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土腥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认识这股味道,警觉起来。
小巷另一端,浓浓的雾气被一点灯光破开,一个佝偻的人影慢慢摇近。
是赵伯!
这老头子自那夜偷袭了琴官,琴官一直对他有所防备。
“趁家主不在,野游至此,是何缘故?”老头子提着灯笼,逐渐现身。
琴官定定地看着,没有说话。直至他能够看清老头子的脸,才支吾道:“就、就回去的……”
“我看不必了。借这工夫,我不妨告诉你,我家先生不要你了。他最恨对他不忠贞的贱人!”
琴官摇摇头,弄不清他是不相信赵伯的话,还是不相信商会作出抛弃他的事。
“不信?”老头子粗哑地一笑,“你看看我?”他把灯笼照近,昏暗中凸现出一张苍老可怖、令人厌恶的脸。他露出残缺不全的齿,嘶嘶地道:“当初,我与你一个年纪,先生也对我说了同样的好话,我才信他、跟了他。眼下,我成老成这副模样,血也不再可口,他便对我生厌,厌恶碰触我、厌恶看我一眼,他宁愿到外面喝不相干的人的血,也不肯再遵守我们之间的誓言……”
“誓、誓言?”
琴官感到他的心被重重提起了。
“誓言!”老头子故意放慢语速,“‘直到你我中有一方死去,否则永不分离。’”
听到最后那一句,琴官眼前一黑。他扶着墙定了定神,尤不信:“这么说,你、恨我是为了……”
老头子逼近,手里的灯火不安地摇曳:“我对先生忠贞了一辈子,到头来落得个给他当粗使的下场!你呢?镇日里朝三暮四,凭什么缠着先生爱你?凭什么还要先生执着于你?”他爪子似的手猛抓住了琴官。
琴官没有挣扎。他完全被老头子的气势,和那些刺伤人心的话,震慑住了。
老头子另一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灭了。
周围顿时陷入黑暗的状态。
土腥味掩面,琴官不得不闭起了眼。也好!他想,这番死了,往后便不会苦恼!他感觉到老头子黏糊糊的牙齿碰到了脖子,他因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讨厌!
心底只浮现出这个词。他诧异,同样的事,换作商,他竟会心甘情愿!?
颈项上的疼痛搅乱了他的思绪,他只是发自本能地挣扎了几下。耳边又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
“快住手吧!”这女人冷笑着说道,“他死了,商不会饶过我。”
琴官迷迷怔怔地张开眼,依稀看到老头子身后站着个女人。她的容貌隐在夜雾中,使他看得不甚清楚。可他听清了她的声音,并且记了下来。
不等他开口询问,他就被老头子推搡开了,眼看着那女人和老头子双双地离开,背影模糊在小巷另一头的黑暗中。
他怔怔望了一会子,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我怕真得要死了!他如此地想着,浑浑恶恶地昏死了过去。
待到醒来,琴官发现他正被商抱在怀里,由一条软软的毯子包裹着。他们骑在马上,商牵着缰绳。他看着商的脸,只能看到对方的下巴和鼻子,可他还是看着。他知道商发现他醒来了,不过商没有说话。
内心的酸楚一阵翻腾,他抱住商,大哭了起来:“先生!我对不起你!”
商先是一愣,而后轻轻拍了拍琴官的背:“回去再说吧?”
“你、你不会就此撇下我吧?”
商笑笑:“何出此言呢?”
“赵伯说……”
“休再提他。”
商冷下了脸,琴官吓得再不敢言语。
回到住所,琴官又忍不住问起,商才对他说起赵伯的事。
“我和他本是同乡,于一个书院念书,同窗数载,”商讲述着,“那年进京赶考,他患了重病,我便一个人前去,名落孙山。
“回来路上,我糊里糊涂成眼下这活不活、死不死的模样。我不敢回家,独自在外游荡,三年后,天意使我撞见他。他正是在那年中了进士。
“他邀我一同返乡,迫不得已,我把自己的苦衷告诉了他。他听得痴迷,决意要与我归隐。我岂能害他前程?没有答应,当日与他辞别了。
“谁想次年春时,又遇到他。他早谢了官,苦苦寻我一年多。此后,我们便在一起。他让我喝他的血,我们还彼此发了誓。我以为他对我忠诚,谁料他一直骗我。原来他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变成我这符鬼样!
“有一天,他趁我午休得沉,用刀划破了我的手。我醒了,对他拳打脚踢、痛斥他。他忍受了我对他的全部羞辱,还是哀求我。
“我可怜他——我后悔我可怜了他——让他喝了我的血。他很贪婪,喝了很多,拥有了不老不死的身躯。
“他很残暴,凡见到中意的人,都会吸干他们的血。我阻止他,他便想摆脱我,但他不知,我们之间有着血的姻缘,他是摆脱不了的,直至他死,都会受控于我。
“我不想再要他的血,也控制住他,不让他为非作歹。
“他长期不曾吸食到人血,日渐衰老。我不能放走他、让他有一点点机会,便直到今日,在我身边作了仆役……”
第三章
“那个女人呢?”琴官迫不及待地说,“有个女人和赵伯一起,她说赵伯若是杀死我,你不会放过她!”
“她是……”商欲言又止,目光好像凝视着他记忆中的远方。
“先生?”
商笑笑:“不,我不知道她是谁。”
琴官从商的神情里看得出,商对他撒了慌。他猜商一定认得那女人,只是不想告诉他。
不管商出于何种原因隐瞒,总让琴官恨不舒服。
他真担心那个女人和商有着他所不知的过往、担心他们之间有着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关系。他很想再问问商,又怕惹对方不高兴——他看得出,商就此不想对他多说,他便也终于没有问。
这天后,赵伯再没有回来。
琴官以为赵伯一定是和那个女人走了,可是商对此什么也没有说。
商只是对琴官更加地好,近日来的冷淡全都弥补了回来;他完全顾不得琴官有时候是否想一个人呆会儿,一味粘着,恨不能时时钻进对方的骨血里才罢休。琴官每一好奇地问他,他便笑着打诨:“你怎么这样聪明?好像能看穿我的心。”
对于如此答复,琴官根本不满意,所以商来缠他,他就故意不理睬对方。
商总算投降了。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商忽然问:“你恨我么?”
琴官不明白:“为什么要恨你?”
商顿了顿,以一种朦胧的口气道:“我看着你一天天地变化着,放任你老去,你为此不恨我么?”
琴官爬了起来,支住一条胳膊,俯瞰商的脸:“我自觉自己将要变老、变丑时,就悄悄地离开你,找一个无人得见的地方自杀,如此一来,你永远不会见到我变老变丑的样子,永远记得我青春美丽的样子了。”
“如此说,无论怎样,你都会与我在一起?不后悔了?”商问。
“不后悔。无论怎样,我都和你在一起。”
说着这些话,琴官的心又软了起来。仿佛他回到了三年前,最痴迷商的那段日子。他自己都觉得诧异,自身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原来还那么地喜欢商,原来他一时一刻也没有背叛商。他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感到高兴。
第二天,商准备了两匹马,带着琴官离开了他的“祖宅”。商只说他们无法再在这里住下去,其他的,他明确地表示不想让琴官多问。
他们两人同骑一匹马,另一匹负责驮行李。他们专挑人迹热闹的市井行走,专门住客人繁杂的大旅馆,好像混在人群中就能不被谁认出来似的。
商变得越来越沉默,几乎不睡觉了,仿佛警惕着什么。琴官忍不住问,他便压抑着耐性道:“为了我们的安全。”
这越发引起琴官的疑心。
对了!赵伯失踪后,商整个儿人就变了!难道说,商是害怕着赵伯?!
想到这里,琴官大吃一惊。然后某一天,猜测得到了证实。
月色昏晦,烛光也黯淡着。
商剪了窗前的烛花——他们住在客店里——他盯着一下子跃亮了的烛火,忽然对琴官说:“万一有一天,我与你不辞而别,记得万万不可找我,只管一个人好好地活……”
“可是先生要去哪里?”
琴官不动声色。他盯着商的侧影,对方的眼中却倒映着烛光。
商没有回答,安静得令琴官感到透不过气。
“先生?”琴官焦躁起来。他迫切地要知道商怎样安排了他们往后的命运,也迫切地想更深入了解商的思想、替对方分担忧愁。
商没有回答,一脸悲怆地扑到琴官身上,吓了对方一跳。
“你说过生生世世忠于我,”商紧抱住了琴官,“可不要骗我!”
“我不明白,先生……”
疑问倏然湮灭在商收紧的力道里。
商把脸埋进了琴官的颈间,但没有吸对方的血。他闷声闷气道:“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听我的话?”
“我听你的,不过……”
“你愿意和我一样么?”商根本不听琴官说什么,忽然捧住对方的脸,且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琴官困惑地摇头。商露出悲伤的表情:“你不愿意?”
“我只是不明白……”
“不不,你只需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那我们还会在一起?”
“会。”
“永不分开么?”
“也许你会有更大的机会找到我。”
“若和你不一样,就没机会了么?”
“岁月会摧毁你,让我们阴阳两隔。”
“那么我愿意!”琴官抱住了商的脖子,“我愿意和你一样。”
“不后悔?”
“和你一起,从没后悔过。”
床帐和帷幔在从窗缝吹进来的夜风下轻柔地摆动。
他们依偎在客店昏暗的房间里。
商穿了一件敞开的天青色袍子,袍子有着绣工精美的滚边领口,衣服下摆的褶皱覆在他的皂罗靴上,他的头发在烛光掩映下,仿佛发散出琥珀色的晕光,柔和地辉映着他无可挑剔的脸庞。
“不会有事,”他托着琴官热乎乎的脸,喃喃,“只疼一小会儿……”
琴官在商的尖齿的摩挲下,变得迷迷糊糊。他瘫软在商的手臂间,朦胧着眼,出神地盯着对方,内心的焦躁不可言喻。
商一只手轻抚过琴官的额头、滑过对方的头顶。就在这温柔的瞬间,琴官忍不住轻启了双唇,一阵可怖可畏的终结感顿时侵袭了他,使他在商的怀抱中明显地痉挛了一下。
“总有一天,你会比我强,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商在琴官耳边低吟,“只要你能活下来,只要你能……”
伴随着催眠似的话语,商的牙齿深沉而残忍地向落下了,精确得有如两只飞箭。
琴官听到自己的心怦然跳动起来,五脏六腑骤然缩成一团,肠子也因疼痛而纠结着,但一种狂野的极大愉悦感瞬间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向着颈部的伤处不停律动。他可以感到他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向商的嘴唇,涌向对方的深沉和饥渴,以及他再无法逃脱的死亡般的命运。
种种复杂的感觉,是以往商吸他血时所不曾体会到的。因此他隐约觉得,过了这一夜,他就能拥有商的全部秘密了。
他的双手仿佛为这震颤不已的预感所刺穿,他触摸着商光滑如缎的发丝,如醉如痴。而商正畅饮着他生命的血泉源,发出低沉清晰的声响。商心跳的声音缓慢沉稳,心灵的搏动仿佛进入了他怀抱中的人的身体,带着深沉的震撼与回响,注满了琴官的耳朵。
琴官体内的痛苦慢慢蜕变一种柔和纯粹的狂喜,身体逐渐失去了重量与空间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飘浮了起来,只被他持续剧烈的心脏搏动,和那迅捷而颤栗的血液奔涌所支撑。
“先、先生?”他忍不住低语,微笑着,“原来死这么美好?”
狂迷似乎一下子喷薄到了极点,整个儿世界仿佛也随之死去。
强健的臂膀紧抱着纤细的身体,把这身体从一股漩涡中托起。
商优雅的手指捧着琴官的脸。琴官与对方相看着,一点儿都没察觉出商的面孔正俯视着自己。
商的眸子里充满血丝:“来吧,到你喝下我的血了。”
琴官极度无力地把头垂到商的咽喉,模仿着记忆中商的样子,温吞地咬破了对方的皮肉。
商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从他的血管里沸腾翻涌,直流到他天青色长袍的领口。他的小朋友把嘴唇覆盖在他的伤口上啜吸。
血液的腥味烧灼了琴官,使他不禁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呻吟。
“别犹豫,”商下达着命令,“喝下去。”
琴官顺从着商的引导,把嘴唇紧贴在对方光滑洁白的肌肤上,以免漏掉一滴血。他不知道他喝了多久、迷糊了多久,当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看到的只有商专着而美丽的脸。
商的脸宛如无数蜡烛摇曳的霞光中升起的一朵白莲花——他就在身旁,陪伴着,让琴官无限满足。
琴官从商的臂膀间滑落,软软地倒在床里,身体和着血液唱歌。他微笑着,朝商伸出双手,头晕目眩地呼唤:“先生?”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让对方抱抱他。
商坐在床边,俯瞰了一会子,起了身,倒退地往渐远的方向去,却回应着他的小朋友似地,同样伸出手臂:“过来,用你的双脚走到我这里。”
琴官挣扎着,温吞地爬起来,服从商的命令。
房间里狂暴地旋转着令人目眩的色彩,在如梦如幻的夜光里,琴官依稀看到他早已忘记面容的家人们:“梦邪?”他不知道。
“到我这里来,”商耐心地引导,“来。”
“我、我不行!”只摇摇晃晃地行了两步,琴官就摔倒了。他是如此虚弱,以至于无法撑住他自己纤细的身体。
“先生!”
他抬头看着商,哭了。可是商没有理会他,依旧以温柔的命令口吻说道:“用你自己的脚走到我这里来。”
琴官努力地爬起,一步步向前蹒跚地挪动,好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商,仿佛怕对方会突然离去。他离商越来越近了,终于扑倒在对方的怀里。
他抓住商的手臂,高兴地摇撼:“总算是到你这里了!总算抓住你了!”
他攀住商的身体,用尽所有力量使自己稳稳地站住。好像是为了奖赏他,商亲吻了他,再度把脖子送到他嘴边。
他领会了商的意思,挺直双腿,再度吸食起对方的血液。
这一次,他熟练多了,血的味道似乎也不再腥,充满了一股香甜。
鲜血泉源涌入五脏六腑,贯穿四肢。琴官感觉自己慢慢摆脱了虚弱,头脑也更加清晰了起来。他冷不丁地把商推倒在身下,放肆地吸食起对方的血,越喝越觉得饥渴。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了,拼命地想要尽对方的一切。
商发出一声叹息,推开了他的小朋友:“够了。”他坐起,有点责备地看着对面迷惑不解的琴官,“记得,不要太贪婪。”他首先站起,然后扶起了琴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