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张开嘴,把那匙粥吞了下去。如此这般,一碗粥也很快吃完了。苏震看着这木人似的庄凡,瘪了瘪嘴。现在是木人
,总归有一天不会是木人的。他把空碗递回给德贵:“我们出去,庄公子好好休息。寻死轻生这种事情你最好不要想
。且不说是不是对不起你父母,你也对不起我这跟你没什么关系的路人。”
庄凡倒在床上,裹起毯子。苏震怕他还有跳楼的念头,把窗户关上,又差德贵去弄了把铜锁挂上才放心离开。
屋子闷热死寂,庄凡蒙着头睡得昏天黑地。面前形形色色的面孔不一而足,他赤身露体的站在那些面孔中间任他们向
打量商品一样的打量着。或点头或摇头,无一例外的带着刺耳的笑声。
“你真脏。”苏逸之站在人群里鄙夷的谑笑。
庄凡打了个寒噤看到自己满身血污,怎么洗也洗不掉。苏逸之冷笑着一路远去。
庄凡睁开眼,还是在这间屋子里。明明很闷热,手脚却都是冰凉的。他走进洗手间,打开水笼头用冷水拍了拍脸。一
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嶙峋怪异的脸。两只眼睛都已经深陷下去,眼圈青黑。这副样子,就算走到苏逸之面前他只
怕也认不出来。一切都结束了。好好坏坏,都结束了。等回到北平,就 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去德国也好,去美国也
好,离开这里。忘掉所有的人和事。
庄凡颤抖着嘴角清冷冷的笑着。
楼下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苏震走到庄凡的门外敲了敲房门,庄凡拉开门,木然的看着苏震。
“庄公子,下去吃早饭吧。”苏震微笑着看着庄凡。
“好。”庄凡哑哑的从嗓子里掏出一个字跟苏震下楼。旅馆的一楼开了间西式餐厅,咖啡牛奶和刚出炉的牛油面包的
香气四处飘散。苏震给庄凡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一杯牛奶。庄凡慢慢的吃喝。
“我打听了一下去北平的路线。我们只能绕着走,可能会花些时间。先到广州,然后乘车去汉口,再从汉口绕路济南
乘船到天津至北平。”
“哦,谢谢。”庄凡客气的看了苏震一眼。
“我亲自送你吧,免得路上再生什么差错。”
“有劳。”庄凡面无表情的道谢。
“不过泽县没有火车站,我们要回润城去乘火车。从泽县到润城,坐车大约三小时。火车是明天下午的,我们明天早
上出发……”
庄凡怔怔然。“润城”两个字就像根刺在心里扎了一下又一下。苏震轻轻的吁了口气,伸手扶着庄凡的肩:“不要想
太多……”
庄凡蓦得一颤,站起身,甩开苏震的手。苏震讶异的抬起头,庄凡一脸惊恐的瞪着他的手。苏震脸皮抽了抽,干笑道
:“是我失礼了。”
“对不起……”庄凡擦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
“不碍事,你继续吃饭吧。”
“我不吃了。”庄凡擦了擦嘴。
“要不要出去转转?透透气吧,不要总闷在屋子里。”
“不。”庄凡咬着发青的嘴唇身体轻轻颤栗。
“那还是回房吧,我让德贵给你买几本书过来消遣。明天上午我们就坐车先回润城,在润城不停。”
“嗯。”庄凡重重的吐了口气,心有余悸的回到自己房里,继续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浑浑噩噩又是一天。庄凡起床的时候,把自己稍稍弄得整洁了一些。走出门,苏震看着他虽然苍白却多了丝活气的脸
,心里又是幽幽的一抽。为这个人神魂颠倒不是没有理由。他病也好,不病也好,有表情无表情都叫人心里颤颤的,
很想把他牢牢的捏在手心里。
“走吧。”苏震伸手想碰一下庄凡,伸到一半又撤回来。
下楼简单吃过早饭,德贵把车开到旅馆门前。上了车,庄凡掀开窗帘看着外头一晃而逝的人和物,松了口气。
“你睡一会儿吧,三 个小时才到润城,到了润城马上就要办手续上火车。”苏震坐在庄凡身边递给他一条手帕擦汗。
“哦。”庄凡闭上眼睛。苏震靠在椅背尽情的看着他的侧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精致。苏震耸起眉,笑意若有似
无的浮在脸上。
车子开出泽县,走过一段柏油马路后走上一段泥路。泥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车子摇晃得厉害。加之天气又燥热,
车子的气油味又时不时往鼻子里飘同,庄凡咬着嘴唇,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晕车?”苏震不经意握住庄凡冰凉的手。
庄凡摇摇头,胃里蓦得反出一口酸水。他连忙用手帕捂着嘴,把酸水吞下去。胃里咕噜噜的,闹得更加厉害。冷汗一
阵一阵的往外渗。
“停车。”苏震拍拍德贵。
德贵把车停在路边,庄凡从车里出来,扶着路边的树搜肠刮肚的吐了一遍。苏震轻轻抹着庄凡的背,把装水的军用铁
壶送到庄凡面前:“怎么样?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几点了,离润城还有多久?”庄凡软绵绵的扶着树。
“十点了。这一段路还有三十来分钟的样子。等上了前头的柏油路,一小时就到润城。”德贵说。
“那我们走吧。”庄凡步履蹒跚的回到车子里。车门刚一关上,胃又开始翻腾。他紧皱着脸,用手帕捂着嘴。
苏震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德贵回到车子,正准备发动车子,蓦得听到一声枪响。苏震惊诧的看了看四周,催促德贵快
开车。德贵慌了神,手脚忙乱的挂档开车。车子刚刚开动,几匹快马迎面而来。
“老爷……,土匪吧。”德贵大惊失色。
“调头回泽县,快快。”苏震从包里拿出防身的手枪。庄凡还没回过神,苏震把他的身子按在座椅上:“不要抬头…
…”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枪响。庄凡只觉得脸上溅到一些玻璃的碎屑和温热的液体。他微微抬头,苏震的左肩上红了一
大遍。
“苏,苏老爷……”庄凡骇然。
“别怕。”苏震匍匐在座椅子轻轻喘息。
“庄公子,帮我们老爷摁着伤口止血。”德贵用力的踩着油门。庄凡看着那满目腥红一阵阵眩晕,咬着牙,拿刚才苏
震给他的那条手帕摁在他肩膀上。
“抓着前头那辆车里的人,抓着换现大洋。”几匹快马已经赶上,抡起大刀片子砸车上的玻璃,碎屑四下乱飞。苏震
抱住庄凡,将他护在自己怀里
“好……”
“再开快点。”苏震冷汗淋淋。车身一个剧烈摇晃,庄凡一头栽倒在苏震怀里。苏震刚要扶起他,一声 枪声在耳朵急
近的地方响起。庄凡惊骇的抬起头苏震的脸上擦过一道弹痕。他紧握着庄凡默然的一晌,把枪塞在他手里:“如果一
会儿车停下来,你就拼命的跑。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五六
庄凡惊魂未甫的坐在医院里,脸上有玻璃屑划出来的零星伤痕。德贵焦急的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的叹息一声。
“庄公子,你的脸,先去涂点药吧。”德贵想起庄凡,在他面前停下。庄凡看着德贵摇了摇头。
德贵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手术室灯灭了,医生从里边走出来。
“大夫,我们家老爷没什么大事吧。”德贵忙不迭迎上去。
“子弹是取出来了。按说没伤到要害应该没什么危险。不过失血过多,而且我们这是县城的小医院,水平也有限。今
晚过去,只要伤口不发炎就没事。”
“我们转医院,我给家里挂电话去……”德贵有点慌乱。
医生按住他:“你先别着急,先观察一个晚上吧。”
“哦。”德贵点点头看着两个护士把苏震从手术师推出来。
庄凡站起身,呆呆的看着苏震没有血色的脸,跟着推车慢慢的往病房里去。
苏震一直昏睡着,庄凡就呆呆的坐在病床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本来他只是想回家,本来
苏老爷也只是一番好意的要送他回家。结果就成了这样。可是,那些人本来不就是冲着苏老爷来的吗。自己如果不在
泽县,苏老爷也是要坐车回去,可能也要遇到土匪的……
这个想法刚一浮起庄凡被自己卑劣的想法震撼。为什么现在变得这样猥琐,若是苏老爷不护着他,又怎么会受伤。自
己竟然想把这一切的因由跟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庄公子要不回旅馆去休息吧,还是你之前住的那间。”德贵出去一趟,买了点东西,把旅馆房间的钥匙递给庄凡。
庄凡机械的站起身,出门坐了个黄包车回到旅馆。苏震受了伤这么重大的事,势必是要惊动苏家的。到时候,苏二爷
、苏逸之、苏杏华统统要来。他们若是见到现在这样的庄凡会作何想?
庄凡自顾自的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要不就这样走吧,苏老爷那么有钱的人,又怎么会有事。泽县不行,立即派人护送
到广州的大医院去,没有伤到脏器就不会有危险。庄凡如此想着就开始动手收拾东西。可是,他又有什么可收拾的。
衣服是苏老爷让德贵买的,口袋里装着的钱也是苏老爷给他防身的。就连这龌龊的身子都是苏老爷从红袖馆里买出来
的。
庄凡幽幽的笑了笑,又坐了下来。
一清早,庄凡突然就醒了。坐起来刷了个牙洗了把脸,雇了辆黄包车往医院去。找到苏震的病房,他轻轻的推开门,
德贵正在打磕睡,被他的动作惊醒。
“庄公子,怎么这么早?”德 贵揉了揉眼睛困倦的说。
“我就过来看看,没事吧……”庄凡看着床上面如白纸的苏震。
“半夜醒了一次,还好,暂时没有发烧。”德贵轻声说。
“哦。”庄凡点点头稍稍安然,左右四顾:“你……,往苏家……挂电话了没?”
德贵摇摇头:“一会儿再去。”
庄凡心里微微一紧,纠结的站在病房里。
“不要去了。”苏震不知几时醒了,暗哑的声音蓦然在庄凡身后响起。庄凡转过身看着苏震。苏震苍白的轻笑:“庄
公子没事吧。”
“我没事。”庄凡心头一热。苏震看向德贵,德贵忙把头靠近了些:“老爷有什么吩咐?”
“不要通知家里。”苏震虚弱的说:“省得家里人吓着了。而且……”
苏震看了看庄凡:“庄公子的事不要跟他们提……”
“这个……”德贵犹豫的看着庄凡:“二爷若是问起来怎么办。您伤着了,在医院里要住也不是住一两天的事。”
“跟二爷说,我有紧急的事情,去礼县了。”
“那好吧。”德贵点点头。
庄凡松了口气:“谢谢苏老爷。”
“谈什么谢,原是打算送你回北平的。结果,又把你耽误了。”苏震轻轻的咳嗽着。
庄凡低着头,轻轻拧着眉。时时刻刻都想着就此离开,回到北平去。到了北平,他仍然是灯市口西街富贵胡同庄工程
师家的大公子。谁也不知道他在南方遭遇过什么。只是,苏老爷现在这样,他再提要走,有些不近情理。
“等我伤好点,我再送你回北平吧。”苏震似乎看出他的想法。
庄凡抬眼看了苏震一眼,挑着嘴唇挤了丝笑出来:“您先养伤吧,不急。”
苏震伸着手,想握一下庄凡的手。庄凡微微一怔,没伸手去握他。苏震笑了笑:“不必为我担心了。你好好休息,我
没事。”
“嗯。”庄凡点点头。
德贵看了看两个人跟庄凡:“要不庄公子在这里陪一下我们老爷,我去买些东西过来。庄公子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庄凡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给您买份粥吧。”
庄凡点点头,德贵退出病房。苏震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疲惫。庄凡坐在一边想着该做点什么,于是伸手替他把毯子往
身上拉了拉。
“医院里很无聊,你不必陪着我。”苏震笑着说。
庄凡摇摇头。苏震闭上眼睛,庄凡轻轻的吁了口气,呆呆的坐在病房里。
天气明明很闷热,苏舜青突然觉得冷。一阵幽 幽的风不知道是从哪儿吹过来的,直渗到骨子里,冰冷的。他揉了揉
胳膊蓦得想起苏震。苏震又去了泽县,算起来已经四五天了。说是那边的事忙,不知道到底是在忙活些什么。
“二爷,鲁局长过来了。”德福走到花厅里垂手禀告。苏舜青抬起头就看到鲁泽平笑呵呵的走进来:“舜青,我来了
。”
“鲁局长请坐,德福去沏杯茶。”
德福应着声出去,鲁泽平笑眯眯的走到苏舜青面前想跟他握一下手,苏舜青指着旁边的黄梨木的太师椅请他就座。鲁
泽平轻轻有啧了一声:“舜青对我总是这么冷淡,全不解我一番相思之苦。”
“这些没油没盐的,鲁局长就省了吧。”苏舜青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不知道我让你帮我找的人是不是找到?”
“看看,就会叫我替你做事。”鲁泽平皱着脸幽幽的叹了一声。德福端了茶水上来。鲁泽平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
“找是找到了,也连夜审了。那人说只是在路边捡到了一只行李箱,看着里头衣服都很好,就捡回去了。我动了些刑
他也是这么说,我看不像假的。那位公子,要么就是被人抢了,于是行李也不要光着身子走的;要么就是叫人绑了或
者叫人撕了。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什么都有可能。”
苏舜青微微一颤,脸色发青。
“怎么了?是很重要的人物?”
“不。”苏舜青镇定下来:“有劳鲁局长了。这事儿,若是杏华和逸之问起来,你就说是没找到吧。”
“好吧。”鲁泽平笑了笑:“怎得,现在又欠了我一个人情了。你预备攒到什么时候还我?”
“我家老爷还在泽县替你忙活着呢,怎么着,这就不算人情了?”苏舜青挑了挑眉。
鲁泽平想要分辩,刚张开嘴,想起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悻悻然笑了笑:“你可真是个滴水不进的冷美人。行了
,那在下我就告辞了。”
“慢走。”苏舜青送鲁泽平出了门,折返回院子里又听到碧莺杂乱的扬琴声满院子飘。碧莺近来在府里没惹出什么事
来,也不知是对扬琴特别上心还是对那扬琴师傅特别上心。苏舜青沿着花间小径慢慢走着,看到苏杏华坐在花园一角
的石桌前跟红罗一起学着用草叶编蚂蚱。
庄凡走了之后,她性子好像突然变了。平常是个辞锋凌厉的大小姐,在碧莺和逸之面前得理不饶人。现在碧莺挖苦到
面门上了,她也懒得理会。若是她知道庄凡……
苏舜青轻轻的叹了一声。虽然对这位打北平来的庄公子没多少好感,却也没什么恶感。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