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桃尽量简单解说:“印纸张为宝钞,既无中生有成了钱,天下帝王皆动心。大明皇权无穷,户部何时需用钱便印宝钞,但天下米帛用器之财物有尽,待印出的宝钞比财物滥溢,便物价腾贵,民不聊生,宝钞也就到了尽头。故,皇上亦不能令宝钞之面值不贬。”
——这是简单的通货膨胀原理。
萧耘沉吟着问:“所谓无锚,乃何意?”
绿桃答道:“昔年太祖印宝钞,户部有一万贯铜钱,方许印一万宝钞,这库存铜钱,便是锚。传三代之后,户部再无存银铜,仍源源不绝印钞,如同无锚之船,再不能停泊。”
萧耘恍然:“天下财物有尽,而人之贪欲无穷,需得限制。”
绿桃再次震惊于古人的明慧睿智,乖乖点头应和:“金银是老天爷给的,故有限制。只需定规,禄庆堂纸钞世代必十足兑换,便需相应金银库存来担保,绝不至于滥印。”
萧耘感慨道:“天生万物、地产五谷,本是处常之法。而这流转主意,甚有深意,暗合大宋王荆公之法。”
——那是,王安石变法里面的青苗法,本来就暗含银行的基本运作原理。但是官府强行放贷什么的,只能是祸害啦。
绿桃再不敢废话,只真诚地频频点头。
萧耘忽笑问道:“国债已是大手笔,侯爷统御神机营时,曾盛赞过。如今又出这更深谋远虑之纸钞法度……果真是珏儿筹划么?”
装傻什么的,当然要厚脸皮到底。
诚恳地看着萧耘,绿桃很乖地回答:“禄庆堂开张日久,种种筹谋,珏三爷自然都是清楚的。若师父想知晓更多,不妨回京后找三爷仔细谈谈?”
萧耘怆然摇头:“战胜后,侯爷自然是要回京的。师父,只恐回不去啦……”
绿桃其实有些不厚道的窃喜。
——有萧耘这样高明已经成精的人才镇守南洋,淡马锡啊普吉啊什么的,肯定安如磐石有木有?
只是,中国人不喜欢背井离乡的啊……
绿桃斟酌一下语气,认真问:“虽说今上一味烧丹好道,严党太过势大,京城危机四伏,但也只是侯爷这样领兵的要格外小心,师父早已辞官归隐,却怕何来?”
萧耘捻须微笑:“徒儿媳妇身为深闺弱质,尚乐于荒芜椰岛,要为大明周旋诸国,师父昂藏七尺,怎么就不能明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的洒脱至意?”
绿桃呆滞。
萧耘负手叹道:“远宁尝与为师道,自耳闻这两句,再不敢当绿桃是婢女。”
果然,是萧在渊偷听到绿桃跟李珏聊天的吧?
绿桃汗。
似乎没看见绿桃的尴尬,很有长辈风度地遥指山下,萧耘意态从容:“瞧那边山路上,莫非是侯爷的信使?”
绿桃却有些紧张:“莫非是战报?”
太上老君帮帮忙,侯爷用荷兰技术的炮,有土着帮助偷营,跟葡萄牙人对轰,上帝保佑一定要赢啊……阿弥陀佛。
不知道过往神灵听见了祈祷没有,萧耘倒是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又改成师父指点的口吻,道:“侯爷一切自决,夏日开战以来互有输赢,如今历法已入冬,何尝来过战报?”
绿桃讪讪道:“想赢怕输啊。”
就算多五百年知识,人家还只是普通小女人,又不是武则天。
城府啊风度啊什么的,最讨厌了!
萧耘一笑,继续恢复严肃表情善意指点:“瞧衣着,是禄庆堂快舰的信使。”
零八八、所谓知己
待那几人近些,绿桃失声惊呼。
萧耘也纳闷:“远宁?”
两个人再不犹豫,沿没全铺好的山道一路奔迎下去。
萧耘身手利索得多,却似乎不急不慌地停停走走,好歹等着绿桃一同绕山崖而下,又迤逦转过细腻沙滩,离码头已然不远。
萧在渊显然看见他们行动,负手悠然立等。
见萧耘到面前,才抱拳深揖,口称:“侄儿叩见七叔。”
绿桃随后到,手忙脚乱摘遮阳大帷帽,又急忙敛衽行礼。
萧在渊就像没看见她,却也不故意无视,只随意摆手命她起身,依旧对萧耘道:“历法已近年关,日头依旧毒得紧。请七叔上船,奉茶再叙?”
萧耘点头,从容迈上踏板。
萧在渊随后几步上了船,笑道:“之前听下人报讯,七叔在这普吉岛寻觅颇费时,才定下此处筑基之所。侄儿虽才到,只觉建屋高处有断崖临海,码头方便,且小道两边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七叔好眼力。”
萧耘淡然:“不过贪图好景致罢了。驻此地练水军的码头在西边三射之地,临榜葛剌海,隔海峡遥对苏门答剌的阿曾港。远宁去瞧过了?”
萧在渊摇头:“淡马锡战事未了,快船来去匆促,不曾去瞧得。”
萧耘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探究,从容呷一口茶,语气倒是仍然淡淡,问道:“普吉不过荒岛,零星土人性皆温善。种树引流筑屋建码头之类活计,都无需挂心。若淡马锡战事紧,无暇瞧日后禄庆堂炮舰根基之地,又何必急忙赶来?”
萧在渊眼底有片刻狼狈,却惯性瘫着脸道:“送信。”
淡马锡到这里,就算最快的船、运气好顺风,加上没日没夜划桨猛赶路,也起码两天两夜。
侯爷折腾这么辛苦,只为亲自替绿桃送家信来?
哼。
绿桃内心的小人开始偷偷翻白眼。
萧耘反应极快,只懵了片刻,就已捋须道:“不知绿桃愿念否?”
才惊愕地指着自己鼻子,绿桃下个瞬间就已经明白过来。因为,她看见萧在渊自袖中掏出一个封缄完好的信封,上面是李珏一笔风骨铮然的漂亮正楷。
禄庆堂转致,
松江李门周氏亲启。
还加了一行醒目的标注——万急,速!
——难道,是之前写给李珏的信封上没有强调“亲启”,才被萧在渊大喇喇拆开来看?
呃。
不敢正视萧在渊紧拧的眉头,绿桃讪讪接过信,目光逡巡掠过临时充当书房的小舱室中桌面,并没有裁纸刀,也就随手撕开。
耳边是萧耘的问话声:“京师如何?”
萧在渊低声答道:“侄儿日常与张廷彝、李子承互通讯息。近数月均未收到商船自松江捎来书信,只恐有变。”
沉吟片刻,萧耘略提高音量,道:“淹留南洋日久,且远宁孝期远行,大有可攻讦之处,为师亦忧心朝堂局势诡谲……不如,跳过尔夫妻私话,挑信中要紧的转告一二,我叔侄好知晓些情形?”
绿桃赶紧道:“师父也许不知,侯爷是清楚的。三爷书信来,绝无夫妻私话。”
萧在渊冷着脸转头盯住她,语气却带着微妙的得意,和略微狼狈的撇清:“七叔不知,吾又知晓甚么?”
绿桃乖乖低头:“吱~~”
哼,子曰,吱吱为吱吱,不吱为不吱。
侯爷啊,您向来明见万里,难道还会不知道,您那成了精的七叔,其实早就门儿清,只是不肯吱声?可怜绿桃,还不想被您整,凭啥就要冒头显示“知”嗄?
——好吧,大明虽然很NB,但是没有电视新闻没有报纸,消息很难传递。禄庆堂虽然常常有人往来,到底只是商家,不可能窥探朝廷动向。
李珏来自京城的信件,就算没有提重大事项,但其中包含信息,也很可能影响整个萧家下一步的行动。
两家如今同在一条船上且不说,就看在萧在渊驱逐淡马锡洋人而力战的份上吧……
于是,展开信纸,绿桃开始老老实实念。
见字如晤:
曾闻南洋风物殊异,四季薰然。尔身在万里海域,恐无秋风萧瑟之感,于今京师却万物苍黄,念及老杜“惆怅千秋一洒泪”,唯萧条同悲耳。
久未写信,实诸事繁杂,皆无定数,总不愿落笔猜测之语,徒惹万里之外忧心。
一迁延已忽忽数月,事已至此,徐次辅亦回天无力,上则居深宫依旧不朝,叹君臣之义尽矣,其乱如此,又焉假夫蓍龟乎?又焉徵夫鬼神乎?
——其实绿桃很理解,李珏信中应该是想表达悲愤。
但,为毛要写成这样完全跟口语不搭界的漂亮文言啊啊啊?虽然李珏体谅她没文化,写的时候已经标注句读、降低了阅读难度,可是念到这种句子,绿桃的舌头还是打上了蝴蝶结,显得磕磕巴巴。
看出绿桃有点力不从心,萧耘体贴发问:“需为师襄助否?”
顿时松了口气,绿桃赶紧双手递上书信——看这内容就知道,绝不是拉拉杂杂的家信,本来就是写给萧在渊的好啵?顺便自我解嘲:“绿桃肚子里墨水有限,三爷才高,这句子也太漂亮,直为难煞人。”
萧耘伸手接过,口中道:“方才那几句意思,有大凶之事,且事态已定,无需拈蓍卜卦问鬼神。”
耐心解释完,萧耘又接着念李珏的信:“二月,严太师门下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以祀海神等名义出京,察视倭军情。四月悍然上密疏,诬江南张经‘縻饷殃民,畏贼失机’,又攘夺其功,道王江泾大捷皆赵文华督师、胡宗宪部出战之功。君前奏对,徐次辅亲闻,严首辅颠倒黑白,称赵文华之奏皆实,且苏、松人皆怨恨张经。”
萧在渊低声叹道:“张廷彝危矣!”
绿桃眨巴眼,忍不住求证:“张廷彝就是张经?咱们船至松江时,听说打了胜仗那位江南总督?”
萧耘点头:“正是。”
萧在渊皱眉:“张廷彝也真糊涂,怎生不八百里快马报捷?”
萧耘略摇头止住他评论,又继续念信:“未几,张经捷报亦至。上见二人折子南辕北辙,怒叱‘此等糊涂奏章,实欤妄欤?’命内阁彻查。朝中一薰一莸,各执一词。”
绿桃郁闷了:“这个‘一寻一游’……都是啥?”
萧在渊眼神鄙视,道:“薰乃香草,莸乃恶臭之草。一薰一莸,喻君子小人间,泾渭分明。”
绿桃桑心,默默咬指甲。
好吧,李珏是文辞习惯了华丽精准的探花郎,一但动感情写大事,避免不了动用绿桃听不懂的词汇——何况,这信显然只是借老婆家信的名义,内容是要传递给萧在渊滴。
萧耘心无旁骛,还在认真念信:“珏闻知,甚觉不安。江浙本倭寇屡患之故地,隐然与萧家脱不了干系,且张、赵争功,严首辅焉肯袖手?”
“是时,本欲求见远宁商议,奈侯邸拒客。得绿娣远信,方知人在鸡笼,不免惶急走笔,只求爷人先回京,再徐徐图其余。叹万里之遥,纵人见字即返,亦需近月。”
读到李珏叹息萧在渊不能及时赶回,萧耘若有所思抬头瞧了侄子一眼,却没说什么,又继续念:“珏与白圭辗转计议,终囿于东宫势微,唯上疏声援张经而已。有严党内应,赵文华亦屡屡上疏劾张、置辩,上终命系张经入狱。”
萧在渊切齿,猛一击桌面。
萧耘摇头叹息:“只恐廷彝凶多吉少。”
绿桃勉强听懂了,亲近萧家的张经被严太师门下走狗诬陷进了监狱,不禁有些紧张:“侯爷,这可怎生是好?”
萧在渊神情罕见地漏出些郁闷,低头不语。
萧耘眉头也越拧越紧,总算声音还能维持平静,读信道:“珏尝询徐次辅、李尚书之意,均道首辅深得君心,只恐回天无力。”
略一停,萧耘对绿桃解释:“与徐次辅交好之李尚书,定是吏部尚书李默,此人刚正不阿,当不畏奸党,挺身而出。”
萧在渊喃喃:“六月在占城新港,亦曾收到双玉书信,只岌岌道归,未提及张廷彝系狱。”揉揉鼻子,对萧耘解释:“知晓张廷彝召狼军出战、松江新有小捷,且侄儿忧心马考所见西洋火器重炮之威,亟欲至麻六甲多得些讯息,只写了几封书信致要紧旧部,提点了些彼此兴兵配合之要,没料想……”
萧耘神情越来越严肃,却不答话,只继续念信。
******
至七月,珏不堪忧,谒徐次辅求教如何行事。徐次辅亦忧心忡忡,叹今上为人,最不喜闻己过,翻案无望。
珏莫能忍奸臣误国、颠倒黑白,求徐次辅动用士林清望,于翰林、御史、科道等清流处用力,汇聚民意,求上彻查真相。
徐次辅连叹‘此举险甚’,到底内里不肯纵容赵之为恶,辗转权衡。到底念及珏乃今上钦点一甲及第,或得圣心,默许珏上疏。
今上怜钰虔心为朝廷,叱还奏疏,并斥‘翰林好好编修书文,谈何兵事’,不及罪。
事拖延至此,极之危殆。
次辅忧今上若真信赵文华谗言,命代张经职,恐东南百姓遭殃,屡命人叩侯府问计,唯不能通讯息耳。珏请缨,愿冒死上疏,劝君再彻查,次辅怜珏性命而断然不许,不欢而散。
钰初生之犊,不知畏葸,何惧性命?飞笺知会珑二哥后,连夜草长疏,不惮言辞激烈。触怒权奸,直言松江故里人皆知,绝无怨恨张经、李天宠,甚或相反,民间颇爱戴为民抗倭之雄杰,赖其军威,得寇患余生。
今上传召珏与李尚书齐至内书房,面斥珏不务正业,更连累李尚书,被呵斥‘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能约束翰林潜心学问,越权喧哗议论朝政,约束无方。’
为正义求死,珏自无惧。今累及翰苑端方前辈,宁不愧杀!唯庆幸李尚书有弟子掌锦衣卫,彼深得圣心,当不虞得祸。
珏不敢惜一介微命,仍走访御史同声气之辈,屡屡上奏求情不已。
嗟夫,珏不畏死,奈何徒具效死之心,于事无补。
终,上纳严首辅进言,擢升赵文华,命斩张经、李天宠,弃市。
最不堪闻者,昔兵部武选司杨继盛死劾严,以《请诛贼臣疏》历数“五奸十大罪”,被反诬沦锦衣卫狱,冤受廷杖一百。杨继盛奇男子,狱中竟亲手剜伤口腐肉,撑持求存,欲为天下除巨奸。严党惶悚其刚烈,竟趁张经案,牵扯杨某同罪,并斩十月。
珏身属李氏弃子,无所惧,只恐二爷不在京,小人寻隙攻讦,酿成大祸。
绿娣展信,有不明之处,可请教二爷,分说明白京中乱局,代珏再三陈说明白,务必立时启程回来,万不可迟延,切切!
兄珏字
******
萧耘念完信后,又解释一通。
绿桃仿佛听懂了,却更觉迷惑,不由喃喃:“按珏三爷信中说的,侯爷一系的张经、李天宠被斩杀,自然令人痛惜不已,只是跟侯爷需尽快回京,有甚么干系?”
萧在渊面沉如冰,只负手默默沉思。
一室寂静。
见男人们装死,绿桃怒道:“绿桃只是个丫头,不懂甚么朝廷大事、阴谋阳谋。只是绿桃想不明白,徐阁老那么大的官,都可以置身事外,只推个李默出去顶缸挨骂,珏三爷为甚不能安生做翰林本分,偏要强出头,一次次上疏议论朝政,被皇上叫进宫一次两次挨骂?侯爷高明,教导教导绿桃!”
萧在渊眼神痛极,腮边咬得铁紧,却只默默摇头。
萧耘叹道:“老徐热衷所谓捭阖谋略,只求保住实力,事缓则圆。双玉支撑得辛苦,甚或连命都不要,写出这样的信来示警……远宁,莫辜负你义弟拚死抵挡之血诚,速归罢。”
萧在渊低声道:“淡马锡之役,正值关键。若侄儿放手回京,柔佛、巨港皆无炮舰,这半年征战,全付流水。双玉素来崇慕屈子、老杜,所谓‘哀民生之多艰’,乃‘若得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独死亦知足’的品性。远宁无知便罢,今已然知晓南洋诸岛牵连天下局势之深,西洋人东渐之隐忧,怎么敢为身而忘大局,仓促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