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琦自然是懂我的心思的,还是免不着笑眯眯地朝我问:“你就料定了他会来?”
“那是自然,如果他不想我今天晚上就把那个什么劳什子云悠裹一裹丢上极渊床的话。”
这边厢我与灵琦还在轻言细语,那边厢草丛就沙沙作响,我们同时转头,果不其然,长袍人自树间阴影中步了出来,
站在那里亭亭玉立。
我走过去,一把扯下那个恶心的头套,果不其然,下边是死狐狸万年不变的死鱼眼,正用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眼神
望着我嘿嘿傻笑。
“好了,你是要等我严刑逼供呢,还是自己慢慢说?”我抱着手靠在一旁的树上,斜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四五遍。
他一摊手,“也没什么好说的,所有的事情如你所见。”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扮成这个摸样,就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我哭笑不得。
他摇头,“自从上次九尾的事情之后,他一直有些误会,而且现在情况有些特殊,我瞒着他,也是不想他心思波动太
大而影响到这一整场的战事。”
我揉揉眉心,“然后呢,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模样倒是很坦然,“先帮极渊把一直希望的事情办了吧,之后的事情可以慢慢来,反正老家伙被我气
得不轻,灵狐族……我怕是回不去了。”
听见他这么说,我忽然觉得方才暗示他跟出来有些多余,不过弄清楚改变不了多少之后,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只是想起那个黏在极渊身边的小女孩,我又浅浅有些替死狐狸担忧。
“那个小娃娃是极渊从一个恶霸太守手里救出来的,小小年纪就要被抓去当填房夫人,依极渊的脾气定然看不过,夺
城的时候一并救了下来,谁料到那个小姑娘……”说到这里死狐狸不禁摇摇头,也有些苦恼。
我点头道:“你现在隐姓埋名藏在他身边,自然要多看着点,万一他真的和那个小女娃出了那档子的事情……”
这种话还是点到为止,大家心里明白就成。
谁料死狐狸接下来的话让我十足地栽了个大跟头。
“如果是那样,我便不会再缠着他了,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得。”
“你你你……”我指着他的手都发起了抖:“你你你……”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如果那个小女娃能真正让他开心的话。”他眨眨眼,眸子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我都一阵
发愣,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一句:
“不过你认为我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么?”
死狐狸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要看的是他的能力,不过那句话倒是让我思量许久。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如果他能真正开心的话。”
我不自觉扫了灵琦一眼,他嘴角轻抿着,两眼平视前方,透过云雾已经能瞧见山巅上天宫宏伟的城墙,我探手进袖子
里,掏出一朵色泽雪白的花来。
“这是何物?”灵琦想要伸手过来触碰,被我不动声色地挡开。
“它叫曼陀罗华。”我缓缓说着,“很好看对不对。”
“我瞧着这花有些怪异,你还是不要带在身上,等会便交由婢女栽在园子里吧。”灵琦拉过我的手,“到了。”
过了外殿,回到寝宫,灵琦嘱咐我多休息,自己则匆忙地跟着槐树精去了,想是我们出游这一年半来天宫里积压了不
少紧急事情等着处理,我将那多曼陀罗华放在个小花盆里仔细栽着,匆匆沐浴净身,接着直奔百草园。
梹天老头果然等在这里。
经白璃一劫,百草园彻底的大变模样,原来的大烟囱倒了,梹天一不做二不休,立了一个更大的烟囱,标新立异到老
远便能瞧见。
老头看见我,废话也不多,只带我进了内室,长袖一抖,手中便多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水晶瓶来。
我凝神望去,瓶中飘着枚金丹,真是金丹,金光闪闪灿灿生辉,多看几下都觉眼灼。
“我就知道你向来本事。”我将九转还魂丹收入怀中,又道,“还有呢?”
梹天凝神看了我半晌,摇摇头,“我真的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让我帮你找这个。”
我有些心急,“自然是有用处的。”
他磨磨蹭蹭地从袖中掏了掏,好半天才套出另一个盛着半瓶碧绿色液体的水晶瓶。
“祈灵山唯有南边最深处才长着几株离魂草,我将其全部采了,才炼出这点汁液。”他轻抚长须,“而且据我所知,
这离魂草的汁液除了能让人无忧无虑进入深眠,并无什么大用处,除非……”
他两眼忽然一瞪,嘴巴半张,抚着胡子的手也停了。
我径直转身出了门,想了想,又回身对着他说了一句,“你总会知道的。”
东西都齐了。
《圣药密典》平摊在桌面上,已然翻到最后一页,我将元神真火一缕一缕灌入半空中漂浮着的小丹炉里,半分心思放
在一旁的白色小花和碧绿色液体上。
密典中言,炼制孟婆汤需两样材料,忘川水与奇花曼珠沙华,可人间本没有这两样物事,梹天便在下面加了一行小注
,若有心炼制,可用白色的曼陀罗华代替曼珠沙华,离魂草的汁液代替忘川水,一样可以成事,服下之人定当将前尘
烦恼忘得干干净净,从此海阔天空任步逍遥。
商阡不才,炼药的本事没得梹天几成真传,但炼制这仅有两味原料的孟婆汤。
是绝对的板上钉钉,一招摆平。
90.诀别
丹炉滴溜溜从正午一直转到傍晚,总算是成了事,我将那香气四溢的液体用另一水晶瓶封好,匆匆换下汗湿了的衣服
,准备拿去冰窖藏了,谁料前脚跨出门槛,便听见半空中一声尖锐地呼啸,我无比英明地后退一步,见着根桃木杖从
天而降擦着我的鼻尖砸进青石地里,接着梹天吹胡子瞪眼地化出身形来,扯住我袖摆不由分说将我拖拉进百草园。
“阡小子,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未你出个所以然来,那一双眼睛眯起,甚为明媚忧伤地望着我
,我不禁抖了抖。
“狼王所言,可是真的!?”
我眼珠子一转,当即明白了,不禁暗骂月弧杀竟然如此长舌。
“若不是方才狼王来我百草园说与我听了,我是万万不会相信这种事的……这太……”
料定了这事瞒不住梹天,怎料他竟然知道得这样快,我没工夫深究老头和月弧杀是怎么牵线搭桥上的,只得干笑一声
,“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梹天怒了,一个爆栗敲在我脑门心上,“还笑,你到底知不知晓这事有多严重,你有没有仔细考虑清楚,你有没有替
灵琦想过,你……”顿了顿,他像忽然想明白什么一样,“离魂草的汁液……莫非你……?”
他激动了,竟然直呼灵琦的名讳,忘了尊称。
我拢了拢袖子,怅然道:“正是替他着想,我才必须得这么做,佛经里不是说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我这
趟地狱入定了,委实也不能再多拖拉一位吧。”
“可是……可是……”老头子脸上的皱纹拉紧又松开,一脸想说说不出的表情。
这件事横竖都是我占着理,也料定他会看不惯,但着实无法,我这番补天而去,过往种种,就用这一碗羹汤一并烟消
云散了吧。
梹天望着我,眼睛红了一圈,又红一圈。
这么些日子,我看开了许多,望见他这样,竟然也觉得伤感了。
不管怎么说,名义上我和梹天老头也挂了一个师徒关系,他知道便知道了,不过秘密还是得守着,梹天不放我走,硬
是拉着我在百草园里用了晚饭,我两唏嘘到了月黑风高的时辰,他才施施然送我出门,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终究是答应了我将这秘密烂在心里,永不再提起。
眨眼已到七月中旬。
两年前灵琦与我商量的时间是八月十五,算算也就月余便是封后大典的日子,我依旧紧锣密鼓地处理着自己的善后事
,桃子与小碧偶尔也来帮手,不过他们更多的是要监视天上边的动向,因此许多事宜还得我亲力亲为,最重要的,不
光要处理得干干净净,还得偷偷摸摸。
灵琦自然是越来越乐呵,每隔几日就要抱着堆大红喜衣来与我挑选,次次皆看得我无语凝咽,也越发觉得自己罪过,
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没机会往身上穿,可现在却要在灵琦眼前不厌其烦地试来试去,伤感得很。
灵琦原想在这几日便将大典的确切日子公布出去,倒被我拦着了,用的借口亦是不痛不痒就一个拖自决,也不管会不
会引起他怀疑,总比到了那日子众妖云集来参加一个没有主角的封后大典要好得多。
不过日子越近,灵琦看我也看得越紧,山上的琐事能推则推,不光一日三餐要守着我吃,吃完之后还要拖着我漫山遍
野的闲晃,美其名曰散步。
起初我只觉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后来才想明白,反正时间不多了,破罐子破摔,能多陪他一下总是好的。
以后……没有以后了,只希望这场大劫过去,他日子能过得好就行。
偷得空闲的时候,我便会到池底冰窖去瞧瞧绯云的情况。
她吞了九转还魂丹,光是魂魄归位就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却真真正正在恢复,虽然尚未清醒,但面色转而红润,
气息悠远绵长,距离睁眼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能给灵琦做的,便只有这么多。
桃子传音入密,天上边神阵波动越发剧烈,怕是撑不了太久。
仿佛应验了这句话,不过几日间,外边变得天昏地暗,瓢泼大雨就这么降了下来。
三天之后,祈灵山竟然传出有地方爆发了山洪,毁了不少山野精怪的居所,颠沛流离的也有不少,灵琦急忙召集各族
族长于天宫内商量对策,大伙都焦急非常,除了我。
我只是悠闲地趴在床沿上看着满天雨幕——天宫有禁制守着,那些雨水漂不进来,但抬眼望去,禁制外边全成了白茫
茫的世界。
桃子说了,衍光神阵松动,天地失衡,暴雨只是征兆,再往后拖拖,怕是雷暴冰块天火都有可能降下来的。
我却一点也不焦急,或许是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除了灵琦,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去挂心。
入夜,灵琦带着满脸倦色回来了。
瓢泼大雨下个不停,有越演越烈之势,午时还只是暴雨如注,到了现下时分,那磅礴的雨声甚至能穿透禁制传进天宫
里,伴随着撕裂长空的电闪雷鸣,一晃一晃逗得人心惊肉跳。
我替灵琦解下繁琐的外跑,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额间,“这雨可惊着你了?”
“放心,这点胆色我还是有的。”我将他引到桌边坐下,笑了笑,“倒是你,妖尊大人果真天天不得闲哪。”
他眉目舒缓下来,“需要给一些被山洪掩埋居所的小族群腾出些地方,自然要跟各族族长多商讨,费了些时间,你不
会是怪我没有早些回来陪你?”一席话说完,还欺身过来,在我嘴唇边点了点。
我身子一抖,侧过脸去。
“你果然是在生气。”我听见他轻轻地笑,走过来拥住我的肩,“这几日我确实有些疏忽了,这样,明日我带你出去
逛逛可好,祈灵山的雨景可美得很。”
“甚好,甚好。”我配合地展颜一笑,“那便一言为定,你明日什么都不许做,陪我看雨景。”
“一言为定。”他又把下巴放在我头顶上轻轻摩挲着,言语间柔情似水。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生疼,急急从他怀里脱出身来,抹抹脸道:“我给你准备了碗莲子羹。”
他端起桌上的小碗,“这个?”
一点戒心都没有,灵琦缓缓喝了下去。
“睡吧。”我嘴唇忽然有些发干,起身急走到床前,摊开被褥,自己先缩起身子钻到内里躺好,片刻之后便听见衣料
滑落的声音,灵琦安稳地躺在我身边。
灭了灯,便是一片漆黑。
“商阡。”灵琦忽然扯住我的手道:“你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我胸腔里明明已经震鼓如雷,偏生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摸样,“啊?”
“难不成有什么瞒着我的事?”他翻了个身,正巧翻到我身上,两手撑在我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只是……我只是……”我的神情我有些慌了,“我只是忽然在想……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隐得干干净净。
我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刮子,慌不择言啊,说的什么混话!
“我曾经很好奇。”
谁料到灵琦竟然出了声:“为什么世上会有那种都要自身难保了还喜欢去多管闲事的家伙……明明差一点就被抓住夺
了内丹,看见一个受了伤的陌生妖精竟然能一边露出那种关切的表情一边大呼小叫……”
我脸色一红,已然想起什么。
“你要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我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天地万物修炼出灵智与七情六欲,便注定了要情字关头走
上一招,而月老这根红线,恰恰在某天夜里搭上了你我二人而已。”
我莫名惆怅起来,着实想不到灵琦也能说出这种话,我想要回忆回忆初见他时他那副冷面妖尊的摸样,谁料模模糊糊
根本回忆不起,满脑子飞来窜去的竟全是他分外柔和的脸。
“我爱你。”我忽然扯住他的衣襟,整张脸死死埋进他肩窝里,讲出了这种曾以为这辈子打死都不会说的羞人情话。
灵琦身子一震,继而圈上我的腰,与我耳鬓厮磨起来。
“我也爱你,商阡。”温热地气息飘飘荡荡进耳弯,带着我的心口亦跟着震三震。
窗外雨声依旧。
第二日清晨,我起得十分早。
灵琦安稳地睡在我身边,我盯着这张英挺地脸瞧了半晌,才爬下床,胡乱用清水抹了抹脸,换了身干净的白衫,将发
丝整整齐齐束在脑后,左右站在铜镜前瞧了瞧,是个十分得体的打扮。
床上突然传来声音。
我急忙转身走回床边,灵琦已撑起了身子,目光涣散地在房间里绕了整整一圈,最终才定格在我身上。
他表情还带着那种不慎清醒的迷茫与睡意,但声音已然冷冽起来,无比生硬地蹦出了三个我预料之中的字。
“你是谁?”
我一边佩服自己炼药当真立竿见影,一边躬身用早已想好的托词道:“小的是百草园的药童,梹天大人差我来告知妖
尊大人一声,请您抽空去一趟百草园。”
我一板一眼地学着平日里白鹤童子说话的腔调,竟然也有七八分像。
灵琦闭上眼睛,揉了会眉心,似乎仍旧有些不舒服,我担忧地抬起眼睛,谁料他竟突然睁眼,锐利的眼光刺得我浑身
一抖。
“谁允许你进来的?”
低沉如炸雷一半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带上了灵力,我心口一痛便被震得跪在地上,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