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向瓦莱罗告别,便徒步向前殿走去。不经意的回过头去,只见男人嘴角带着笑,凝望着窗外热闹的威尼斯广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只是那笑容,下意识的让我感到害怕。就像黑暗的洞穴中,探出的一张苍白的脸,带着贪婪的表情,眼露红光。
(3)
都卡雷宫的前殿已经完全布置妥当。
穹顶上是淡金色的幔帐,仍旧是潮汐一般涌动着;穹顶下,略微高出一些的地方有几阶石梯,然后就是一张石筑的平台。平台上有两座跪椅,淡金色为底,银色勾花纹,显得素雅异常。然后是最上方那个硕大的雪貂图腾,象征着瓦莱罗家族的最大权威。
而在平台下,则是分成两部分的坐席区域。坐席之间是两列长青树,那条笔直漫长的红毯就这样贯穿前殿始末。
我站在靠近平台的侧门处,等一下,会由我先行前去,然后在礼堂中央等待我的新娘。
这时才发现,坐席上的嘉宾多是威尼斯有名望的富绅贵族。心里不禁直叹,看来贫民窟的贵绅和其他两大家族始终还是忌惮于西尔维奥的势力。不过,瓦莱罗既然敢公然挑衅,必是早就想到了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
正想着,前殿的大门倏地一下关了起来。
穹顶之下,突然一片寂静。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乐声,只见平台前预先留下的那片空地里,多出了一群舞动着薄翼的精灵。
他们手里拿着各种乐器,旋律便从中流泻出来,琴弦里,指缝间,皆是动人的音符。
这时,一个身着金色长披风的司仪站到我身前,那人手里拿着长杖,头上戴着方形的金帽。
他示意我跟他身后,跟随他出去。
心里突然紧张万分,我用手握住颈前的那块碎琉璃,轻轻合上眼。再睁眼时,便踏出步子,随着那个人一同向前走去。
每迈出一步,心里的紧张都会多出一分。
坐席上的人回头看着我,跟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改变视线。
突然想起,伊卡洛斯也是这样,神色淡然的在众人的注视中迈进。只是不知道他那淡定从容的表情下,是否曾有过那么一丝的慌张。
静静整理着气息,我轻笑着,挺直背脊,随着那人前行。
路程并不远,却仿佛走过了千万个世纪,最后,终于在那两座跪椅前停了下来,我不动声色的舒缓了一口气,便转过身,面对着前殿的正门,微笑颔首。
乐声悠扬而清远,那声音就像来自远方的轻吟,根本不会让人想到那是经由乐器演奏而来。
就在这韵律中,正殿的大门又一次打开来,耀眼的晨光就那么透射进来,那门前逆光站着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无数次所看到的那样,纵然背对着阳光,却仍让他光芒加身,犹如神只降临。
心里像是有了期盼,我笑着看着那个人影,看他愈行愈近,看他朝我逆光而来。
正殿的大门随之轻轻合上。厅堂中莫名升起了许多淡蓝色的光点,也正是这时,婉转的歌声也同时响起。那乐声充盈在穹顶之下,是从未听过的天籁绝响。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夜与伊卡洛斯的禁林之行。也是像现在这样,漫天都是这样梦幻的星光。耳边还回荡着那熟悉的旋律,然后是落在他指间的蝶翼,凌空的舞动,空灵的声响。
“奇异恩典,如此甘甜,我罪竟得赦免;我曾迷途,而今知返,惶惑而今得见。”
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
代表着象征希望的“光”。
就差那么一刻,我几乎就想上前叫他的名字了,可是光芒隐去以后,那黑色的影子也逐渐清晰起来,我看到的却是白衣黑发的朵芮丝。
心里有那么一刹的失落,但我仍然咧开嘴角,温柔的朝她微笑。
朵芮丝挽着她的父亲,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她的黑发高高盘起,被白色的头纱遮盖起,而绵长的裙摆则由两名侍女执手牵起。耀眼的钻饰点缀在长裙上,纷繁的盘花纹画在腰间。她带着蕾丝的长手套,右手拿着一簇盛开的玫瑰。
无可挑剔的眉眼,几近完美的表情,仿佛在云端安静笑着的天使。
等她走近一些,我便从瓦莱罗那儿接过她的手,微笑着朝她点点头,我们一起转身,在跪椅上跪下,面向那手捧古书的司仪。
他对我们和蔼的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慈爱的说道:“今日,是伟大的瓦莱罗家族之女朵芮丝·瓦莱罗,与她的爱人埃多尔·法比奥的婚礼。”
静默的大厅响起了一阵掌声。
“在这个伟大的日子,我以虔诚的使徒之名,祈求众神的祝福。”
又是一阵整齐的掌声。
这时,那位司仪终于垂下头,面对我们两人,神色更加慈爱和安详:“现在让我们来倾听这两位新人终身的盟约。”
他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示意我跟着他的话,一句一句的宣读誓言——
“我埃多尔·法比奥愿意娶朵芮丝·瓦莱罗做我的妻子……”
“我埃多尔·法比奥愿意娶朵芮丝·瓦莱罗做我的妻子……”
“……做我生命中的伴侣和我唯一的爱人。
我将永远爱你,不论是现在,或者将来……”
朵芮丝一直看着我,眼里透着温柔的笑意。
但我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样子,他笑着说,想要跟我一起,去很多很多地方……
“我会信任你,尊敬你,
我将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哭泣。
我会忠诚的爱着你,
无论未来是好是坏,是艰难还是安乐,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那个人会为我的一点小伤担心好一阵,甚至在夜里还会不顾睡意来替我盖床被;每次有了危险,他也总是第一个就到我身边……
他说他会保护我……
他总是那样温柔的笑着,把手递向我,告诉我不用担心……
“无论准备迎接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一直守护在这里。
就像我伸出手让你紧握住一样,
我会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1)”
虽然从未跟他提起,但我知道,我是想跟他在一起的……
愿众神庇佑。”
最后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眶湿润的原因。
我尴尬的朝朵芮丝笑了笑,就看她重复刚才的步骤,跟随司仪宣誓。
最后终于等到宣誓完毕,那个披着金色长披风的男人才又问道:“你愿意与你眼前这个人相守一生,不离不弃吗?”
“我愿意。”
“……我愿意。”
当最后那个句话说出口时,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或者愉悦。只是突然想知道,如果在神灵前的誓言不够虔诚,是不是就会遭受惩罚呢?
我们看着对方,相视而笑,穹顶下又开始舞动起那些蓝色的光点,歌声又起,圣光再临。
一个灰衣的随侍托着银盘上来,揭开遮掩的银丝帕,露出那两枚碧绿的对戒。
我机械般的取出其中一枚,然后轻轻握住那只纤细的手,将戒指戴在了无名指的蕾丝外。朵芮丝也同我一样,将戒指戴在我的指间。
正想相拥在一起,这时另一个灰衣随侍却走了过来。
差点忘了还有“献酒礼”,心里直道自己马虎,忙伸手去拿那银盘上的琉璃酒杯。
杯中的液体澄澈清明,而且也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带着浓郁的醇香。
正想抬手将它一饮而尽,这时,正殿的大门倏地一下完全打开来,一直利箭直射进来,直直的插入了正上方,那只雪貂的眼中。
50(下)
心里一惊,杯中的酒水也一下洒了些出来。
这时,大门完全敞开来,却见在门前婀娜站着的,竟是一身红裙的拉克希丝!
她穿着一件极其奢华的红色长裙,颈间的钻石链缀耀眼刺目。金色的长卷发如瀑般落在腰间,衬着她如花般动人的容颜。
满座哗然,我更是震惊得不能言语。
拉克希丝直直的注视着前方,迈着妖娆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队淡红长裙的女侍,才发现,原来随行的那一队人马只是为了托起那长裙落地的裙摆。
正殿大门处,传来了明显的喧嚣声,原来就在刚才的空隙,西尔维奥与瓦莱罗的战争早已悄然打响。
朵芮丝下意识的握住我的手,我回头去看她,平日自若的神色里竟也开始出现些许慌张。但身后的瓦莱罗却仍是神色肃穆,直视着朝他走来的那个女人,看不出一丝退却。
拉克希丝总是有那么一种魔力。
明明脸上带着笑意,明明态度并不强硬,却让人下意识的感到害怕。在她身后随行的,仿佛是千鬼万魔;她笑着让盒子里的绝望与苦难遍布各地,却故作天真的望向你,一边看着,一边带着更残忍的笑容将盒中的希望永远封存。
她踩着红色的舞鞋,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烈火之上,让人不由心惊。
最后,拉克希丝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我妖娆一笑,便开口说道:“埃多尔……我们好久未见了?”
“是的……殿下……”手里的酒杯握得更紧了一些,脸上却带着平静的笑容。
她满意的看着我,却把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朵芮丝身上。
那张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温柔的眉眼变成了极其轻蔑的一瞥:“瓦莱罗小姐,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你……”
朵芮丝身体明显一震,却回不出话来。
“我以前就跟伊卡洛斯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要娶你。”她仍然看着她的眼,自顾自地说着:“在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各种女人,但其中有一种,却是我最为厌恶的。她们伪装着良善,却城府似井,”她把手放在她的脸颊边上,笑容又蔓延开来,“她们告诉别人,自己的凶狠和阴毒都是保护自己的面具,可殊不知那张狰狞可怖的脸才是她们本来的面目。”
朵芮丝咬着唇,像是气极,却不敢发作,只是很小声的说道:“跟殿下您相比,我可是……”
拉克希丝眼神一转,“啪—”的一声轻响,便在那张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殿下……”我惊异的看着她,拉克希丝却侧过头,饶有兴趣的望向我:“埃多尔心疼了?”
见我不作回答,拉克希丝便兀自将手放在我拿着杯子的手上,然后她看着我,手上却持续用力……
这时,琉璃杯竟一下脱离出去,摔了个粉碎。
杯中的液体也一下全部倾洒在地上。也只那么一瞬,石筑的平台竟被腐蚀掉好大一块。
我愕然的看着那里,瞬间哑然。拉克希丝把视线移向我身后的瓦莱罗,笑着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瓦莱罗殿下?”
我猛然回过头去,男人却面有愠色的移开了视线。
他咬着牙,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一队灰衣的兵士便从两个侧门里围剿上来。
拉克希丝笑看着他们,像是极其失望般对瓦莱罗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您怎么还是喜欢做徒劳无用的事呢?”
话音刚落,正殿大门前却涌进了更多的绿衣兵士,由卡戎带头,一起执剑向前。
坐席中的宾客顿时混乱不已,纷纷抱头就欲冲出大堂。
绿衣和灰衣的两队人马激烈打斗起来,拉克希丝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既然现在还有时间,不如来听听我们尊贵的殿下要怎么自圆其说?”
男人闷哼了一声,不予置答。拉克希丝倒也不生气,直接伸出手,死死地掐住了朵芮丝的脖颈。
我急忙上前,她却看着我,眼神凌厉:“埃多尔,不如先听他们把话说完,你再决定到底要站在哪一边?”
看她还不准备动手,我便不再做声。
瓦莱罗见情势不对,也只得开口道:“埃多尔是第五家族的后裔,他的死,一定会对你造成重创。”
那个美丽的女人轻笑了一声,不以为然的看着他,表情全不在意。
“那个孩子是你唯一的弱点,我想你亲眼看到他死去……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先我一步过来。”
心里一阵翻腾,原来这长久以来的“真相”,不过是另一场欺骗。
拉克希丝倒也镇定,她看着他,悠悠地说:“我来这里,确实是为了这个孩子。但是,他并不是那个人的后裔。”
“什么?”瓦莱罗吃惊说道,“那你怎么对他……”
“瓦莱罗,有些事是你永远也不明白的。”掐住朵芮丝脖颈的手在慢慢用力,“比如,你永远不会理解血缘的羁绊……”
“呵,这样的话,怎么会由你说出口?怎么配由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妹妹的人说出口?”
拉克希丝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眼神凝重。
“虽然我的孩子都不是由我亲生……”不顾朵芮丝眼里闪过的一丝诧异,瓦莱罗兀自说道:“但是那个孩子,我的确是真心相待。”
拉克希丝怔愣了片刻,却突然不可抑止的笑了起来,就像那天在高堂之上的审判,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停止了笑声,表情开始变得有些阴沉:“现在的这番‘真心’还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拉克希丝,你……”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谁下的毒。”拉克希丝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她轻吸了一口气,“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所以,如果有人触伤了我的软肋,无论动用什么手段,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瓦莱罗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沉重,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诧的问道:“原来一开始这就是你的计划?”
他不可思议的看了我一眼,吃惊的望着拉克希丝说:“那些‘态度’都是你佯装出来的假象?为了误导我的判断,竟又让无辜的人牵连进来?无论这个孩子是否命丧当场,你只是想剿灭我的组织?”
一瞬有些失神,我望向拉克希丝,她却没有回答。
“政权的巩固从来都不是依靠道德,而是智慧。可惜你依靠的确实一次又一次的牺牲。真不愧是我知道的那个拉克希丝,”瓦莱罗突然又笑道,表情凄厉而决绝,“但是我知道,尽管你仇恨毁掉那个家族的西尔维奥,甚至亲手杀死深爱你的亚历山大,但你却仍旧爱着你的孩子。”
拉克希丝的表情并无变化,只是继续笑着望向他。
“朵芮丝,告诉她,昨天捡到的那张字条……”瓦莱罗命令道。
虽然还处于震惊中,但朵芮丝只是咳嗽了几声,就艰难的回答道:“伊卡洛斯……已经被我们……咳咳,囚禁……”
一听到那个名字,勒住心脏的那根绳索就越发拉紧。
“昨天,林赛想给我说的事就是……”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赶忙问道,“那林赛呢?”
我赶忙抓住她的手,但朵芮丝只是虚弱的摇了摇头,却不再回答。只是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道:“埃多尔,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扭断脖颈的响声,接着朵芮丝便惊诧着合上了眼。
拉克希丝一下松手,那具白衣的尸体便凌空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