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猫——萤火虫凉凉

……呃……

茉莉一边吃莲花糕一边偷偷拿眼瞧自己家二少爷，好久不见，也没多大变化……也不对，似乎，更懒了些吧。

还有……更放肆了些吧。

只是那笑眼睛小大夫，真是个老实木讷的人，这样子被欺负调戏了，也不知道着恼。

要是以前这些那些……不都得借题发挥，鸡飞狗跳。

“呯咚。”

碧纱帘子被掀起来，打回去。

苏唯稍稍打了个冷战，似乎早先马车上穿云过雾的冷境，还余了些在身上。

“小秋，回来了也不先去看看我，亏我还让那些白鹿去接了你。”苏唯听地真真切切，那语句中，真的含着笑意，如春风过。

那人手里擒着数枝半开的妩媚桃花，随手插进花几上的瓷瓶里。

“嗷唔。”小白虎只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下，又无精打采把下巴磕回去。

“看看，区区一只雾妖，就把你弄到这地步，真成了只纸剪的老虎。”来人自作主张走到床边，居高临下打趣小白虎。

小白虎也不计较，往里挪挪，给他留出不大不小一块儿落屁股的地儿。

那人理所当然重重坐了，伸出手去，从脖子根儿到尾巴骨，一水儿把毛摸下来，边摸边无奈笑笑。“知道你什么意思，自然，我也没好到哪里去。现在暖和点儿没？”

小白虎低低“呜”了一声。

那人才抬起头来，咳了几声，看向苏唯。“啊，这就是你每回带信儿给我都会提的小大夫吧，我是这懒老虎的哥哥，白落葵。”

一般眉眼一般人，却周身散着股温润舒适的暖意，好似股生生不息的温泉。

“啊，您好。”苏唯自是不能打量回来的。

其实可以想象吧，那人的哥哥，自然要与他七八分相像，至少也要六七分。

苏唯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那个人的眉眼鼻嘴，微热的体温，全都记在他的手指上。

怎么也丢不了。

没成想这回真是苏唯自以为是了。

大致轮廓，自然是像的。金色的眼珠，直挺的鼻梁儿。可是上天就是要在一点点儿不一样上显出它的得意来。

白秋池疏懒随性，眉眼间几分安然得意。

白落葵潇洒跳脱，两边嘴角各陷着一个小小的梨涡。

苏唯正拘谨间，白落葵早凑到了八仙桌子边上，顾自用指头夹起块儿莲花糕，扔进嘴里。

“小秋你偏心，这回怎么舍得你那池子里面的莲花？前年我戏水采你一朵，你便来咬我尾巴。”

“哼……”小白虎不满。

苏唯压不下笑意，原来这两兄弟，都有些孩子气。

“您住在小空山下？”白落葵舔舔嘴角，大眼睛盯着苏唯的眼睛。“连茉莉都认识您呢。”

“啊，是。”

“我家小老虎给您添麻烦了～”

“没……”苏唯实话实说，心里头却甜甜。

“那我以后，也可以去先生的家玩么？”

“自然欢迎。”苏唯想，这山精们，怎么都喜欢来他小院子里面凑热闹，难道他那个地界儿比月亮谷还灵气四溢么。

“哎，我非要有时间才行。”白落葵突然正色，“小秋，你也玩够了，该收收心回了吧！”

“哈？”苏唯心里面“咯噔”一下，刚刚攒起来的美好，刹那间全都掉了色。

嘴里未散尽的清香，也化了苦涩。

“回……回了。”他默默地重复，明明锁好的。

白落葵饮了口茶，淡淡接着说：“今晚上桃花仙家的小姐们全都来，各个天香绝色，听说那三小姐，还带着股木天蓼的奇香呢。”

“大哥还是顾好自己吧！”小白虎终于从凉榻上一跃而起，抖了抖毛变了人身，目光冰凉凉瞪了

一眼自家大哥，瞟了一眼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缠绵在尽头的白雾，低低笑。“要说这事情，自该长幼有序，不能乱了规矩。”

“你……”

白落葵斜了他一眼，正欲与他计较，却狠狠打了个冷战。

“到时辰，该喝药。”一个凉薄的声音，泛着寒气就插了进来。

趁白落葵还未反应过来，一团白影晃眼间便硬是提起他的软肋——后脖颈，将他带出了门。

“后会有期。”

冰一样的声音从远处急冻过来。

苏唯松口气，停了半天，都没听见桨声。“走了？是谁呢？”

“嗯，雾妖来了，也走了。”小白公子咬咬牙，还是极厌烦雾妖身上的湿冷阴沉。

苏唯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问：“刚刚你大哥说那个……”

他茫茫然眨了眨眼睛，又很快垂下去，手指绞着自己的粗布衣襟。

突然，手指被紧紧握了。

“小大夫。”

“嗯？”

“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离开。”

“什么？”

茉莉见着小白公子凑到苏唯耳边儿上，轻轻说了。小大夫的脸“刷”比他吃的那串儿糖葫芦还红几分。

“你……”苏唯抬起脸，好似整个儿人都化成了“扑通扑通”的心。

有点儿颤抖着摸索到那人的面颊，轻轻凑上去。

“我……我喜欢你。”他轻轻说，好像风儿过一样。

他轻轻地亲了他一样，好像小鸟儿啄了他一下一样。

甜……甜兮兮的味道。

方才那莲花糕的甘的香，全回来。

毛……毛茸茸的。

苏唯还没从那火烧一般的害羞中间转回来，就捉了一手的毛。

白大花呢？

“哈哈哈哈咳咳。”茉莉吃瓜子儿都把自己吃呛住。

那也没他家二少爷丢人。

不就是一句“喜欢”么，至于欢喜到现了原形么？

摇头摇头。

第三十五章

暮色四合，白虎家却陷入璀璨灯海，似一盏芒灯，浮在浓雾之中。

白秋池与苏唯，乘着一叶小舟，划开深碧色的湖水，向望莲居外面去了。

苏唯意态悠然，心中几分欢喜，侧耳倾听渔舟下小鱼的轻吻，随着小舟摇摇摆摆，摇荡出几分欣喜蜜意。

小白公子望着无边无际远天，怎么动都有些不自在。

终还是吸了一口莲香，伸出手去，扣住了苏唯手指，在他耳边说：“这话本该我先说。”

苏唯茫然，“哈？”

“既然你先说了，我便不跟你计较。”小白公子瞥了一眼划桨的茉莉，茉莉识相地垂下头去，“以后，你可不许去城东药铺崔老板家。”

“呃……”

“以后，你做的饭，只给我一个人吃。”

“哈？”

“以后，但凡你要去天河轩，必要我跟着。”

“……嗯。”

“以后，莫管如何，你都要跟在我身边。”

“好。”

这山猫，是吃醋……了么？

苏唯答应他，心里却像被这些话种了一颗种子，开了一朵痒痒的花出来。

苏唯不是不懂情爱，只是全从曲儿小说里面懵懵懂懂得到，且每每被描画地神乎其神。

他眼盲，也从未指望，能和哪个姑娘结了连理，画眉为乐，相伴一生。

这样一个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也并未有何不好。

老了走不太动呢，也能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回想回想旧时光。

可慢慢儿的，他的心都变成雀小六一样，能被那人轻轻易易握在掌心里面了。

十分任性，十分霸道，也十分体贴。

换了他万分依赖。

但凡有来看病的姐儿跟他搭讪招呼，心里便会七上八下别扭半天。

听了他要走，也要天塌地陷，一时间恍不过神来。

苏唯真真切切觉得自己，陷进那个叫做情爱的网里面了。

他和那小小黑鱼，胸口长出海棠的死心眼儿花农，真没有什么不同呢。

他说人妖殊途又如何？何况男子与男子。

苏唯也是天生的死心眼儿，认定了，便不愿转弯。

“吱呀”桨声停了。

青蓝夜幕中，缀着宝石样的星斗。

婉转柔美的丝竹之声，犹如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四散蔓延。

天下间各种异香，随笛箫琴瑟，以飨来客。

众妖众仙或坐或卧，嬉戏流连于胜放的花树之下，落英之中。

爱美的花仙，遇见心仪的青年，便扬袖起舞，眉目传情。

苏唯虽眼盲，但却因为眼底干净，依稀可辨那浓重的灵气。是以众花妖花仙吐灵纳瑞，在苏唯眼中，也是团团五彩的烟气，飘来荡去，美不胜收。

这妖仙混杂的浓郁烟气漫漫而来，愈来愈浓，直熏地苏唯的眼睛有些刺痛。

不禁轻轻“呀”了一声。

这“呀”一声不要紧，热热闹闹的声音顿时停了。

“人呐……”

“是人……”

窃窃的私语蜂鸣一般越来越大，最后有花妖小姐喊，“诶，怎么有个人？”

潮水一样越涌越高。

“清灵珠子啊。”

“是啊，是清灵珠子啊！”

“纯黑的，很干净，很漂亮呢。”

苏唯局促地很，整个人似乎感觉到那重重好奇惊异目光，要被烧起来一样。

“我……”苏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去抓小白公子的袖筒子，却抓了个空。

突然，那股透骨的寒意又近了。

苏唯的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接着，冰冷的手指拂过他的眼睛。

他不适地眨巴眨巴眼，垂下，满鼻子水檀香的味道。

心尖子，狠狠颤了下。

“小秋说送给我的东西，什么时候办不到的？”青羽玩味地摸索着苏唯微微颤抖的眼皮，“这一对上好的清灵珠子，可是世间难得啊。”

孤单无助如同蔓藤一样爬了苏唯满身，让他狠狠颤抖了下，不禁咬紧了牙。

如同被扔进了四面空茫茫的白雪地。

苏唯的耳力好，苏唯听见了那些远远近近的议论纷纷。

听见了清灵珠子是千金难换的修仙灵药，一颗便能有上千年的修为，就算刚刚生下来的奶狐狸，吞了一枚下去，都能立时化了道行高深的狐仙。

听见了有人说，这好贵重的礼，白虎家真是要便宜了羽族么？

又听见了有人说，羽族的青羽，可与那白虎家的二公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苏唯被这时而清晰时而搅成一团的嘤嘤嗡嗡，弄得心乱如麻。

“白秋池！”

没有人听见苏唯的呼唤。

没有人注意苏唯他的眼睛更痛了一些。

自小时候那回，他的眼睛从未这么痛过，好像上面烧着两颗火辣辣的太阳。

那时候父亲重重地咳嗽着，将好不容易找到的点睛草碾成泥，小心翼翼抹在苏唯的眼皮上面。

小小苏唯忍着痛，紧紧咬着嘴唇，咬地流了血出来，都没流出泪。惹得苏唯他娘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那时候苏唯试了试张开眼睛，隐隐约约比先前能见到一点儿白花花的光团子，是蹲在他家院子里那棵槐树上面的。

其余仍旧一片黑洞洞。

后来唐小夜告诉苏唯，苏唯父亲拼了命找着的，似乎并不是那传说中的仙草。

苏唯见着的，大概是只正在槐树枝上晒太阳的闲散树精。

后来的后来，唐小夜离得很近很近看着苏唯的眼睛，自言自语说：“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仙珠子竟然种进了人的眼睛里面？莫不是这人的心底眼底十足干净……”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唐小夜用手指蘸了些什么分外清凉的东西，抹在苏唯眼皮上，郑重嘱咐他，以后可不许哭，哭了这药就没用了。

苏唯笑他，你不惹我，我哭什么，又不是小孩子。

这时候苏唯有些忍不住了，他狠狠偏过头，躲了青羽的手指。

“躲什么？反正最后还是我的。”青羽“吃吃”笑了两声，“你们行医的宅心仁厚，我们这些不入流的精怪自是生性残忍冷酷。不如小大夫心甘情愿，你将它送了我们，我一颗，再与你家小白公子一颗，从此我俩相携升仙去，也保你一生喜乐。”

相携……升仙……

是这个由头么？

小小的苏唯的喜欢，比起来果真像小小的尘粒。

可是苏唯这时候最最清楚，他的喜欢，可是在他的小人生里面，排山倒海了。

苏唯的指头尖儿最是敏感，还留着那人的轮廓，那山猫的毛茸茸。

他都跟那人说喜欢了，他要什么，他不能给呢？

苏唯蹲下身子，低下头去，茫茫然地叫了一声“白大花？”

再抬起头来望着四周流光溢彩灯火，竟是流了两行红泪下来。

他是只小鱼娘子，他呢，终究是只只知道飞的鸟儿么？

第三十六章

“苏唯！”

苏唯愣愣“啊！”了一声。

分明才一会儿没听见那人的声音，却像丢了太久太久。

苏唯被提起来，狠狠揉进一个怀抱里面。

苏唯明知道那是熟悉的，却又有一瞬觉得陌生地紧，有点儿害怕。

“怎么样？”那人轻声细语地问。

“眼睛痛……”苏唯低低自言自语般。

“我在。”

那人温柔地将苏唯脸颊上的眼泪抹了甩走，泪珠顿时化了晶莹剔透的艳红珠子，一颗颗如珠玉落地有声，各色花灯火烛之下，流光飞转，丝毫不逊那花仙们的灵珠。彼时还低低私语的花妖精怪们，都伏低了身子，在地上摸索起那些珠子碎片来。

“时青羽。”白秋池金眸暗沉，狠狠盯着青羽。“你将我支开，竟是要欺负他。”

时青羽站在灯影下，亦飘逸如仙，却刻薄。“果真是清灵珠子也不过如此，红泪也不过如此，若无这些，他不也是凡人一个，又有何留恋？”

白秋池爽朗一笑，将苏唯搂地更紧些，“那不过是他的眼睛而已，用来与我欣赏天下美景，终其一生倒影我容颜，又有何他用？”

时青羽稍稍摇晃。“你当初被我所伤，应能回到你小空山中养伤，却改了随他而去，不也是看中了他一双眼睛？”

“主子……”蓝小英轻轻扶住他，焦急喊他名字，“你为何不识得我家主人的情分，若不是为给你找那百草图，他能独自进了凤凰的地界……”

“小英！”

“我自然是看重他一双眼睛。”小白公子俯下头，亲了亲苏唯的眼睫。

苏唯糊里糊涂中想，那山猫不是为了一包猪头肉么？

青羽轻轻“哼”了一声。

“我看重的不是那清灵珠子，而是想看看，能孕了清灵珠子的这人，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有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是，得我喜欢这一点，于我于他有些特别罢了。”

苏唯心情大起大落，被他绕着绕着，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怀疑。

只知道在他怀里，竟然安心非常。

“罢了罢了！小英！这一路上艰险万分，也要你家小大夫活到有命看见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