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到最后,所以,他要见他一面,他要利用那个曾经让他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根——如果自己当真作孽太多命中早逝,那么,他把这皇位交还给太子遗孤,也总好过被慕容氏生生的夺了去!
当初,他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再不能有子嗣,并且身重剧毒无药可解,他就做足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谁知,御医翻遍典籍无数次研制后,上表此毒虽一时半刻不得解,但若停止服用,再调理两年,慢慢服用解药,不但能保住命,还能继续有子嗣!
听得此言,他欣喜万分,本以为是老天加诸在他身上报应,谁知柳暗花明,竟又给了他一条生路!
可是,如果他自己有了子嗣,太子遗孤又该如何处置?
是留不得的啊!
可是杀了,只怕又是朝堂动荡天下大乱!
裴玉想得很深,想得很远,最后他下了决定——如今万般艰难,依然是要寻出太子遗孤的。杀了慕容擎之后,他先将这遗孤过继,暂立储君,等到嫡亲儿子出世,再令作打算!
为了子孙后代,他不惜再做一回遭世人唾骂的无耻之徒!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心底打算着,从未外露,更不被人知,白沉欢又如何能一针见血的指出!
裴玉静静看着白若来,眼神深邃如千年寒潭。然而白若来至始至终无动于衷,直视他的双眼,不发憷,不动摇,清清淡淡,却似纳了百川。
半晌后,裴玉败阵,撇开视线,隐藏了眼底迸发的狼狈,可是他依然冷言冷语——
“白沉欢,如今你白家遭难父兄皆危,如何还能惦记他人!况且你自身还难保!”看着白若来目光一颤,裴玉冷冷一笑,又道,“不妨再告诉你,你可知道易人王是何人所杀?刺客可是你的师父冷秋叶!”
白若来霍然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他一直再想是谁刺杀了易人王,没想到——
可是师父为何要杀易人王!
不消多想,白若来已明白过来——师父,他是在给自己解决麻烦!
裴玉趁他失神,继续道:“白沉欢,你可想好了,为了一个孩子,你非要搭进身边所有人么!易人王死了,老五死了!你要执迷不悟,你白家,甚至剑庐都要遭殃!”
裴玉说得飞快,这些话是发自肺腑还是一时激愤,他已辨不清,他只知道老五杀了慕容真,坏了他的大事,他必须要尽快利用太子遗孤拉拢更多的势力,这事已经迫在眉睫!
更何况,白若来这般誓死护卫太子遗孤的姿态,又让他想起了十年年密道里的一幕幕!
那时侯,白沉欢也是弃他不顾,与他作对!让他尝尽了背叛抛弃的滋味!
那时侯,他也是拿着诸多人的性命前程以示要挟,可白沉欢始终不管不顾……
裴玉有些慌,他明白自己有有些疯癫了,看似冷静,实则已经神志不清!他更该做的是好言相劝,而不是这样苦苦相逼!
这样,只会逼得白沉欢愈发的远离他!
可他不甘啊!十年前白沉欢决绝转身的那一幕化作了一根立刺,死死的扎进了他的心里,他不能动,一动就痛!
而今他只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否还有分量,只想知道如果一切从来,白沉欢是否还是像原来那样,坚决的、残忍的,背弃他!
他是他的明卫啊!生死不相离的明卫啊!
他是让他惦记了整整十年的白沉欢啊!
白若来看到了裴玉眸中流露出的痛苦,但是他已不敢多想了。
裴玉说的那些话,一字不差的落进耳里,让他终于明白,他的揣测是无误的,他的心软是多余的,他的奢望,是可笑可怜的!
裴玉,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裴玉!
未曾变过!
白若来抬起眼皮,叹道:“师兄,这才像你啊,自私自利!”
裴玉怔住,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白若来有些潦倒的说道:“前几日的相处,还以为你心生悔意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你逢场作戏罢了。你是孤苦伶仃太久,见着一个人,就想着说些话……”
白若来还想继续说些曾经的奢望,可是想着说出来不过徒增笑料,便罢了。望了望天边飞鸟,眼竟有了些酸涩。
“那时你说死生不复相见,我便如你说愿,逃得远远的,再不让你看到。本以为当真不会再见了,谁知你又派人四海寻我,呵呵,见或者不见,都是你说了算啊!裴玉,你从来是自私的,只想着自己好的,可是,哪能次次都如你愿呢?”叹了口气,白若来又道,“你答应过我,放他一条生路,如今看来,你是食言了。可是,你食言,我却不能言而无信。十年前我要护着他,十年后,我还是会护着他。裴玉,你死心吧!”
“裴玉,我不会把太子遗孤交给你的!”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裴玉听得气血逆流。
白若来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你要高兴,让我现在就死了,也无妨。”
未等白若来说完,裴玉猛得转过身,用手捂住了唇。
血从指缝间溢出,是再难控制的气急攻心。
原先立在不远处的宋喜见状,差点惊呼,被裴玉一记眼神制止住。
裴玉艰难的咽下翻涌的气血,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带他回宫!”
白若来看着他忽然变弯的脊背,露出一抹难掩哀凉的笑意。
出了院门,一众侍从肃容站立。裴玉已钻进了一辆马车,而后面另有一辆马车,想来是留给他的。
白若来扶着车门,回头看向那个如今早已空荡一片的老五面店,暗暗叹了一口气。
——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白掌柜,您快上车吧!”宋喜见主上的车马已启动,忙催促道,只是面前这个人,身份着实复杂,他也不知到底该拿何种态度应对,真真是为难。
这一个面店小掌柜,如何就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白七少了呢?
白若来听得催促,也无反应,收尽视线便欲抬脚进马车,蓦然间,心猛的一跳,下意识的抬起头,却见远远的,一个人飞奔而来,直停到不远的弄堂拐弯处。
那人衣衫不整,面容憔悴——不过两日不见,竟是瘦了一圈!
白若来心微微疼了疼,笑了笑,而后转身上了马车……
穆双看着马车离去,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整个人始终僵硬着。
他的脑海里反复着白若来转身时的口型——
他说:“后会无期。”
一瞬间,穆双泪流满面。
——他到底,还是来晚了!
41.生死沉浮
显昌十年五月的锦安城,并不太平。
慕容将军的独孙慕容真被人割了头,刺客被抓住后关进了大牢,可慕容将军还没来得及回府,光天化日之下,一行黑衣人闯入大牢,劫走了刺客。多方查探之下始终无果,于是这慕容真刺杀一案便成了悬案。
悬案自然是敷衍的说辞,整个锦安城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下着这样一个论断——杀慕容真者,裴玉也!
原先裴氏与慕容氏的纷争都是藏着掖着的话题,可一息之间,矛盾昭然天下,上位者的矛盾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众说纷纭,叽叽喳喳。
平头老百姓都在等待着又一波动乱袭来,心情是又担忧又期待,他们聚在一起回忆着十年前的皇城惊变夜,带着恐慌与惊奇,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闲聊完之后又安然入睡——于他们来说,这国家姓裴还是姓慕容,都跟他们没多少关系。当然,其中还有一些未能安然入睡的,这些人与家人连夜商谈,然后收拾行囊,趁着尚未变天,赶紧离开锦安城到别处投奔亲友去了。
还有一些人在蠢蠢欲动,争乱是再所难免的,他们所要做的,是在这场争乱中获取最大的利益,而想获得最大利益,自然是要高瞻远瞩择好队伍。可是现在两边都保持静默,这个生死抉择实在是难以下定!
延国将乱,底下沸腾一片,一如滚开的水,然而主导这场动荡的两个人都极其诡异的保持了静默。
慕容擎得知长孙被刺杀而死后,一拳头砸倒了一面墙,而后杀气腾腾的连夜赶回了锦安城。当他看到慕容真尸首分离的惨状,痛呼“裴玉小儿,老夫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又得知刺客被劫走,暴怒,“咔嚓”一下,就把牢头拧断了脖子,而后大开杀戒,将所有“废物” 统统砍死,让他们给慕容真陪葬!
只是,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下令立即诛杀裴氏时,他却攥紧了拳头,坐下了。然后,一直静默!
然而他的眼里始终充斥着嗜人的血,他的脑海里也只存下一个念头——他要将裴氏小儿给他的真儿陪葬!他要天底下所有姓裴的统统给他的真儿陪葬!
慕容擎抑下盛怒按兵不动,这让裴玉有些吃惊,此人老奸巨滑,不得不当心,故而他命颜翡四下查探!
颜翡不辱使命,果然在一派平静之下窥到了汹涌澎湃的暗流!
“据探子回报,慕容擎这几日虽然一直待在府中守着慕容真的尸首,但却命手下四处活动,城中势力皆被集结,并且还调了邻边的驻守军队,估计再过几日就会有大动作了!”
裴玉手指叩击玉石桌案,抑制住内心的颤动。慕容擎只怕是真疯了,要倾尽全力与他拼了!
裴玉很快否定了这个念想,如若慕容擎只想让他死,闻得死讯之后便会杀进宫,如今他按捺不动只集结势力——这是要翻天的阵势啊!
虽然早已预料到,但当真相逼来,裴玉还是脚底发寒!
“他疯了!真疯了!”裴玉咬着牙,想起了什么,又道,“已经断子绝孙了,难道连独女都不顾了?!”
三日前得知慕容真被刺杀,裴玉命人软禁了慕容燕——慕容真一死,慕容擎必然把帐算在裴玉身上,那么控制住慕容燕,也好在将来让慕容擎投鼠忌器。
谁知这慕容燕也早早听得风声,抢先着率着心腹欲逼宫,惹出了一番大乱子。最终死了好多人才将这疯女人制住。将她软禁在凤栖宫后也是整日谩骂诅咒,毫无半点国母风范,裴玉忍不可忍,给她赐了哑药,这才换回了安宁!
当然,这些事已被紧紧封锁住了,世人毫不知情,连那慕容擎,只怕也仅查出了自家女儿被囚禁了!
闻得慕容燕这个名字,颜翡皱了皱眉,是极厌恶的样子。他对裴玉的女人从来厌恶,而对这个女人更是厌恶到了骨子里!
远甚于白沉欢!
裴玉那边又开始自言自语,“慕容擎是要玉石俱焚了!慕容燕一介女流,再无生养能力,虽姓慕容,只怕在老贼眼里也是个废物!就算慕容燕还能生养,生出来的子嗣也总归是外姓!他这是要弃子了!”
真是狠啊!
眼锋一转,裴玉又道:“不能再让他拖时间!时间一久,于我们不利!”
话刚说完又觉失言,倘若慕容擎此刻掀起动乱,只怕对他们也是不利!
力量,至始至终悬殊!
裴玉皱紧了眉:“那些人如何了?”
颜翡斟酌了下,回禀道:“属下已传下信去,安插在慕容擎身边的钉子,到时候一乱会伺机反水,让他们先乱阵脚。隐匿在各处的这些年您培植的势力,到时候也会各自作出反应。一些忠于皇朝的大臣将领,如今虽是纹丝不动,但到关键时刻,也会打起勤王的旗帜……只是在军队方面,这些年慕容擎严加控制,我们的人只能染指一小块……”
裴玉仔细着听着颜翡的汇报,在心里暗暗作出了分析。颜翡说话间底气不足,是因为他只知道他掌控着的这些势力,还有更大的一部分势力,他是不知道的!
暗影那边,已煽动了民间的势力,那些人虽散,凝聚起来却不可小觑,并且他们之中有着难以比拟的好处——他们都被慕容氏盘剥残害过,与慕容擎有着深仇大恨,而且都是家底极厚的人,这样,引其恨,诱其利,这些人便化身为一把利刃!
而在颜翡口中难以染指的军队,也在暗影的挑拨离间恩威并施之下,被挖掘出了一条路。只是这些人,是惟利是图的,必须要看到足够的利益,才愿意动起手上的兵器,否则,他们只会闭上双眼,静观其变!
裴玉愈发头疼,看上去手上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筹码,但实际上,还是充满变数。
颜翡见他一脸烦恼,心里一些话便藏不住了,“主上,属下已对剑庐传达您的意思,现任掌门并非清心寡欲之徒,口风已有松动,如若再交出那遗孤,只怕会为我们所用……”
说完小心的瞥了裴玉一眼,“太子遗孤”四个字,始终是他心头上的刺。
然而裴玉面色未变,只是眯了眯双眼,“朕如何不明白……”
把太子遗孤交出,不但剑庐为我所用,还有很大一部分隐藏着的太子党中立党也会偏转立场,到时乾坤逆转,如何不能杀了那慕容老贼!只是,想着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他也想抛出太子遗孤,可是白沉欢闭口不提,他便无计可施!
想着白沉欢,裴玉又有些心烦意乱。
颜翡见裴玉未曾顺着他的话说出“太子遗孤”的打算,便知道裴玉对白沉欢还是存了仁慈,按他想,杀了白家父子、逼得白沉欢再不能安稳才是当务之急,他倒不信白沉欢真能不顾他白家的死活!
颜翡一直觉得,白沉欢如今有着反客为主的嫌疑,便是因着裴玉妇人之仁的缘故!
可是,他又能如何?
颜翡正在失落间,又听裴玉开口说话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若让慕容擎积聚了覆国之势,只怕一切都来不及了!你且放出风去,就说,就说太子尚有一子在世,十年前慕容氏欲斩草除根,朕无可奈何,便令明卫白沉欢诈死将其救走!而今,而今白沉欢带着太子遗孤出现了!朕再无子嗣,便将立其为储已正我裴氏江山!”
裴玉说完,止不住的剧咳,半晌后嘶哑着嗓子又道:“白沉欢在朕手上,他不说出那孩子下落,但白家父子在朕之手,他也不会与朕作对!如此,剑庐算是稳住了,剑庐一稳住,还有那些人,自然会闻风而动,而慕容擎知晓后,必然乱了阵脚,疯癫之下草率掀起战乱!这样,朕便能将战局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裴玉说得坚决利索,颜翡听得惊心动魄——主上这是出险招了!
感觉到万般不妥,却又寻不出劝说的话,于是这焦急忧虑只能生生按下!
颜翡握紧了拳头,做好了誓死护主的打算!
而就在书房沉浸在一片肃然之中时,宋喜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脸煞白,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
裴玉见状蹙眉冷哼:“何事慌张!”
宋喜骨碌跪地,哭丧着脸道:“陛下,不好了,白掌柜吐血了,又昏死过去了!”
裴玉闻言,身子一僵,手中茶盏掉下,“啪”的一声,碎了。
……
宋喜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为难的事,除了这一着——伺候这个传说中的白沉欢。
倒不是说白七少难伺候,而是太好伺候了!
定点用膳,定时休息,无事之时便是一坐半天,从不给人麻烦。可是正因为这样,宋喜才觉得为难。
陛下可是吩咐了要好好伺候的,他现在这样,算好好伺候么?
这白七少自入了宫,可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啊!这脸上,也是从未露过一丝笑容!
宋喜对这白掌柜还是颇有一些亲近的,不管是因着白掌柜身上那种宠辱不惊的气度,还是因着陛下对他的格外关照,所以他见着白若来消瘦哀然的样,便生出了些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