
“想不通的时候,跟着心走就好了。”杜砚回头说。
两人喝着啤酒,开始走下离开美食街的台阶。
杜砚之后带何征去的,是这座城市一片古老水域周围的一家小酒吧。
“这里看起来真隐蔽。”何征进门时感叹说。
杜砚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这里驻过场。”他认真地说道。
听到杜砚的声音,在柜台边的老板笑了起来。老板年纪不小了,打扮还很时髦,头发染成了栗色。
“杜砚,从你那时在这儿唱歌到现在,都过去多少年了。”
老板姓乔。杜砚介绍道。接着,这位乔老板一边叫伙计上了果盘,一边同他们聊天。
“好久不见你了。”
“是挺长时间没来过这一带了。”
两人接着又提到了吴炽,看起来他们是老相识了,大概就是那种很久不见但见了仍然热络的老朋友关系。而乔老板也认识吴炽,也就是说,二十年前他们就认识了。
“何征,还喝酒吗?”
杜砚转过头来,问道。
“喝点吧。”何征说。
“那我也喝点吧。”杜砚说。
“我们店的调的酒很好喝的。”乔老板说着,递过来一个黑色的酒单。
还是你来点吧。何征用眼神示意杜砚。
杜砚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口对乔老板说了一种酒的名字。
于是过了一会儿,两杯蓝绿色的酒就摆在了他们面前。乔老板还附送了一份吞拿鱼沙律。
何征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杯颜色奇幻的酒。
“干杯吧。”杜砚说。
于是何征也笑着回应:“干杯。”
杜砚年轻时的脸在何征眼前一闪而过。
酒杯碰撞时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
那酒的味道恰到好处,散发出薄荷的香气。
“好喝。”何征说。
于是杜砚便冲吧台里站着的乔老板说道:“他夸你的手艺呢。”
借着酒带来的暖意,和酒吧里的怀旧气息,何征本想问一问杜砚过去的事,但一想那都是他不甚了解的事情,又特不好意思。
杜砚正低着头,把喝空了的酒杯保持一定倾斜度立在桌上,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按着杯口的边缘,使玻璃杯一次又一次旋转起来。
何征注视着杜砚那灵巧活动着的手指,就像看近景魔术那样。杜砚顺着他的视线,从杯口的指尖看回何征的眼睛,问:“想什么呢?”
“没有。”
“你要不要试试看?”杜砚笑着提议说。
何征把杯中最后一点酒喝完,便学着杜砚的样子用两根手指按着杯口将杯子在桌上转了一圈。还挺顺利,就是杯子和桌子碰撞时发出比较大的响声。接着他又转了几次,动作就流畅多了。
“就是这样,很简单。”杜砚点点头。
和杜砚并排坐在吧台边,在褐色的吧台上转着玻璃杯,何征仿佛又进入了时光的隧道,杜砚二十年前的模样不时从他眼前滑过。两人各吃了些水果和吞拿鱼沙律,杜砚准备付账,何征也拿出了钱包,杜砚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冲他温和地摇了摇头,就把帐给结了。
何征跟着杜砚上了台阶,慢慢地从地下酒吧回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正刮着风。
“今天没有月亮。”走在前面的杜砚仰头望着天空说。
何征走了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望着天空。
“冷吗?”杜砚突然转过头问。
在何征发愣的时候,杜砚已经把外套脱下来了,盖在何征身上。
“不用了。”何征条件反射地把衣服递回去。
杜砚没有接。他在笑,继续朝前走了。
“风大了,快点回去吧。”他在前面悠悠地说。
杜砚的外套的确很柔软很暖和,有之前的酒留下的薄荷味,渗入在领口和袖口间。
“有一种,会一直这么走到天亮的感觉。”杜砚在过桥的时候说。
那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觉得。”何征随口附和道。
杜砚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何征的脸,表情变得很认真。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开口说:“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什么?”
“如果我在你前面这么走着走着,突然消失了,你会是什么感觉?”
“你……你是鬼吗?”何征无奈地说。
“是啊!”杜砚说着,笑了。
这时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杜砚和何征就上了车。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何征不时看向杜砚的侧脸。杜砚仍是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杜砚,杜砚。何征在心里唤着。
当然,杜砚是听不到的。
那些无声的呼唤随着窗外的风景在寂静的夜疾驰而过。
“何征啊,怎么没和杜砚一起?”
院门口的小饭馆老板一边盛菜一边说。
何征胡乱地应付着,一个人端着小菜在桌边开吃。吃完后正准备出门,就和杜砚打了照面。
杜砚手里是一把黑色的伞,原来外面已经在下小雨了。
“吃过了?”
“嗯。”
“何征。”
“啊?”
“我们去打台球吧。”杜砚说完便笔直地举着伞,等着何征走过来,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性。
“现在?”
杜砚点点头。
何征立刻走到伞下去。
台球店的门很小,里面的空间还行。店里放着的是杜砚前几年录的环境音乐,以扬琴为主,但配上林普宁的鼓就十分轻快。杜砚很熟络地和看店的年轻人打了招呼,说那是老板的侄子。
“何征,挑球杆。”
杜砚在球杆架前站着,似乎已经决定了该拿哪一根了。
“你经常来这里打吗?”何征问。
杜砚摇了摇头,拿好球杆走到一个美式桌前,说:“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手生了。”
第一颗球是被杜砚打入袋中的。随后又进去了几颗。杜砚更加谨慎地握着球杆。有几次,球差点滑入袋中却在洞口停住了,但桌面上的球还是在两人的努力下迅速减少。
“你打得很顺嘛。”何征握着球杆站在杜砚身侧看着。
“还差点感觉。”杜砚的话音刚落,又一颗球滑入袋中。杜砚挺直了腰板,似乎还算满意。接着继续选择下一个对象,冷静地躬下身,但这次的球没能滚到理想的位置。
“这个难打啊。”何征说。
杜砚起身点了点头。
接着两人又打了一会儿,杜砚微妙地调节着角度,接连发出攻击。
“快结束了。”杜砚说。
最后一个目标也进入袋中时,杜砚重新挺直了腰,把玩着球杆。
“再来一局?”他说。
回去的路上,杜砚在轻声哼着曲子。何征听出来就是台球店里放的那首。
雨停了,杜砚收起了黑伞。为了跟上杜砚的步调,何征也利落地迈着大步。
两个人就这样迈着沉稳的步子,并排走在雨后安静的街道上。
第12章
房东打电话提相亲的事。
“何征啊,好好考虑考虑嘛。”房东热情地说。
“真的不用了。”何征实在是找不到其他拒绝的词汇了。
“到你这个年龄,该为将来着想了。”
嗯,嗯。何征敷衍地说着。
“你不想谈恋爱吗?”房东突然说。
听到“恋爱”二字,何征眼前浮现出杜砚的脸。
二十年前的杜砚,无疑是个又白又瘦,眼神犀利,特立独行的少年,现在的杜砚,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但身上没有一丝油滑世故的气息。两个时期的杜砚重叠在何征的眼前。
时间,年龄,和杜砚的言行。
何征也在成长着。在小学的时候,何征就已经有些大人样了,不会像其他孩子那般嬉闹,不和家长闹别扭,每学期都会把奖状拿回家。直到大学,他反而越来越“孩子气”了,即是越来越自我了,不再考虑太多“成年人该做的事”。
也正是因为身上的这种特质,他被大学时写作课的教授看上,做起了“代笔”的工作,毕业后也以此谋生。
“这个周末见个面吧,真的是很不错的姑娘,挺多人追的,之前还有人说要约她去海边旅游呢,她都没答应,是个传统本分的人。”
“这种天气去海边啊……”
虽然何征的注意点错了,但房东毫不介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我还有事,以后再说吧。”何征终于找到机会挂了电话。
“降温了。”杜砚说。
正在擦拭吧台的乔老板也点了点头。
何征和杜砚就坐在DeepYellow的吧台前的座位上。这已经是第四次来乔老板的店里了。
每次和杜砚一起来DeepYellow,总会觉得特别舒服。店里低低地放着LisaEkdahl的音乐,最常听到的一首是《AllIreallywantislove》:
“I'velookedallaroundthis我看遍
Bigoldworldandfoundthat这个广阔而古老的世界后发现
AllIreallywantislove我所真正想要的是爱
Nothingcancompare没有任何可以与之相比
ThisworldI'vehadmyshareof
AllIreallywantislove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要的只是爱
Inthislifeofchasingdreams在追寻梦的生活中
Suchstrifeinseekingschemes
Designedforhappiness为了幸福在为冲突寻找方案
NowIfinallyrealized现在我终于发现
Deepunderneathmylies在谎言之下
AllIreallywantislove。我所真正想要的是爱
I'vehadtwicemyshare我曾有过两次
Fromfortunetodespairnow从财富到现在的绝望
AllIreallywantislove我所真正想要的是爱
Nothingsatisfiesthis没有其他可以满足
Worldwon'tcompromiseme世界无法令我妥协
AllIreallywantislove我所真正想要的是爱”
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吧台、悠扬又温柔的歌声、若有若无的酒的香气……在何征眼中这一切都恰到好处。
“好吃啊,这个鱼,”说着,喝酒喝得通体舒泰的何征,又夹了一块炸多春鱼沾了酱料,“杜砚,你喜欢吃鱼吗?”
“喜欢,”杜砚喝了一口酒:“河鱼,海鱼,只要是鱼,都喜欢。”
“多春鱼呢?”
“不喜欢怎么会点这个?”杜砚凝视着何征有些醉意的脸。
“怎么了?”杜砚问。
“没什么,”何征摇摇头,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烧:“没什么。”他低声重复着。
杜砚也夹了一条多春鱼吃了起来,杜砚吃东西时的动作总是文雅又耐心,而且,点的东西他都会干净地吃完,不浪费粮食。
“既然喜欢吃鱼的话,那下次干嘛不去海边旅行呢?有的海滨城市还有温泉,既可以洗海水浴,还可以泡温泉。”
杜砚的左边眉毛在灯光下微微地挑了起来。
“吃鱼的话,在哪里都可以吃,”他又喝了口酒,说:“我不会特意为了这个去的。”
看着何征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杜砚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有个姑娘要跟我相亲,还是被很多人追的做公务员的好姑娘,还有人说要约她去海边旅行。这一连串话在何征心里面过了一遍,还是没出口。不然大概会引起杜砚发笑的吧。
“怎么了?”杜砚又问。
“没什么。”何征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海边旅行什么的,不可能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想了。
“真没什么,就不必这个样子了。”
杜砚把最后一条多春鱼留给了何征。
“别喝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杜砚用有些认真的表情说。
“再来一杯!”何征的倔强劲突然上来了。
“何征。”杜砚用责备的语气叫道。
酒很快上来了,杜砚把一半倒在自己杯里,另一半推给何征。
“只能喝这么多,没有下杯了。”他说。
“嗯,”何征含糊地回答:“来,我们干杯。”
杜砚笑了,举起了手中的方玻璃杯。何征一边和他干杯,身体一边向他的方向倾斜,杜砚只好用另一只手扶稳何征的肩膀。一瞬间,何征感觉自己倒在了杜砚的怀里,随即又被杜砚扶正了。何征索性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又倒了过去,这次杜砚没有再扶起他。而是一言不发地把他手中攥着的酒杯放回桌上,一个人静静地把酒喝完了。
第13章
何征醒来的时候,是在杜砚的家里。
他躺在一张大床上。视线上方是白色的天花板,再一转头就看见了悠闲地坐在一边看《世说新语》的杜砚。
何征差点“啊”地叫出声来。
“醒了?”杜砚开口说。
窗户开了一半,清爽的夜风不断地灌进来。但在被子里是十足暖和的。
“我喝醉了?”何征问。
“嗯,”杜砚合上书点点头:“我看你睡得挺香。”
何征看了一眼床边柜子上的闹钟,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这么说也没有睡太久,两个多小时的样子。
“你还不从我的床上起来吗?”杜砚笑了,他的脸也因为酒精而有些红,眼睛则更亮了。
在这两个多小时里,杜砚在做什么呢?何征心想。
“好不容易把你从店里拖回来,你说非要来我家。”杜砚似乎看出了何征心里的疑惑,这样说。
“是吗?”何征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体还有些乏力。
“你头发歪了。”杜砚看着他说。
“哪儿?”
杜砚指着何征右侧的头发:“像被台风打过的石榴枝一样。”说着还上手揉了揉。
“杜砚,我们去旅游吧。”
“旅游,好啊,去哪儿?”
“杜砚,我们去看海吧。”何征说。继而感到和他头发交缠的手停住了动作。
“去爬山不好吗?”杜砚又恢复到了在椅子上坐直的姿势。
“我们,去海边吧。”何征看着杜砚说,他感到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睛在充血、酸涩。
“不去。”杜砚直接地拒绝了。
“我想去,我还没有见过海。”何征脱口而出。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你喝醉了。”杜砚凝视了何征一会,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没醉,我已经清醒了。”
“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我们去海边吧,就我们两个。”
“你该回去了。”
“我现在不回去,我就呆你家不走了。”
“别乱说话。”
“我就是想这么说!”
“你……”杜砚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按住了何征的肩膀,何征的肩膀正因他一下子提高了嗓音而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