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飏不敢。千飏说的,不过说是事实罢了。这一次送走的是千影,那下一次梁军来犯呢,下下次呢?敌军的野心,怎么填得满。千影不懂事,临走了还与我生气,这个道理难不成连杨大人也不懂么?”若不是如此,他愿意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厮杀得跟个大头兵似的么?
杨越微微垂首,冷硬的声音中也含了一丝叹息:“千飏,杨某也知道大将军一心为国为民,只是……杨某……本官领了密旨前来,也带了令尊千骋大人的嘱托。若是交不出人,谁都救不了你……”说完从衣袖中抖落一卷明黄的绸缎,这才是真正的圣意。
其实就算他推说在此之前千影就已经走了,那又如何,百里钧遥是来做什么的,皇帝会不知道么?
就知道来者不善,既然不没有当即褫夺他的封号兵权,也没有拿他下狱,自然还有后招,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真没想到到头来,连个大头兵的待遇都没有,大头兵还能马革裹尸,而他,居然就这么憋屈地……千飏一撩衣襟跪下来垂首道:“千飏接旨。”
“来人!”杨越一声令下,涌入数名羽林卫,“拿下!”
千飏束手而立,不声不响,嘴角那一丝发自内心的嘲讽,杨越已经多年不曾见过。
天际的黑云压得他头皮有些发胀,杨越在大帐外望着校场上训练有素的士兵,微微有些愣神,连从大帐中传出的杖责声,也变得飘渺。一般来说,出了这样的事,不是将领当场谋反将钦差剁成肉酱,便是底下士兵哗变,然而千飏这里,确是一反常态的平静。
那监军悄悄溜过来,小声说道:“杨大人不进去观刑,就不怕他们徇私放水么,羽林卫多有千飏的同窗旧友……”
“那若是今日大将军有个三长两短,是不是就可以证明,没有人徇私,而是监军你小人了。”杨越对他很是不客气,一个中人,在宫中挑弄是非,还敢折辱国家重臣。
“杨大人,你骂咱家是小人!”那监军尖着嗓子喊道。
“监军大人既然对军营这么有兴趣,何不去参与训练,有什么感受心得,也好回禀皇上不是。不然皇上回头问起来,大将军治军如何,麾下带了多少士兵,多少兵种,监军大人如何回答?”杨越随便打发了他,与这人站得久了,当真如入鲍鱼之肆,自己也一身腥臭了。
沐钧悄然出现在身后,像是明了杨越的疑惑,解释道:“小王爷还没来的时候,大将军就预料到了今天,然后开动员会,说我们不止是他的兵,还是人民的兵,要保护的,是我们脚下的土地,为了内斗而牺牲不值得——我们一直都还记得……”
杨越微微点头,漠然地望着校场,耳边的杖责声已经由沉闷转为了潮湿,大帐里,听不到一句呻吟。
沐钧却是知道他有在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校场,淡淡笑道:“觉得假是吗,我也觉得假,不过口号这东西,安慰这些兵就是有用,听多了自己也觉着跟真的似的,可是大将军自己从来不信这个,这还是他自己跟我说的。不过大将军有一点还是对的,这一和谈,我们又处于下风,杨大人想过结果么……”
杨越不说话,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示意他继续。
“杨将军不似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为何……”他心急地望了一眼大帐,里面杖责的沉闷响声一下一下砸在心头,有些责备地看着杨越。
“大将军的为人,杨某也十分敬佩,只是这是千骋老将军托杨某带来的,并不是杨某要如此折辱大将军。而圣上并未下旨要严办,应该不会有事。”
“是么……”沐钧向后踉跄着倒退半步,喃喃道,“君臣父子,世道沧桑,大将军何必……”
而此时,帐内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杨越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将军是……”
“末将沐钧,告退。”说完,转身入了大帐。
“大将军……”大帐里,千飏的身躯上盖着一张薄薄的白布,只是白布上,开满了血色。“滴滴答答”粘糊糊的血迹从长凳上一滴一滴地滑落,仿佛义庄里停放的刚刚惨死的尸体。
只有一支骨节突出的手,被小武紧紧握着。小武哭得已经没有声音了,只能张着嘴无声抽泣,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大将军……”沐钧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然后摇着小武的肩膀大声问道:“小武,别哭了,大将军如何了,怎么还不叫军医!?军医——”
小武只管摇头,泣不成声。
63.
斑驳的城墙上,凝着无数将士的鲜血,可它的存在,却经历了无数战火的洗礼之后,却存在得那么毫无意义,就如千飏为了坚持而付出的代价,几句轻飘飘的谗言,就尘埃落定了。
杨越俯身抓了一把墙脚的沙土,在掌中细细地碾着,微小的沙粒慢慢从指间滑落——千飏的坚持,也许是对的,但是朝堂之上的诡谲,有时候,在君王的眼中对的也是错的,边关将士的辛苦,在他们的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大将军如何了……”拍了拍手上还有些余温的沙土,杨越询问查看回来的随从,声音中,一如既往的沉稳方端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疲惫。
“回禀大人,大将军他……情况很是危险,军医说不一定能拖得过今晚。就是拖过了今晚,若是明日还不醒来,就……就可以……”话未说完,那随从便红了眼眶。大将军近年来在军界平步青云百战百胜,这样一颗将星的陨落,不能不让人唏嘘。
“哭什么,今晚还没有过完,大将军什么样的人物——没得让敌军看了笑话。”杨越正色道,那随从也被他说得肃然。
“本官去看看大将军。”杨越轻叹了一声,朝大帐走去,品红的官府下摆在北疆干涩的风中翻飞,亦如他一个文官的正直。
秦朗回来的时候,正好见一盆一盆的血水往从大帐里往外端,不远处,有个火坑上还煎着汤药,老远就闻着那股苦涩的味道。当即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边上的卫兵,笑道:“这是谁犯了这么大的军法,能被大将军下这么重手,是沐钧还是小武,打了多少嘛这是,没打断腿吧这是……”
一抬头,便看见沐钧红着眼睛从大帐里走了出来,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走过去端了汤药又往回走。
“这……”秦朗嘴里的草根一时没叼住,掉了下来。正好见着杨越过来,冲上去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狡兔还没死呢,就急着杀狗了么……
杨越冷然盯着他:“如你所见,就是这么一回事。”
“娘的。我去看看他。”秦朗刚走到门口,站岗的侍卫钢刀立刻出鞘,“大将军有令,无命令任何人不许入内。”
“闪开,我今日还非要进去!”秦朗刚要闯,杨越叹息道:“算了,在行刑之前就这样了,连本官也被拒之门外。”
“您可是钦差来着。”秦朗诧异道,眼神很是有些不屑。
“他说这是他父亲正家法,没我这钦差什么事儿……”杨越不理会秦朗的挑衅,淡淡说道。
“但是明日的和谈怎么办?这总不能不关你钦差大人的事吧,人质现在不见影踪,千飏又这个样子……”秦朗已经有些要跳脚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兵临城下的时候当家的倒下了。
“大将军说,既然本官来了,这件事交给本官全权处理……他倒是会撂担子……”杨越苦笑了一下。
“那军医是如何说的,他的情况……”秦朗见小武抱着染血的白布出来了,上前问道,“老千怎样了?”
小武因为下午哭得太狠,现在眼睛还肿得跟核桃似的,哽咽说道:“军医说看明天能不能醒过啦……”
秦朗大惊失色,第一次觉得,也许应该将千影留下。虽然他在千飏反对的同一时间,就想到了和他差不多的理由,然而此刻,他却是真的后悔了。
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小村庄里,有着袅袅的炊烟,潺潺的流水,灿烂的夕阳,有着所有温馨画面的一切,宛若不知魏晋的桃源乡。
只是某人的心情,实在温馨不起来,望着床头已经冷掉的食物,百里钧遥长叹一声,“七仔,你就是再恨我,也别糟践身子不是,好歹吃一点吧,等这个事儿过去了,千飏就会来接你了。回头他要是看见你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他又得恼了……”多的劝慰的话他再说不出一句来,这几天好话歹话都说了一仓库了,他脸皮再厚也快撑不住了。
而千影自再度转醒之后,本来还很老实很配合地吃吃睡睡,百里钧遥只道他终于是想通了,不料中途出个恭的功夫,就差点让他尿遁了。
不过他百里钧遥自己本事不怎么样,手下带的高手自然是乱吹的。皇帝老儿的宝贝儿子,水平又菜又爱惹是非,不多派点人手怎么行。
于是千影没跑去多远,又被逮回来了。
被逮回来的千影,不再跟他说话,连恼怒怨恨的眼神都不再给他,浑然当自己死了一般。
“虽然千飏老是打你,可是他是你哥哥啊,肯定还是会担心的,就像我的太子哥哥……你吃点吧,就是要跑,也要攒点力气不是。”这几日来,千影的身子只靠强行灌些东西维持着,只是这么灌下去,漫说千影自己了,就是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纠结。
“灌下去的话,你自己也会痛苦,七仔,别这样,自己吃好不好……”百里钧遥将碗放了下来,望一眼他笼在暮光中的侧脸,不知是否自己眼花,轮廓有些模糊,看着看着,不觉心中泛虚。
然而这个时候,千影终于将脸转了过来,眼神也不再是一动不动的出神,鲜艳而温暖的暮色中,眼眶泛着微微的红,抬头望着百里钧遥,眉间微微拧着,眼眸深处透着几许迷茫。
百里钧遥越看越觉得不对,又不太敢上前,怕他再像在车上那时,一旦近身就给自己一脚,虽然还制着不过那一脚到底让他心有余悸。“七仔,你怎么了,别吓哥哥啊,来,不想吃就先不吃了,喝点水先。”
“小王爷……”
“七仔你说。”千影终于跟他说话了,却让他更加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没什么,我饿了……”饿得心里泛空,好像少了一块。
“饿了……哦饿了呀,来人,传膳!正好在锅上热着呢,能觉着饿就好。七仔你这几天吓死我了。”百里钧遥顿时眉开眼笑地比划着,“看,连带着咱都饿瘦了,看着都不爷们儿了,跟乡下的小破孩儿似的。”说着来亲亲热热地拉过千影的手来捏着自己的小胳膊,“看这点儿肉都给折腾没了,回头叫怡红楼的姑娘们笑话了。这下你可等陪着本王好好补回来。”
千影也就随他牵着手握着手指,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几日辛苦小王爷了……不是,是一直以来都麻烦小王爷了。小王爷天家贵族,还总上我这儿吃瘪。”
“七仔你别这样,说生分了,我是真心乐意跟你扎堆的。我们是自己人不是,就是再辛苦,我也乐意过来找你,就算他们爱作弄我一些,就算吃点儿苦,可你们不会暗地里要我性命不是。”百里钧遥说得很是坦然,这些事情他早就习惯了。不过他也知道,若不是身边这么多的高手,他的小命估计早就交代了。朝堂上虽然有个太子哥哥撑着,可父皇对他的宠爱是个人都看在眼里。
倒是千影忍不住心疼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想到那时在禁宫外的失魂落魄,一时无语。
“来来吃饭吃饭,饿死了饿死了。”千影饿得太久只能先吃点流食养一养,为了表示同甘共苦,他也陪着天天吃稀的。
半夜里,大营内传来悲愤的哭声,同一时间,远在他乡的千影突然惊醒,彼时窗外月光清浅树影摇曳,冷冷的莫名孤独。
64.
那一日正是除夕,选的地方,也只是一间郊外的民居,也许几年之后这个地方会毁于战火,也许千百年之后,这里又会被重新建设成为某某著名旅游点,不过现在,它只是一间无辜的民居,捶一拳墙壁就能掉一脑袋灰的土屋。
杨越等人严阵以待,来的是梁国的国军,传说中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战争贩子尚未开化披毛带甲的北狄蛮子。现下千飏生死未明,前去送和谈书的信使也被他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了,不由他们不紧张。
至少这个人,不是用些嘴皮子功夫就能搞下来的。
食指无意地敲着木桌,杨越目不斜视地盯着门外,比起贪生怕死,他更担忧的是丧权辱国。
“梁国大君到——”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极具压迫感满身横肉似铁塔一般的汉子走了进来,每一步,都伴随着大地的震动,屋顶上的土灰簌簌下落,手里拿着那根狼牙棒对着土墙扫一下,他们就都得被活埋在下面了。
“呸,什么见鬼的破地方,上面还掉土来着。”
小武正自暗暗咋舌,这大君长得也忒大了些,幸好七少已经跑了……
刚因为思想抛锚被秦朗踩了一脚,只听见后面有一个清朗的嗓音说道:“小子,你不知道这什么鬼地朝穷么,能找到这样的房子不错了。”
那大个子一听,立刻显出恭敬之色让到一边:“大君请。”
继而进来的,是一个长相中规中矩的梁人,三十出头的样子,同所有梁人一样饱经风霜的脸,当然,他同样站到了一边。
最后进来的这个,即使浑身裹着兽类的白毛儿,身材在梁人中依然显得有些单薄,只一双阴翳的眼睛,如山顶上万年不化的冰川,连折射出来的阳光,都是寒冷。
“这地方找的,确实有个性,防止小人耍阴险不是。”那人敲了敲土墙,屋顶上立刻又掉下来不少土粒,淋得杨越等人一头一脸。身边的随从怒目而视,却无人做声。杨越悠然地望着通风口外小小的蓝天,一派悠然,仿佛并不将什么梁国大君放在眼里。
大君凝视了一会儿,突然笑道:“这位,就是使节杨越吧。”他的笑容,并没有游牧为生的梁人那样的豪爽,反而含着连中原人也不常见的阴冷。
“正是在下。”杨越这才好像看见他似的,把视线收了回来。
“怎么不见大将军千飏,能阻本君这么久,本君很想一睹其风采。”
“大将军一个武人,哪里比得大君。”客套话杨越一扯一个,反正又不要钱。
这样一个短暂的交锋之后,他们就开始了漫长而无聊地谈判,不过都是为了试探对方的底限罢了。
当千影的身价已经莫名其妙的从手底下一个士兵都没有的挂名从三品下将军到杀死大君亲弟弟当朝储君(梁国实行兄终弟及)的凶手到十万石粟米十万匹帛一千个女奴到割城让地……
大君只当千影是如何重要的人物,居然甘愿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当然他不是不考虑过这只是对方抬价的手段,不过如果谈崩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得好处。
而杨越宁愿先哄得对方答应了不要千影,毕竟他们现在上哪儿找一个真的千影去,不是没想过送个假的,不过这种事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大君是见过千影的——纵然隔着千军万马,那也还是算见过不是。然而又担心他真的答应了,那他就真的只能一死以谢杨家祖宗了。于是以不切实际的话慢慢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