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翡心思通透,猜出了他会定居江南,那么,他是否还会猜出他十年之后回锦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说了几百上千年,这次就再用上一回。所以白若来让老五带着白米去了锦安城,寻一个不惹眼的地方,再次隐遁起来。
更何况,如今一切都是迷局,也唯有在这里,才能将那些事打探个清楚。
虽然翻覆已是十年,但对于那个人,一有风吹草动,还是免不了的牵肠挂肚。
终究是孽啊!
而老五身为旁观者,心里更有一番清楚思量。
裴玉命飞鱼营四海寻人,多少闹出了点动静,可是锦安城里却对此事一无所知,显然是裴玉刻意避开,封锁了消息。于是这便形成了这样一个情形,裴玉遍布天下寻着白沉欢,谁知白沉欢却跑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过活,而裴玉出于顾忌,也不会在锦安城里搜上一搜,于是从这一点上说,他们安全的很。
可是这样的安全背后有太大的风险,太大的隐患,一不小心,就会踏入万丈深渊,前功尽弃。
白若来不管不顾,险中求胜,可他老五不能顺其自然。
这十年,白若来精心照料白米,俨然亲生。他教他柴米油盐酱醋茶,教他酸甜苦辣咸麻涩,教他古史典籍忠孝仁义,教他人间百态世态炎凉,甚至他也不反对当初穆双教他一些旁门左道。他让白米如同野外幼苗恣意生长,不束缚,不压制,任他生出自然模样。他放任放纵置之不管,却偏偏有一样,死活不让白米触碰。
那就是——习武练剑!
白若来不准白米习武练剑,甚至白米五岁那年无意把玩隔壁小孩的木剑都引得他勃然变色。
白米不解,别家的孩子都习剑,为何我不行?
老五不解,白米资质甚好,为何不让他习剑?
可白若来始终不解答,只沉着脸让白米从此以后不得碰那些东西。
之前在四平镇,白若来不让白米习武练剑也便罢了,总归是太平之地,没什么危险。可现在来了锦安城,出门一步都可能碰着万一,再不让白米学点东西已自保,如何是好?
他老五一把薄刀在手,能护着他们,可是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立于危境,当自强啊!
所以在搬来锦安城的这一个月里,老五擅自做主,开始教白米习剑。
老五虽然用刀,但跟着剑尊那两年耳濡目染了不少东西,所以可着法儿回想出那些最好的剑法,然后一股脑灌给白米。按他的想法,恨不能三天之内就将白米打造成一个绝顶高手!
白米也真是个聪明的人,对剑术有极高的天赋,并且被白若来压制了好几年,如今终于如愿,怎不学个酣畅淋漓如饥似渴?他虽然没能短期成材,但如今比划出的一招一式也极有模样。
但教归教,老五也只是让白米拿着树枝练,没给他整把剑出来。
白若来将白米视作珍宝,他擅自做主教白米练剑已然触了白若来的底线,倘若再扔个剑给他任他肆意挥来砍去,这万一伤了皮肉,白若来还不找自己拼命?
虽然已经忤逆了一回,但老五还不敢往死里忤逆。
不过树枝到底没什么型,白米拿着它喊打喊杀的样子也忒没气势,所以老五琢磨着给白米做把木剑,到时候再在木剑上做点手脚,这碰上了事,也能杀得了人。
鬼族的人做暗器,也是有点本事的。
老五的算盘打得很好,从最大程度上增加己方的能力,以抵御可能到来的风险,虽是未雨绸缪,却也必要之极。
他答的四个字,虽然简单,却有理有据。
白若来心知肚明,所以无言反驳。
可是,当真就要让白米学那杀人的本事了?
白若来看着庭中那颗尚未开花的桂花树,蓦然就想起了皇城惊变那夜与裴玉说的那些话了——
我答应你,我会将这孩子带入尘埃之中,任人挖地三尺都寻不到。你若不信,我甚至可以自废武功,不让他学得半分剑艺,不让他对你有半分威胁!只要你放过他,只要你不再牵连无辜……
言犹在耳,却已十年过去。
这十年间白若来信守诺言,只将白米照养成一个凡夫俗子,哪怕他早已看出这孩子极具慧根,却也只是狠心的将之抹杀掉了。
虽然他想着这是奉行着君子一诺千金,想着这是为了白米的太平安定,可是扒开表象触及内心呢?
说到底,他是不想这孩子再去扰了裴玉的安生啊!
裴玉杀兄夺位,卑鄙无耻,他白若来明知这是错的,应当唾弃的,可他却偏偏怨不了这人半句!
明知这个叫裴蕴秀的孩子爹娘惨死背负深仇大恨,他白若来却只字不提只让他混噩的过,甚至连个本名都不曾说起!
裴玉何其残忍!
裴蕴秀何其无辜!
他白若来何其是非不分!
这是助纣为虐啊!
白若来心力交瘁,想着平日里白米对他视作唯一的亲近疼爱,不由觉得愧对那声声肺腑的“爹爹”。
眼眶酸疼,不敢想他日白米得知真相会如何看他!
至亲至爱,不过自私自利!
老五见白若来站着,怔怔不说话,想了想,停下薄刀,道:“他还小。”
他还小,将来还有很长的路。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白若来终于无力长叹,“罢了!”
这是同意让白米习剑的意思了。
老五咧开嘴笑了,又道:“你教他。”
虽然老五懂剑术,但专的是刀法。白若来虽然武功尽失身弱体虚手无缚鸡之力,但教授个剑法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年他可是以擅长写剑谱而闻名于世的。
然而白若来听着他的话却更沉默了。
他已经十来年没碰过剑了,不但是剑,看到那些有刃的利器心里都会有些揪着似的疼。因为他再也拎不动,拿不起了。
谁曾想,当年被誉为剑术奇才的白七少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俨然是个废人!
可是这又是拜谁所赐?
当年他也教授过人剑法,并为那人特特的写了本剑谱,可是结果呢?
如今还要教授人……
真正为难啊!
白若来觉得心死沉死沉,便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容我再想想。”
说着又转换了话题,“这一个月你可曾打探到了什么?”
裴玉为何要来寻他?
老五继续低头削木剑,回道:“不太详细,不知确切,只大概听了些风声……”
说着便慢慢将打探到的关于朝堂之上的事说了出来。
白若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已非十年前的白沉欢,经过这么多年的耳闻目染思索琢磨,早已将那些朝堂江湖上的事知道了大概,所以老五说的那些虽无真凭实据只属臆测,但他知道这已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
不然,他实在想不出裴玉还有什么理由再来寻他!
只是这理由,也太过让人伤怀了。
期盼着或许是思忆旧情,期盼着或许是怀念故人,冷不丁真相大白,原来不过如此。
裴玉冷心寡情,当初心狠手辣,如何还能对他白沉欢念念不忘?
呵呵,到底是自己不死心,存了幻想——
笑煞人啊!
可你裴玉机关算尽,不累吗?
当初千方百计赶尽杀绝,如今再想来四海寻人……呵,纵使埋没白米不去搅了你的好事,却也不能够让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为所欲为!
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师兄,这回你且自个担着吧!
再不奉陪了。
白若来让自己冷了心,意图袖手作壁上观。
两人又说了会分别之后各自的遭遇,说着说着白若来突然想及一事,匆忙跑出屋中。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瓷瓶。
“我这次去了南疆,但只在尹昌边上转了圈,之后便去了永福县。当年师尊让你服下易形引,形容俱损,苍老十岁,并说再无解药。可后来我在宫里时翻了古文志,发现易形引不是无药可解,南疆永福县特产的一种叫穗灵芝的就能解了易形引的毒。我询问师尊,师尊说也知道这回事,只是易形引太过厉害,其毒十年方可排尽,之后才能食用穗灵芝,不然适得其反。如今十年已过去,我又正好去南疆,便顺道寻了这穗灵芝出来。因为绕了点路,就延误了归期……”
老五紧紧握着瓷瓶,面容沉静,眼中惊喜却分明。
白若来看着他这模样,欣慰的笑了,“论年纪,你还比我小了三岁。你原来面容很是俊秀,也不知恢复之后是何模样。”
这话无意触动了老五的心思,他抬起头看着白若来。面前的这张脸平庸无奇,远不比往昔姣好容颜,当时见着只觉陌生,如今虽已习惯,但每每想及总不免可惜。现在他自己服了易形引尚可恢复本来面貌,可他白沉欢这脸经过巧手薄刀改了翻天覆地,可再也换不回了啊!
……
老五面店就这么开着了,街坊邻居见着店里出现了个白若来,询问一番后也就各自忙去了。
白若来对于外界的解释是:老五是他兄长,白米是他儿子,三个人一起过活着。
锦安城里的人到底不比四平镇人纯朴,好似生下来就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见着你笑若春风却让人感觉不出丝毫暖意,也热情的跟你拉家常但不过就是浅尝辙止。抬头见着笑,低头各自走,谁也不会多关心谁的事。
不过这样也好。
白若来想着这些,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昨天夜里,白米跟他说:“爹爹,我能不能跟何川一样去学堂念书?”
何川,便是对面字画店老板的幼子。
白米已十一岁了,上学堂是早该的事了,原来在四平镇的时候读书氛围淡,白米也就不在意,可来了锦安城,谁家小孩都上了学堂,他也就觉着了自己的异常。
读书是好事,可是读书,认识的人就多了,这危险,也就多了啊!
可是不让他去……
白若来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对面走去。
古韵斋的何老板正研墨书写,见着白若来进来,颔首致意,又龙飞凤舞几笔后才放下毛笔。
何老板吹着尚未干透的墨,笑得自得,“白老弟,来看看我这幅字如何?”
白若来虽然自己的字写得不够美观,但赏析上还有几分水平,之前闲着无事就跟何老板切磋过。
他上前几步,嬉笑道:“何老板的字当然是好的了……”
话说到这就没了下文,白若来看着那几个字,只觉心颤。
纸是好纸,字是好字,只是这两句诗——
指尖玉簟凉如水,一枕浮欢到月明。
前尘往事汹涌袭来,白若来想及那年与裴玉在剑庐山上秋叶斋内度过的那些时光,不由窒息。
同床共枕,亲密无间。
两人躺于凉席上,对月长谈,压着衣袂,缠着发丝,说不出的风流缱绻,天真无邪。
而那两句诗,也是裴玉附在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
白若来松了松脸上发僵的笑意,故作平静问道:“这诗,是何老板作的?”
何老板笑道:“那可不能。我告诉你,这诗可是昨儿早朝时候陛下念颂出来的。”
白若来心潮微动。
何老板继而道:“昨儿陛下召见新上任的刘御史,问了几句话后就突然的念起了这句诗,堂上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啊,这刘御史更是立在当场手足无措。陛下念完这诗就宣退朝了,神色还不大好看。大伙就奇了怪了,这皇帝陛下是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念起了诗了啊!这你看我我看你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礼部的王大人说了一句话,大伙才恍然大悟。你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老板说着卖起了关子,白若来心痒难耐,却还是不动声色的配合着问道:“说来听听。”
何老板小眼一眯,笑得神秘,“原来啊,这新上任的刘御史像极了一个人啊!这人便是曾为陛下明卫的白家七少名沉欢者!嘿嘿嘿,这事一揭,那诗就好理解了!沉欢沉欢,一枕浮欢,啧啧啧,真是风月无边啊,哈哈哈……更有甚者,据说丽贵妃也是因为神似白七少而得宠的啊……之前我还纳闷,陛下为何对白七少如此情深意厚,现在可算是明白啦,咱们的陛下只怕也是……哦呵呵呵……唉,白老弟,你怎么这就走了?……”
27.风波不定
白若来不知怎么回到了店里,目眩神迷,失魂落魄,连老五跟他说话都没在意。
老五刚从外头回来,看白若来心事重重模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刚才打探到的事太过惊心,也就等不及他回过神,一把拉着就往厨房里走。
“出事了。”老五沉沉道。
“啊?”白若来见老五脸色不大对劲,眉头一跳,预感不妙。
“易人王被抓来这了!”
“啊!”白若来大惊失色。
原来,上午时候老五去菜市买东西,见一群官差正围着说着闲话,走过时听到“易人王”这三个字便留了心。放慢了步子磨蹭了会,听了个大概。
这几个官差里的一人的兄长在飞鱼营担任看大牢的职务,前几日飞鱼营从江南带回了一人,扔进他所在的大牢,让他严家看管。狱卒平素跟犯人打交道,无聊的紧,便总会打探着犯人们的事迹,这次一打听,竟发现这老瞎子是大名鼎鼎的易人王,而他犯的事是庇护朝廷重犯将之改头换面逃了这法网恢恢!
至于这朝廷重犯是何人无从得知,狱卒只知晓这重犯定是做下十恶不赦的罪孽,不然总管颜大人也不会亲自审问易人王以打探出那重犯的下落!
只可惜,飞鱼营的刑罚再残酷,颜大人的手段再狠,也始终撬不开易人王紧咬的牙关!
易人王这犟老头儿,是宁死不招啊!
白若来听闻易人王的惨状,脸色惨白,倒真像是他挨了那一桩桩的酷刑。又听说他宁死不招痛骂奸臣贼子,更是颤危的站不住。
易人王这番作为,可是至忠至义啊,为了保全太子遗孤,为了保全他白沉欢,他受尽非人折磨也不吐露半个字啊!
白若来眼眶红了,恨不能立马冲出去跑到颜翡面前,告诉他我就是白沉欢,你且放了他!
老五如何不知白若来心思,死死拉住,斩钉截铁道:“不可!”
白若来攥紧拳头。
老五不放手,见他不似刚才冲动,又道:“他们是故意的。”
飞鱼营行事严谨,如何能将这等大事任人随意传说?不过是宣扬出去,让白沉欢听闻后坐不住,自投罗网!
一语惊醒,白若来像是泄掉了全身力气,无力之极!
这确实是裴玉能做出的事。
易人王宁死不招他无可奈何,便令寻他法——易人王为了你可以去生去死仁至义尽,你白沉欢听闻此事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毕竟是你白沉欢将他易人王置于水火的啊!
毕竟你白若来长着颗温软柔慈的心啊!
裴玉是吃准了白若来的弱点,所以布了这么个局!
白若来又想及刚才何老板说的那桩事,想来也是他裴玉刻意为之吧!
软硬兼施,只让你乱了分寸自个儿从人海茫茫中站出来,端的是用心良苦心机叵测!
假使现在依然在四平镇上过着闭塞的日子,未曾见着颜翡,不知裴玉寻人,只从酒楼茶肆里听闻陛下立于朝堂念出了这思念之情,只怕心中感慨万千,头脑一热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可现在他白若来不是一无所知啊,他已将那些阴谋阳谋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裴玉这番作为只惹了虚假伪善的嫌疑,只让人觉得太过残忍!
可是那又怎样?
纵使全天下的人都说裴玉至奸至恶,在白沉欢的心里,他的原形始终是剑庐山上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孤僻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