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胸脯起伏的厉害,目光灼灼的望着沉默不语的男人。
百里霂终于抬头看他,轻声道:“看来你真的谋划了很久,竟然想的如此周全,连灵州驻军和岳宁他们都算进去了,”他顿了顿,“你一早就希望有这一天了吧?”
苏漓静默了片刻,与他相对坐下:“无论我希望与否,这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了。”
百里霂轻轻摇头:“我不会这么做的,”他抓住苏漓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你仔细看看,百里霂是做皇帝的料么?”
苏漓有些恼怒的挣脱开:“谁天生是做皇帝的料,你不会治国,我自会去寻访名士贤能替你治国。这江山可以姓景,难道就不能姓百里么!”
百里霂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打断他:“你清醒一点!”
苏漓一怔,随即喝道:“应该清醒的是你!你为了自己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影子东征西战,负伤累累,然后还要被他的儿子亲手杀掉也毫无怨言么!”他咬了咬嘴唇,声音里也不禁有了一丝颤抖,“你以为回去之后,他们只会给你一刀痛快的吗?你的那些政敌早备好了无数刑具等在那里,他们会用尽办法折辱你,抹杀你的全部功绩,给你安上滔天的罪名。前朝多少活生生的例子,那么些忠肝义胆的武将在闹市街头被凌迟处死,皇宫玉阶下还留着封大将军被车裂时溅染的鲜血,你现在竟要去步他们的后尘了么!”
这段话听来句句振聋发聩,百里霂的脸色也不禁有了一丝波动,再看苏漓时,只见他两眼通红,似乎要落下泪来。两人对视了片刻,苏漓突然上前抱住了他,颤声道:“百里霂,如果你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里,难道不会不甘心吗?要是你真的落到那步田地,叫我怎么,怎么忍心……”
百里霂沉默的摸着他的头发,突然想起苏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软弱的趴在他怀里哭泣了,他低声叹气:“自出发西征之后,不论是与萧郡王反目还是极西城战役,看着我向这条绝路上越走越远,而你所谋划的就是教我如何谋反,夺取江山。苏漓,我知道以你的才能若是在乱世之中一定会大放光彩,但没想到你的目的竟然是要掀开一场乱世。”
第一百三十章
苏漓眼睛发红的看着他:“我也是读过圣贤之书,深受先师教诲,知道弑君夺位会留下千古骂名的人。我这一生本无心出仕,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颠覆朝堂改换宗庙。或许在灵州启郡做个小小的文书过那种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可偏偏遇上了你。你曾说自遇见先皇,这一生的命格就被定了,你又知不知道,这些年多少人的命格因你所变。”
百里霂像是被什么刺中了似的收回了手:“苏漓,你和我不同,这次的诏令与你们并无关系,尹翟任职之后,你依然是军师。”
苏漓咬着牙冷笑了两声:“尹翟也配让我做军师么,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这些年随军东征西战,殚精竭虑。我早就想过了,若是此次举事失败,不过是一死,我绝不后悔。只要你肯应允,就算倾尽所有,我也要保你登上泰安宫的皇座。”
百里霂眼神中有些苦痛,低声道:“我并不想要那个皇座。”
苏漓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立刻答道:“你不愿取而代之,也可以从宗室子弟里挑选年幼稚子登基,只要大权在握,就不必担心受人妒恨挟制。”他咬了咬嘴唇,又道,“你不是喜欢岳小公爷么,若是你摄政,再不会有人敢说你们两家密谋私通,你也不必再刻意疏远他了。还有,紫淮先生刚刚回到你身边,你忍心就这样丢下他去赴死么?”
他极少以私情相劝,却见男人仍是默然,面上看不出哀伤苦痛,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百里霂,”苏漓小心的向他靠过去,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这战事一旦开始,胜败天定,但不管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会陪着你。我发誓终身不娶,曲将军没答应你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百里霂苦笑了一声:“以你的性子说出这些话来,也算是极不容易了。”他伸手抚摸着苏漓俊秀的侧脸,那曾经是美好得连他也无法克制的青年,低低叹气,“苏漓,我真不想让你伤心,但谋反之事我绝不会做。”
这句话像是一道冰冷的利剑,将苏漓从头劈下,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百里霂慢慢站了起来,迎着窗棂的阴影向外看去:“你可知道从昭元十年到昌朔五年之间,北凉灵州边境因为战事而死去的士卒百姓有多少?”
苏漓冷声答道:“大约十数万人。”
“前朝破败,太祖皇帝领兵起义,直到创立大炎的几十年间,因为战事死了多少人?”
苏漓沉默了片刻:“难以估量,或逾百万。”
百里霂向他摇了摇头,眼中隐有悲戚:“若是我真的率兵谋反,从西州和灵州两翼发兵,直击建墨夺取皇权,让那些刚下战场的士卒们把枪戟对着国中百姓,血洗西南六郡,那样的场面是你所愿意看到的吗?”他低声叹息,“以你的见解,自然可以预料到,这场战事将绵延整个大炎,百万千万的平民百姓都将沦于战火,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去推动这么大的一场劫难,我做不到。”
苏漓瞪圆了眼睛,突然暴怒起来:“百里霂,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蠢!历来天下江山有能者居之,哪个开国君主不是踩着千万血肉登基加冕,枉你征战二十年,骨子里竟然如此懦弱。”
百里霂看着他,竟然笑了起来:“是啊,我真的很懦弱,丧母之痛,痛极恨极,却不能拿那个皇帝怎么样。或许他多疑狠辣,但治国有道,这些年战事消耗巨大,国库竟然毫不吃紧。可以想见等伽摩征战结束后,不多久国中就会稻米满仓,粟脂流白,这正是一片大好盛世,炎朝气数正盛,此时掀起内乱,徒增一场杀戮而已。”
“稻米满仓,粟脂流白……”苏漓一手把桌上的图纸长卷扫落,“到那时候,你坟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百里霂无奈的喟叹道:“苏漓,你还不明白么,这么多年的仗我早就累了啊,能趁这个机会离开这里也是解脱。”
“你就这么急着去找曲将军么,”苏漓手指直发颤,“我知道我的话你根本不在乎,若是曲将军还在,他的劝告你一定会听,是不是?”
百里霂轻轻摇头:“曲舜不会劝我,我的决定他从来都不会悖逆。”
“好……好……”苏漓已然气极,倒退两步一手抓过百里霂挂在墙上的佩剑。
百里霂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苏漓“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尖指地,向百里霂颤声道:“我家先祖是辅佐大炎开国的重臣,谁料在之后的权势倾轧间险些祸及满门,从那之后族中再无人轻易出仕。在父亲过世之前,我曾经写了信告诉他,我如今跟随的那个人行事雷厉风行,神勇过人,放眼当今世上二十年间再无一人能与之相比。”他说到这不自觉有些哽咽,“可我没想到,我愿用一生所学辅佐你,你竟然不愿意。”
“苏漓……”百里霂隐约猜到他说的先祖是炎太祖的第一谋士苏恒青,心里一震,“你家学渊源,怪不得如此精通谋略,我这些年慢待你了。”
“百里霂,我不是逼你造反,实在是……”他红着眼眶握紧了剑,“实在是只见得名将纵横沙场,不能见忠烈血溅朝堂。与其看着你白白赴死,不如闭了眼把你给忘了。”
百里霂牢牢盯着他手上的剑:“你要做什么!”
苏漓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自然不是效匹夫们气短自尽,”他猛然挥袖,扯起衣袂,“我再问你一次,肯不肯起兵?你若不应允,我们割袍断义,从今至死,再不相叙。”
百里霂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清秀的年轻人,骨子里却是这样倨傲决绝,他努力放低了声音,慢慢道:“苏漓,你何苦把你我都逼到这种境地。”
“我只要你一个答案。”苏漓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出了白色。
百里霂漆黑的瞳孔凝望了他很久,像是要把一生的不舍都溶在这凝望里,而后,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苏漓咬着牙竟笑了一声:“好。”他用力的闭上眼睛,又睁开,一滴剔透的泪水从眼角滚到脸颊,然后落下。
布帛被利剑劈开的声音很轻微,却响彻了百里霂的耳膜,那一角翻飞的白色衣袂轻盈的落到了地上,而苏漓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这一切都突兀得让百里霂晃了个神,他甚至连那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都记得模糊,虽然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苏漓的背影。
三月二十日,清晨。
所有身负军衔的将士都奉命来到贺兰郡衙外,这些人里有西北军,也有灵州军,还有北凉军,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得茫然,并不知道大将军要宣布的事究竟是什么。
百里霂穿着一身布衣站在最高处,没有着剑甲的他看起来少了以往的凌厉之色,但气度不减。他扬手作揖,向着四面八方的所有将士:“百里霂今日要奉皇命回都建墨,或许不再有相见之期,诸位保重。”
他这一番话激起了一片哗然,武戎等几名亲近校尉立刻挤了上来,急急问道:“皇上召将军回去所谓何事,为何不当众宣旨?若是朝中出了对将军不利的言语,我等愿联名上疏澄清。”
百里霂扬起眉:“我何时让你们出列了,这兵符还未交出,你们就已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武戎忙垂头应声,慢慢退了下去。
百里霂从朱漆匣子里取出将印和墨色的兵符,直递到尹翟面前:“请尹将军接管印符,这数万兵士将勇都交给你了。”
尹翟吃惊的张大嘴巴看他,突然跪了下去:“将军!”
百里霂轻叹一声:“怎么今日一个个都不愿听军令了。”
尹翟连连摇头,不肯接印:“我要同将军一起返回建墨面见圣上,末将要告诉皇上这大军只有由将军统帅才能使每个人心服口服,才能让蛮虏们望而却步,不敢打大炎国土的主意。末将才疏学浅,万万当不得将帅之职。”
“住口。”百里霂状似微愠的喝道,“若是只有百里霂一人能带兵,那大炎岂不是快亡了。你在我麾下这些年,我生平所学也都一一教给了你,你怎能这样妄自菲薄,还不快接了将印!”
他口气十分强硬,迫得尹翟伸手接了那两样东西,可是这青年将军却没有一丝的欣喜,反而死死垂着头,像是沮丧至极。
百里霂向那些旧部们一一拱手,淡淡叮嘱道:“以后好好听尹将军的话,在军中要严守军令,出征在外时,万事小心。”
在场诸人虽然并不清楚这召将回都的内中关节,但也可以料想到是凶多吉少的事,这些人跟随百里霂征战多年。听着他这样的嘱托,不免一个个悲从中来,几乎哽咽。
突然一名副尉冲出人群,向百里霂哭道:“我不知道将军这一去要遭什么样的罪,我也没本事替将军鸣冤,这些年受将军教诲无力报还,请将军受我一个头吧!”他说完,伏在地上向百里霂连连磕头。
他这一声嚎哭引得众人皆哭出声来,全都向百里霂俯身跪了下去,连声道:“将军莫去,将军莫去……”
百里霂隐有泪光,低声道:“能与诸位同袍一场,百里霂何其有幸。”他一向隐忍,不肯在军前掉泪,此时心中酸涩至极,却也只是抑制住,回首道,“尹翟,你随我来,我有几句话托付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避役营的车马已准备妥当,于奚等人穿着一色的墨色大氅,脸色都十分凝重,一动不动的望着不远处两个正在交谈的身影。
“这几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么?”百里霂随意问道。
尹翟立刻低下头:“末将愚钝,但也略略猜到了一些,将军在朝中遭人嫉恨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皇上想必是被佞臣蒙蔽,才会猜疑将军。”他说到这,又想了想,“我想邀西北军原统领吴老将军和灵州现任守将一同回都城面见皇上,把将军素日的忠义之事逐条上疏,皇上说不定会明白过来。”
百里霂低低的笑了起来:“尹翟,你这些天真的说辞是想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你是当今皇上最信得过的武将,为了一个失势的旧帅跟皇上闹起来,不是太傻了么。再说,真要叫上那么多将军联名保我,根本就是拿军权威胁皇上,恐怕我会死的更惨些。”
尹翟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将军的罪名当真是起于功高震主吗,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很多,难道所有的君王到最后都要杀光自己的良将么?名将们终其一生拼死征战,为什么都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百里霂拍了拍他魁梧的肩膀:“不必担心,你不会落到我这样的地步的,”他似乎想开一句玩笑,自己先扬起了嘴角,“你太不够危险了。”
尹翟一点也没有被他说笑的口气所感染,依然紧紧皱着眉:“将军方才说有事要托付我?”
“不错,”百里霂点了点头,“阿陵这几天如何?”
“少将军前些天闹过几次说要回建墨救他父亲母亲,被苏军师拦了下来。结果……结果前天苏军师突然离去,少将军又要去追军师,被我抓了回来,现在一直和太府卿百里大人待在营房里。”
百里霂叹了口气:“我不希望阿陵卷入这件事,他当过几年禁军,又少年心性,暴烈如火。以他的性格,得知皇上把他全家关押了起来,一定会想办法回建墨入宫找皇上理论,这就是死罪无疑了。”
尹翟知道他的意思,立刻道:“末将明白,绝不放他离开军营。”
“我想托你好好照顾他,把他留在边陲,放在营里慢慢打磨,他是块好料子,和你,和当年的曲舜一样,都是适合上战场的人。”百里霂声音里微有一丝颤抖,很快转过了脸去,“让他换个普通的名姓,不必告诉别人,他是百里霂的侄儿。”
尹翟一一应下。
“由你接管主将一职我算放心,你勇武过人,谋略也不输其他几位将军。只是记住一点,上阵之时切不可轻敌,许多不起眼的对手都是厉害的人物,我这些年真是领教过许多。”
“末将记下了。”
“还有,如今伽摩初定,但贺兰郡大不如前了,这城池虽然繁华雄伟,但地势不适宜驻军守城。万一有朝一日有大军敲开了这扇门,就很容易长驱直入,你只需要派少量精兵驻守在此,大队人马移至西州,方可首尾牵制。”
尹翟怔怔的看着他,没想到这种时候他竟连将来战事的部署都做好了,心中又钦佩又苦涩,喉咙里有些哽咽的说道:“将军这样的人,若是不能善终,天下还有公理吗?”
百里霂苦笑一声:“天下自有公理,不决于百里霂一人。你要记住我的话,好好守这一方盛世江山。”
于奚眼看着百里霂同新任大将军说完话之后,驾起一旁的马车向自己这边而来,忙迎了上去:“将军。”
百里霂向他点了点头:“有劳久候,可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