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抱着巫书,心里一片荒凉。无望了,是吗?可恨的大巫师,我定要杀了你!为我,为长安,为天下人,我要焚了这本书。
约莫时间该到了,我再次跳下水,把镜子依旧翻过背面放回水池中央。最后一瞥,看到了一页书上的字——“淡忘”。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我竟默默记下了这篇符咒的内容和排列。大巫师说过的淡忘人事,是不是就是此法呢?
第二天的夜里,本质的我抱起这面铜镜,秘密吩咐几个宫女,给了她们足够养老的钱财,叫她们带着这铜镜离开灵昭,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焚烧它四十九天不停。
第三天天未明,我起身梳洗,头饰玉冠,穿着隆重的玄黑镶金丝龙纹大袍,白色下裳,还特意地画浓了原本颜色很淡的眉眼,预备亲临出征。
真是,画眉深浅知为谁。哎呀,怎么被女人附体了,讲话也腻腻歪歪的。不想了不想了,总之今生无缘了,只盼来生别这样倒霉,中了咒。
此一去,不知什么样结果。四十九天后,我是否还活着?罢了罢了,我活着也注定是孤独终老,不如献了此身,为世人免一灾难吧。
率了大军一路向东南。距离腊月初一还有二十多天,不急着赶路。我生怕身体有什么不适,引起了大巫师的怀疑,回灵昭去找巫书。所幸并没有。
我心里默念,到达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机会告诉长安,巫国不可信。
到达白沙原时,距腊月初一还有五天。我们与平国隔开二里扎营,整顿军马。
沐阳等人前来会合。然后,平王来的我们的营地,特意感谢我们出兵相助。
我远远地看到长安,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满怀惆怅,而我知道,我的目光冰冷无情。
“未曾恭喜巫王登基,还请见谅。”长安拱手,眼神一刻不离开我。他一定在想,真没看出来,子岐是这样爱好权势的一个人,不仅仅满足于大巫师的身份,还要作一国之君。
罢了,他这样想也好。但愿他能够从内心鄙夷我,厌恶我。
“不必在意。”我的声音清清淡淡,眼睛淡淡从他身上飘开。而本质的我,还想再看一看长安火光中的面容。又一次错过他的生日了,十九岁了,不一样了,连模样,都不一样了,是大人了。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除了守夜的士兵,大家都回帐睡觉了。事实上守夜的士兵也大半在打瞌睡。赶路实在是累着大家了,尽管一路上走得比蜗牛慢。
我却猛地起身,动动手脚,灵活自如。等得就是此刻。披上玄黑衣,外加一件玄黑带帽斗篷,用帽子遮住我在月色下显得惨白的皮肤,悄悄向对面营地走去。
长安的帐里漆黑一片。我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想借月光看看长安的脸,却无奈窗子被布帘遮得死死的,一丝光也无。正伸手小心翼翼地想去触碰,手却被人握住了。
“傻白。”长安试探着问,“是你对不对?”
我忙抽手,却抽不动。我真是傻了么,我睡不着,长安怎么会睡得着呢。隐约感到他坐起身,在黑暗中望着我,就静静地望着,也不开口讲话。
我想,他是有许多话想问的,可是,一时却不在该先问什么。就像我,当有许多问题想问时,一旦掂量不清哪个重要,心里就会纠结,难受,从而不知先问什么,于是不开口。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以我的身份告诉长安,当心巫国。但另一个想法突然生出来,长安如此深情,他还在乎我,我还在害他。如何才能叫他不爱我呢?这个诅咒,真是绝,不许别人爱我,可叫我怎么做去控制别人的感情呢?
大巫师适时地苏醒了。我狠狠抽出手,留下一句“请自重“,拂袖而去。
这个办法行不通了。第二天夜里,大巫师只晃神了一会儿,害得我不能行动。但办法总归是有了。
第三天,我抓紧时机,奔到沐阳帐里,使劲摇醒沐阳。“沐阳,沐阳!”沐阳睡着猪一样,左晃右晃还在打呼。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看到是我,他“腾”地坐起来,呆呆望我许久,才开口:“你是?“
“我是子岐,不然是谁。”
“子岐?大巫师放了你了?”沐阳兴奋地瞪大眼睛,摇我肩膀,开心地说,“你总算回来了,现在就只剩咱俩了,风烟和来凰……”
“没时间了,你听好,”我推开他,认真地说,“大巫师打算与隐伯合作夺取平国。日后我要发号施令叫大家攻击平国,你千万要拦住。兵权全部交与你,务必要协助平国,务必!”
说着,我将怀里的王印和兵符交与沐阳。
“怎么回事?”沐阳语气中是许多的问号。
“没时间解释了,但你一定记住。”我转身欲走,想到什么,停住,回头,“你现在,是醒着的吧?不是做梦吧?”
沐阳点点头,又补一句:“不过,情节像是做梦。这是你梦里还是我梦里?“
我走过去狠狠掐他一下,疼得他“嗷“一声惨叫。
“这回醒彻底没?“沐阳点点头。我说:”那你记好我刚才的话。到时候千万别管我,认准了,帮助平国,不然就会酿成大祸。”
沐阳深思一下,再点点头:“明白了。你自己小心,别让大巫师伤害了你。回去以后,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我浅笑一下,走出帐外。沐阳还不知道,我已经是必然回不来了。铜镜应该已经铸好了,所幸行军匆忙,走前没来得及等到镜子完工。接下来,我的去路,一是成为镜中虚无,一是在巫书焚尽时随大巫师死去。
残月如钩,散着寒光。天气变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迟迟不来。
腊月初一,天寒地冻,双方对峙的大军却士气冲天。
“杀!杀!杀!杀!”
长安一身月白铠甲,足蹬深棕鹿皮靴,颈系鲜艳红巾,在风中飘扬。我看着他的背影,他高高束起的亮泽黑发。
长安毫无征兆地回头望向我,我忙掩饰眼中的眷恋。
他望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发丝在风中飞舞,跳动在他的脸上,他眨着眼睛,仿佛要一次性看够我的样子。这让我感觉很不妙,仿佛离别。
激战开始,长安跨着一匹高大的棕马,冲锋陷阵,英勇非常。他身边紧紧相随着一个全副戎装的人,与他相互照应左右,是南风。
我高举起手臂,用响亮的声音大喊:“巫国所有人听令!进攻平军!”
众人在厮杀中听到我的一声吼,俱是一惊,许多人都呆呆地看向我。长安马上的背影微微一滞,却并不回头,只是斩敌的气势更凶,力气更大。
“众人听令,兵符在此,王印在此,全力进攻隐伯军!”沐阳嘹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身看到他高举着兵符,眼神却带着担忧望向我。
此次出兵是为援助而来,大家来不及多思索,便跟随首先冲上前的沐阳一起挥起刀剑,向隐伯军冲杀而去。
三军混战之际,骤然间狂风漫卷黄沙而至,天色渐渐阴沉,抬头看时,日光昏沉,半边晦暗。不过顷刻,日色橙红,只剩新月一般的一弯,天地间如夜般漆黑一片。
有人慌乱,有人惊呼,有人却趁此时机尽杀敌军,顿时身边一阵混乱。
我的眼睛却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长安回身四下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人。我跨上马,以最快速度向长安奔去。
如有感应般,长安把目光定在我走来的方向上。他伸出手,喊我的名字:“子岐——”
我的右手摸上腰间冰冷的太苍剑……不,不要!脑中闪过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一位美丽的公主,亲手刺穿了爱人的胸膛……血,漫天漫地的滚烫的血,灼伤了双眼。
血,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空气中都是血腥的气味。刺中了。
我不敢睁眼去看。
天渐渐恢复光亮,昏暗中,尘沙落下,纷乱的战场中央,长安坐在马上,横抱着被太苍刺穿胸膛的南风,满目怜惜地望着他。
我感到深深的虚弱无力。口中默念咒语,天顿时又黑了,乌云压顶,狂风大作,战旗翻飞,三方战士们东倒西歪,唯有我手中的剑,发出莹莹蓝光。
我执剑一挥,哀声一片,近百人瞬间化为白骨。随后,双脚发软,眼前发黑,几乎倒下。
定一定神,我再次挥剑,又杀死百人,地上枯草成焦土。
第三次举剑,寒光闪闪,却没能落下。我缓缓回头,看着身后眼中满是愤怒仇恨的长安,他手中的剑,狠狠扎入我的右肩……我终于无力地倒下。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我躺在自己的帐中。
“醒了?”沐阳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问我。
“什么情况?”我撑起身子。右肩包扎过了,却包不住牵扯时的痛。
“还是没拦住你。你杀的都是平国士兵,你知道吗?……呃,你现在是谁?”
“那现在呢?长安呢?”我跳下地,头一昏又跌坐在床上。
沐阳扶住我,说:“平国残兵撤退了,隐伯国承诺此次不与巫国为敌,正在追剿平军。”
“什么?为什么不拦住隐伯?”我吼到。
“你突然倒了,群龙无首,不知道该帮谁啊。”
“当然是长安啊!”我强撑着站起来,“他在哪?赶快带我去!”
深深的峡谷里,激战过后的平静,风轻轻吹,尸体却丝毫不动。还好,还好没有看到他。
终于追到了,但追到的却是庞大的隐伯国军队。隐伯国,究竟有多少兵力?如此之强大,一场大战竟好像丝毫未损。不过,这都怪我,我害得平国的军队支离破碎,不堪重击。
“沐阳,现在进攻隐伯,我们胜算多少?”我问。
“没有胜算……”沐阳声音沉重,“要冒险吗?”
我点点头:“背信弃义,不可以的。尽力而为吧。从后方突袭,另外……帮我杀一条路,我要去见他……”
“你……唉。好吧。”沐阳无奈地看着我,“我跟你去。”
突袭隐伯国于出其不意,果然还是略有成效的。巫国的军队,用尖利的武器撕破防线薄弱的隐伯国后方。隐伯立马调转矛头,投入与我们的战争。血雨腥风中,沐阳与我同乘一骑,冒着刀锋剑戟,冲过重重混乱。一路上,沐阳为保护我斩敌无数。有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飞到我的身上,望着那依旧鲜活的面孔,我有一瞬间的晃神,感到生命如此悲凉。
“别怕。”沐阳坚定的声音,一时让我想起长安。长安,也总是这样勇敢,这样坚强。难道他们不怕死亡吗?也许只是见得多了,也无可奈何。
“平王陛下请留步!”沐阳高喊。
一株参天古树下,平国的军队正在匆匆经过。
“什么事?”长安停下马,离开队伍,回头看向我,目光冰冷无情。
我下马,缓步走到他身旁,看着他深深的眼眸,清冷而带着忧愁的眸子,多想对他说:“长安,刚刚那不是我,我不想伤害你。”然而走近了,我看到他怀里已然断气的南风,他紧紧抱着他,那样紧……
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到了如今,我还解释什么呢?在心里冷笑一下,再抬起头时,我已经换上了冷漠的表情。
“平王,今日之事……”我顿一下,“违背盟约,对不起了。”
“巫王,我们的盟约,就此解除吧。”长安不肯看我。他只给我一张冷峻的侧脸,我看不到他眼中的内容。
“正和我意。”我感到失落。从长安的马鞍旁取了挂着的两个酒袋,死死握在掌中。腾出一支手指,我在酒袋腹上轻轻画着记在心中的符咒,“淡忘”。今日之后,我不知生死。但无论生死,还是忘了我对你最好。
我举起一只酒袋:“喝了这袋酒,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长安明显愣了一下,缓缓回头来看我,因为逆光,依旧看不到他的眼中内容。他幽幽开口:“你,希望这样吗?”
“嗯。”我在努力寻找他眼中是否有感情,却不经意把自己的难过写在了眼睛里。
长安接过我递上去的酒,依旧看着我。我牵强地一笑,抬手仰头,把酒潇洒地灌入口中,溅了一脸一衣领。我将酒袋口朝下晃一晃,挑衅地看向长安。
长安轻叹一声,也是一仰而尽。我目光紧紧相随,看着他把酒全部倒入口中,豪气地丢掉酒袋,不看我一眼地纵马离去,安心之余,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走远。
望着夜幕下空空如也的大地,我放空了自己的心,放弃了站立的力气,摇摇晃晃地倒地,眼睛也缓缓闭上……
死亡,死亡,死亡……满目的死亡。静静地想时,才发觉,下山的这一年多来,见得最多的就是死亡。各种各样的人死去,先是一个一个地死,后来是大片大片地死,最初我会惶恐会不安,可是如今已经是不怕了,只是有一种很不爽的无力的感觉。真的很不爽,就好像看到一张白纸染了污点,想要小心翼翼拭去,却发现他奶奶的只能越擦越脏,就这种感觉,最后索性不管了,任凭纸掉入泥塘了全部染黑,然而还心有不甘,心想,唉,原本好好的一张白纸啊,唉,我他么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今我终于要死了。怎么,又没死吗?
第26章:死了
(二十六)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天上繁星璀璨,头上树木枯枝,是个寒冷的晴夜。晃晃睡得昏沉的脑袋,我双手撑地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单薄地只身倒在一片枯草地里,顿时便觉得冷得牙齿都打颤。
随即我发觉,怎么还活着?并且我身体里的指挥机构是我自己。难道,大巫师死了?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死了?坑爹的巫书也不说对我无害,害得我悲伤了那么久。不过想起那已经为我打造好的铜镜,也有些许后怕,我若被迁到那镜子里了恐怕就真活不过来了吧。也算是逃过一劫。
正在理头绪,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我滚一下身子滚到一个大树干后面的阴影里,露出两只眼睛来观察情况。因为怕我闪亮亮的眼睛暴露了藏身,我还特意眯起眼睛来观察,结果意外地发现眯起来对焦真准,看得清楚。
两个士兵推着个大木板车向我这边走来,车上乱七八糟堆着各种黑乎乎的东西,偶尔迎着月光一闪,我才发觉最上面的是许多面铜镜,而且是,大巫师殿的铜镜。我心想,不是吧,如此的人走茶凉,大巫师才刚死你们就把她的东西当破铜烂铁般拉出宫了。
“你说,真是倒霉,怎么咱俩就被留在这儿整理东西了,真是,连家都不能回。”一个矮士兵语气中明显带着抱怨,“这天寒地冻的。”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说一句灌一肚子西北风,你能不冷?咱们留这儿捡点宫里的宝贝留私,也不赖,反正乱糟糟的他们也点不清数。”瘦高个子说。
“唉,手慢,就捡了点这破烂,上头还严令让交公。呸,他大爷。”
“等等,你看——”瘦高个从车上破烂堆里翻出来一样东西,“这剑不错诶,咱们……”
我几乎同时认出了那把剑是太苍,还有,这俩人是隐伯国士兵打扮。
怎么会是隐伯国士兵呢?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什么事了吗?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往树影里挪了挪身子,以免他们看见我。结果却不小心被脚下的枯枝挂住了衣角,绊倒在地,发出轻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