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之侧身卧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书里那张庄凡的照片。明明都已经看过无数次,每次看到,仍是觉得会不由得
心悸起来。为什么最初都没想到会出现现在的局面?如果一开始他就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只怕也不会让庄凡对他心
生误会。眼下苏二爷又病倒了,原是想去跟他说等到手指的伤口结了痂就把婚事推掉,然后北上去找庄凡。苏二爷又
病了,这事又要往后压几天。
苏逸之轻轻的摩棱着庄凡的脸,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他赶紧把照片夹回到书里放在枕下压好。
苏杏华推开门走进去来,苏逸之回过头看到她,意外的耸起眉:“是你。”
苏杏华别扭的看了他一眼,放下一碟点心:“荣记的杏仁酥,刚才红罗买的……”
“谢谢。”苏逸之看了一眼那点心,倘不是这根手指,他是断享受不到苏小姐亲自送点心的这份荣幸。想来不禁好笑
。
苏杏华皱了皱脸。虽然她一向讨厌苏逸之,但总归苏逸之的手指是因她而断。而且断指时,她就站在一边看着那小指
滚到自己脚边。一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昨天回房之后,她前前后后也想了一遍,除了觉得这个人对谁都笑眯眯
的样子有些让人讨厌之外,在苏家也并没有什么恶行。大约因为他只是个养子,寄人篱下的,才不得不放低姿态,左
右逢源。所以看着那只手的份上,决定不再跟他过不去。
“手,怎么样?”苏杏华抬着下巴朝苏逸之的左手呶呶嘴。
苏逸之把手掌放到眼前,反来覆去看了看:“还好。”
苏杏华咬着嘴唇,于心不忍的看着他的手:“鲁叔叔那边正在通缉那些土匪,若是抓着了,非千刀万剐了不可。”
苏逸之哦了一声,不太想理会她。
“那你休息吧。”苏杏华站了一会儿,着实无趣。那些感激得话,她难以启齿,别的又实在说不出什么。
转 身出了门,红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的说:“二爷听说病得不轻呢。”
苏杏华眉头一拧,装做没有听到。
“不去看看吗?”红罗低声:“二爷为你的事操心操死了,前几天都没正经吃过一点东西,人也瘦得不成型。”
“这关我什么事?”苏杏华烦躁的瞪了红罗一眼。红罗撇着嘴角,不敢再多话。
苏杏华深深的吸了口气,跺着脚往院子里去散步。这天气真是蹊跷,明明都已经过了白露节了,天还闷热闷热的。院
子里没一点风。走到池塘边,那些浮在水面的莲叶都半枯的支撑着。苏杏华坐到她以前常坐的那块石头上发呆,这短
短几天,她好像一下子过了好几年,心境蓦得苍老起来。那些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在眼前跟走马灯似的晃来晃去,最
终都变得那么光怪陆离。苏杏华无神的笑了笑,将脚边的石子踢到池塘里。水面子漾起几圈波纹后又恢复平静。
苏杏华坐了一会儿起身要回房,突然瞥见池塘的另一头,一只黄猫小心翼翼的从树丛里钻出来,探到池塘边上喝水。
那只猫……,苏杏华一怔,急匆匆想过去抓住它,那猫受了惊,转身又窜进树丛里。苏杏华绕到池塘另一边,扒开树
丛想找到它,那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你刚才看到了吧,那只猫。”苏杏华问红罗。
“嗯,虎皮纹的。”红罗点点头。
“像不像之前庄凡养的那只?”
“庄公子养的……?”红罗细想了想:“好像有点像,不过黄猫不都长得差不多的吧。”
苏杏华皱起眉,继续在树丛花坛假山后头寻找,一无所获。
“说不定是庄公子养的那猫的兄弟。那猫不就是在咱家院子捡的吗?可能是外头的野猫在这里生了一窝,庄公子捡了
一只,我们院子里可能还有一只两只。”红罗又说。
苏杏华想想也有些道理。庄凡的为人,既然要把那猫带走,肯定没有半路扔下的道理。她扁着嘴,吁了口气。想到庄
凡便想到苏逸之。想到苏逸之又自然而然的想到苏舜青。原以为庄凡跟苏逸之的关系让人难以理喻,却不想爸爸和她
最爱的二爸竟然也是这样的关系。他们像夫妻一样教养了她十九年,她都浑然不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好笑,什么
事又能比这事对她的打击更深?还只道是,不理会,就当做看不见。却不料一想起来,心里硬是咽不下这口气。
骗,什么都骗的。苏杏华就是这样好骗的一个傻子。
苏杏华狠狠的甩着袖子回房。才走了几步看到碧莺坐在她以往学琴的凉亭 里发呆。苏杏华冷冷的横了她一眼,走到她
面前:“三娘,怎么不敲你的扬琴了?”
碧莺呆滞的眸子迟钝的转动了一下,回过神,挤出敷衍的笑容:“大小姐。恭喜大小姐平安回来。”
“很平安,让你失望了,我该向三娘道歉。”
“大小姐不要讽剌我了,我也不知道杨安庭是土匪。我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妇人,大小姐您读过书,就不要跟我
一般见识。”碧莺一改常态的尽说些软话。
苏杏华轻轻的嘁了一声,见她说得软,也懒得再穷追猛打。转身要走,碧莺突然捂着胸口犯恶心。
苏杏华回头看了一眼,碧莺苍白的脸又挤出一丝笑:“我昨天吃坏肚子了,真难受,回头叫吴大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
事。”
六七
庄凡放下手里的书揉了揉眼睛,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子里有点闷热。但他不习惯打开窗帘,不喜欢听到外头嘲
杂的声音。才三点钟,一天还真是漫长。他努力的去看书,努力的消磨时间,总还有很多时间空余下来让他胡思乱想
。
门外有人敲门,庄凡小心的打开房门,宾馆的侍应生站在门外,手里的铜质托盘里放着一碟点心和一壶红茶。之前苏
震在的时候这么吩咐过,苏震走了,侍应生也依旧每天这个时间送过来。
“谢谢。”侍应生放下东西后,庄凡说。
侍应生露出职业的微笑:“庄先生为什么不出去走走?现在入了秋,天气凉爽很多。在外面散散步会很舒服的,对您
的身体和气色都会有好处。”
“呃,不。谢谢了。”庄凡戒备的笑了笑。侍应生也不再多话,收起托盘离开。庄凡倒了杯红茶浅嘬了一口,走到窗
户前挑开窗帘一角。外头总是差不多的景致,不知是谁家的一辆德国产的轿车总在这个时间摆着阔绰的样子从路上驶
过。挂着铜铃的黄包车不停的来回穿棱。卖糖水卖凉茶的小店一到了下午进出的人就会多起来,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
不停的用小铁锤敲打切糖的刀片。如果只看表面,这里的生活真是安静惬意。打仗之前的北平也是这样……
庄凡轻轻的吐了口气,放下窗帘退回到茶几前坐下。北平,如果他那天就走,可能现在已经到家。但是他选择留下。
现在的他是苏震花了两万块从红袖馆买出来的。虽然苏震叫他不必多想,这些事他去不能不记着。眼下,苏家又出了
大事,杏华叫土匪绑了。他与杏华总算也相识一场,虽然帮不上忙,一走了之说不太过去。
想到苏震之前说过对他动心,庄凡眉头轻轻的皱起来,苏逸之的脸浮起的脑子里。不知道现在的苏逸之在做什么,大
抵是收拾东西准备做新郎了吧。庄凡衔着一抹冷笑,重重的把茶杯放到茶几上。
“菊生……,庄,庄公子……”敲门声伴着几声胆怯的呼声,庄凡浑身一凛。
“庄公子,开一下门……”外头那个声音继续喊着。不敢大声,低低的,很压抑。庄凡定了定神轻轻的走到门前轻轻的
拉开了一点缝,看到一脸惊惶的莲弟。
“庄公子,救救我,让我进去。”莲弟见门打开,立即伸了一只手想挤进来。庄凡把门多打开了一点,莲弟像只老鼠
那样窜进来,关上门插上插销。
“怎么了?”庄凡微怔的看着莲弟。
“庄公子,你救救我……”莲弟跪在庄凡面前带着哭腔:“你让那位苏老爷把我也买了吧。我很便宜,不用很多钱。
只要让我离开红袖馆,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庄凡打量着满头大汗,模样狼狈的莲弟。有半个来月不见,他比之前更瘦了。两只惊恐的
眼睛大得突兀。衣服还有好几处挂破了,从领口可以看到一些紫痕和红印。庄凡轻轻瑟缩,捏住自己的领子。
“我,我听梅姐跟陆爷说起过。”莲弟匍匐在地上,吓得浑身像筛糖一样颤抖着:“大前天来了个客人……喜欢小孩
……,梅姐,让,让我伺侯他……”
庄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才多大点孩子,若是上学,最多也才小学毕业的样子。庄凡伸手去扶莲弟,莲弟抓着他的手
:“救救我啊,庄公子。我很便宜……”
“先起来吧。”庄凡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莲弟虽然坐着,仍是下意思的缩成一团。庄凡幽幽的看着他,转身去翻看
苏震给他的那些银票。合一起差不多两千块,做旅费绰绰有余,但是从红袖馆买一个人,以梅姐和陆爷的胃口,只怕
远远未够。况且,他也没有胆量去红袖馆去跟梅姐和陆爷交涉。
“庄公子……”莲弟怯生生的看着他。
“先吃点东西吧。”庄凡看着莲弟那瘦弱的样子,把茶几上的蛋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又给他倒了杯茶。莲弟饿极了,
抓着蛋糕狼吞虎咽。
庄凡看着他有些为难,眼下自己都难以自保,全凭苏震给他安排一切,哪还有什么能力去救人。苏家出了事,苏震不
晓得几时才会再来泽县。苏震曾托这里的吴探长关照他。但红袖馆在泽县这么多年了,泽县的上上下下必定都有照应
。吴探长顶多看在苏震的面子上照顾一下他,莲弟的事只怕难以插手。
莲弟吃下了蛋糕,又把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完,舔舔手指沾到的奶油意犹未尽的看着庄凡。
“你有没有别的亲戚?”庄凡期期艾艾的问:“我给你钱,你去投奔……”
“我就是被我亲戚卖到红袖馆的……”莲弟眼睛一红,声音哽咽了。庄凡又吸了一口凉气,无言的看了莲弟一眼走到
窗户边看外头。似乎外面还没有红袖馆的人,但是若留着莲弟在这里,梅姐和陆爷就一定会找上门来。他不想再看到
他们,如果万一再落到红袖馆,不如一死了之。
庄凡轻轻颤栗。若是就这样把莲弟推出门去,也于心不忍,他还只是个孩子。庄凡踌躇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再回头
去看,莲弟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身子蜷曲成一团,像只猫那样。庄凡心里一软,拿起床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他
在红袖馆只怕也没正经的吃过饭,没好好的睡过觉。不如先让他在这里,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也 许,苏震不久就会
再来泽县……
苏舜青轻轻的咳嗽着,吃了两帖药,病症轻了很多。气色还是不好,脸色灰白没有血色。苏震端过德福递来的药碗送
到苏舜青面前,苏舜青一口气喝下后吁了口气:“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苏震微微笑着。
苏舜青拿着手帕擦去嘴角的药渍:“刚才逸之过来看过我了。”
“我进门的时候碰到了。”苏震听到这名字忍不住蹙眉。
“这次的事他功不可没。”苏舜青低声说。
“苏家养了他十多年,他又是杏华的未婚夫,做这些事也应该。”苏震不以为然:“马上婚期将至,做了苏家正经的
姑爷,对他来说也算圆满。”
“杏华的性子太过倔强,这次弄出这么大的事,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苏舜青轻轻的咳了两声,摁着胸口:“我
想如果她真的不那么想嫁给逸之的话,婚事搁一搁也行。”
“怎么?”苏震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是一向不赞成把婚事取消吗?”
苏舜青轻轻的吐了口气:“我也不想让杏华恨我,虽然她现在已经恨我入骨……”
“你想太多了。”苏震扯了扯苏舜青身上的毯子。苏舜青想伸手握住他的手,苏震已把手撤了回来,端着摆在桌上的
茶杯喝了口茶:“她迟早也是会知道的,早一点知道了也好,过不久就会想开了,你不必介意。婚事,如果你想搁一
搁就搁一搁吧。你这身子近期也不适合操劳。只要逸之那边没有意见就行。”
“我会跟他说的。”苏舜青看着自己的手失神的笑了笑。
“我明天就要去泽县了,那边的事如果理出头绪以后还要经常往那边去。家里的事只能全仰仗你。”苏震浮起一丝无
奈的神色,伸手抚着苏舜青凹陷的脸:“你替苏家日夜操劳瘦成这样,叫我于心何忍……”
“这些都是我应该的。”苏舜青心头一热。
“保重身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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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凡睡得迷迷蒙蒙,房门被人重重的敲响,震得整个屋子里一遍嗡然。他蓦得从床上坐起来,睡在沙发上的莲弟惊骇
的裹着毯子往床底下钻。
庄凡等到他完全钻进去了,镇定了一下心神:“谁?”
“庄公子,开个门吧。”陆爷的阴恻恻的声音听得庄凡直打哆嗦。
“找我有什么事?”庄凡搬过拖着桌子过来抵住房门。
“先前伺侯您的莲弟 跑了,有人看到他跑到这里来找您了。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里头。”
“不在。”庄凡断然否定。
“您口说无凭,让我们进去看看。若是没有,我们立马就走,绝不多打扰您一分钟。”
“说不在就不在。”庄凡把茶几也搬过来。
“我劝您还是打开门让我们看一眼吧,否则,我们就动粗了。撞坏了门事小,到时候闹到巡捕房去,告您一个拐带人
口。纵然苏老爷能保得了你一时,恐怕也保不了你一世。”陆爷出口威胁,庄凡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退到窗户边看
了一眼。偏偏住的是四楼,到了紧要关头想跳楼逃跑都跑不掉。无可奈何,他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小心翼翼的站在门
边。只等有人敢破门的时候,砸到一个是一个。
外头响起交谈的声音,好像又来了人。庄凡骇然,竖起耳朵细听,好像不是跟陆爷一路的,正在跟陆爷说着什么。不
多时,一串脚步从房门前离开,门前又响起几声礼貌点的敲门声:“庄公子在吗?我是苏震……”
苏震……
庄凡扔下手里的台灯,把茶几和桌子挪开,打开一丝门缝,果然看到苏震和德贵站在外头。他打开房门,挤出一丝笑
:“苏老爷……”
话音刚落,身子虚脱的往前倾倒。
“庄公子。”苏震扶着他,将他抱到床上坐下。庄凡定下心神,幽幽的吐了口气,紧紧握着苏震的手,不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