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对他的话完全不信,倒是对桌子上的糖果兴趣大些。对于赵建国所谓的不会使用家庭暴力,会尊重他们的言论等问题,大家均嗤之以鼻。
“爸,你就说吧,我们听话,真的。”作为长子的赵学文,终于在自己老子的瞪视下被迫发言。
赵建国有些失望,于是咳嗽了两声,整理了下自己的喉咙,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压制住自己有些飘的声音,把自己就要去江关县当一把手的事情说了一下。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除了赵学军的眼睛闪过一些火花,其他两个基本对此不感兴趣。这个年代的孩子,似乎对权力可以换到什么是懵懵懂懂的。不过,他们倒是应景儿的欢叫了两声。他们表示江关县很穷,爸爸去了,要照顾好自己。
赵建国对孩子们的懂事态度表示欣慰。后来赵建国说到,今后只能一个月回来一次的时候,他们倒是真的有些惊喜了,想一下啊,会少挨多少打呀!当他们听到父亲期盼母亲可以把工作调换一下,这样可以更好的照顾家里等等意见之后。赵建国语调突然高了一下:“下面!我们举手表决,首先,同意高橘子同志调整工作的举手。”
赵建国说完,举起手,奶奶看到儿子举手了,也把拐棍举了起来。
兄弟三个互相看了一眼,赵学兵突然第一个发言了:“爸,人家伟人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呢,凭什么要我妈妈换工作!”
赵建国大怒,立刻指出儿子的险恶用心:“你是怕你妈以后给你带不回来上海的吃的吧!就认吃!”
赵学文也接了话:“爸,不是这么说的,我今年就考学了,我考虑住校。要是今后家里忙,我就走读。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事。您看,咱下个月接自来水了,不用挑水了。家里的生火打煤饼,这事儿我跟老二就干了。我不同意妈妈放弃喜爱的工作,我觉得妈妈这样很好,我妈每天多高兴啊!您的工作是工作,我妈这里,我也觉得很重要啊。”
高橘子感动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她不说话,只是就着帕子擦鼻涕眼泪。
赵学军作为三个儿子中最小的做结束语:“妈去那里我都没意见,其实,爸,我们都大了,这家里我知道你最不放心的是奶奶。您就放心吧,我们能管好自己,照顾好家里的。奶奶就交给我们,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赵建国手举累了,终于郁闷的放下。他低着头想了下,又抬头语调有些高的说:“不管怎么说,你妈必须换工作,不然我不放心。”
“爸,你不能这样吧,这是强权主义,我反对!”
“对啊,我们都大了啊,爸,你别逼我妈,你看,我妈都哭了。”
高橘子连连摆手,带着哭音说:“没事,没事……妈也觉得去上海累,再说了,过两年,合同完了,也就没出差的机会了,早换晚换都一样。”
“爸,你想多了,其实,家里雇个保姆看着不就成了!”赵学军觉得自己爹怎么就这么笨呢!
家里顿时安静下来,雇保姆?老赵家祖祖辈辈的老实人,伺候别人就成,这雇保姆是什么概念,那是资产阶级剥削主义吧?
高橘子想了会,眼睛一亮:“我看行。”
赵建国又反对了:“不成,不成,这孩子们都大了,一家男娃崽子,你整个小姑娘在家……”他说了半句话,高橘子立刻就懂了。
一直没说话的奶奶,突然把自己的拐棍放在了家里的圆桌当中“啪!”的一声。
“明天,你们回家,找人把我那口放在大队院的寿材上上漆水。建国,你回去跟你三叔说,就说俺说的,叫你改霞妹妹来城里,就说……是伺候俺。你……你们每个月就给你改霞妹妹五块钱。以后……改霞老了你们要给她养老。”
就这样,在奶奶强权的干涉下,老赵家第一次民主生活会失败的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的,橘子妈妈把赵学军所有的东西都挪出前院小屋,赵学军坐在躺椅上听自己妈妈说起这位改霞姑姑。这位姑姑,算起来是赵建国的堂妹。她命不好,丈夫早早的就死了,原本有个小闺女,六几年也死了。后来,改霞姑姑又嫁了一次,还没过门,对方就意外去了。这乡下地方就怕命硬的。一耽误,到现在了,改霞姑姑今年有四十岁了。一直住在娘家,靠兄弟老娘养着,日子很是不好过。
要这么说起来,这位改霞姑姑,倒是真的适合来老赵家。这天晚上,赵建国从老家回来,表情倒是真的很满意,人改霞说了,愿意来,就是要等等,她要把家里的事儿收收,给她的小女女配个冥婚再来。问题终于解决了,赵建国美滋滋的去媳妇那里表功,奈何,无论他怎么讨好,橘子都不爱搭理他。
接下来的日子,兄弟三个每天晚上都能看到赵建国,穿着有窟窿的破背心子蹲在后院转圈,他常常哀声叹气蹲在煤池上,吧嗒,吧嗒的吸着烟发愁,并不时的抬起头,一脸哀怨的看着屋子里的窗户。
小厨房的唱机边,奶奶听着断桥,缝着旧袜子,表情恨恨的对赵学军说:“你爹,该!”
第十九章
除去他刚出生,在幼年。当一个孩童开始上学,无疑这是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步。孩子的成长是迅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会发现,除非他们睡着,你很难再找到与他们单独相处,相互观察的时间。
自从赵学军被拘在家里,家人换着时间陪伴着他,当大段时间给予别人观察赵学军的机会。赵建国最先发现,自己的孩子,似乎存在着一种与别人家孩子完全不同的一种形态。
什么是孩子?孩子应该是好奇的,应该是天真的,应该是无所畏惧的。这三点只是基础的基础。虽然这个年代父母大多以拥有一个学习好的乖孩子为傲。而这种乖孩子不是培养而成的,往往是先天长成的。这个时代,父母不会坐在沙堆边,幸福的看着你,看着你拿着一个小铲子挖出一个洞。你天真的告诉父母,那里住着一个神秘的洞里人。这个时候,你不会得到,多么聪明,多么会创造,多么会幻想这样的夸赞。你会得到一顿胖揍,为什么挨揍,这一点就不解释了。
赵建国以八十年代最先进父母的眼光去观察自己的孩子。于是,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他不会玩,这太可怕了。他在游戏中扮演的角色,大多是训导者,这也很可怕!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家军军,趴在窗户上沉默的看着外面,不参与,不做回应,面无表情,就像个旁观者。他着急的看着,有时候,被孩子看出意图,便勉强自己,与窗户外的孩子玩。这种玩耍的方式是耐人寻味的。通常,他会指派一群孩子,玩他命令他们的游戏,比如:叫他们双方打架,打赢的,赵学军就会奖励他一块糖。
当那些孩子把一些他们所认为最有趣儿的事情,告诉赵学军,赵学军的表情往往不是羡慕,而是带着一股子嘲讽,嗯嗯啊啊,有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关起窗户,压根不觉得自己也是群体中的一员。这不对劲,虽然说不出那里不对劲,反正就是不对劲。这孩子每一天都像是在熬时间,他学习,学习完,就会呆呆的看着钟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等得神情肃穆,庄严无比,童心尽丧。
赵建国找到老常,两个人很认真的坐在一起分析了军军的种种行为。最后赵建国将赵学军托付给老常,千叮万嘱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泼点,学习差点没关系,这人际关系可是大问题,他必须学会玩学会合群,不然到了社会那是要吃亏的。
老常端着一个茶杯,很认真的坐在他的小院里想办法,如今他不是门房了,他是博物馆的顾问,具体给什么玩意做顾问,这也是上级领导发愁的事情。他想了一下午,甚至很认真的翻阅了资料,终于在一个星期五的傍晚,骑着车子去了赵学军的家接他来自己身边住一段时候。
高橘子,又去上海了。老常打了个招呼,驮赵学军离开家。这些日子,老常穿着的衣服慢慢洁净起来,头发也染过了。有了干儿子以后,他对生活有了一些盼头,记得赵学军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赵学军叫他老大爷。其实,老常真正的年纪,差一岁六十。老常一直觉得,五十九不是一个好年份,现在他依旧这样想,不然,为什么赵学军会出事?
博物馆的后院,有棵古槐。老常将一个躺椅放在那槐树下。将被子铺在竹椅上。他将赵学军抱上去,给他盖了一床被子。赵学军被照顾的很暖和,暖和的微醺,有些睡意。而这时,老常却关了自己小院子的门,从一边的仓库,抱了一把古交椅出来放置在赵学军的身边坐好。这一刹,赵学军觉得时光有些倒流,好似又穿越回去那个年份一般。
小院子里非常安静,暖洋洋的,两父子坐了一会,老常问他:“你能感觉到什么?”赵学军笑笑:“困了。”
“嗯,顽皮。”老常弹了他脑门一下,又坐了回去。他深思了一会,表情略微露出一些正经,陷入无限的追忆当中,他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追忆,这其中,赵学军真的睡了一会。随着一声咳嗽,赵学军睁开眼睛,老常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久前,我对你父亲说,你适合做国士。现在这样想来,却是错的,且不说这个时代不再需要国士,你有几分聪明,但是,你缺乏国士的杀戮决断。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虽然小,可是我一直觉得,你是听得懂的。
在个性上,你比别人想的多,那么牵扯就多,我不知道该从那里说起,是从你,还是从我。”
赵学军看着干爹,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老常看了一会他,终于失笑:“好吧,好吧,我们从这个国开始说吧,我先告诉你,为什么它不需要你。
我们华夏人,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一种莫名的,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大国情绪。以前,我也一直在问。为什么,这个国家的人可以活的如此骄傲。
起先儿……是被八国联军欺负,接着被日本人欺负。甚至我们自己还互相糟蹋,如此落后,如此腐朽,到底,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八国联军来的时候,咱叫他们洋鬼子,日本人来了后,咱们叫人家,日本鬼子。总之都是地位低下的鬼子。被欺负的再惨,再无奈,还是鄙视对方,有人说,那是华夏不屈的灵魂。叫我来说,那是我们来自血液里遗传过来的,我们人性上的,属于这个民族无法分割的某种东西,我称它为民族血统。我们遗传了祖先的骄傲。但是,却没遗传到祖先真正的精魄,我们有时候都不知道那骄傲到它从何而来,因何为傲。
到底,从那里说起呢?从法律说吧。我们华夏的第一部法律大典,称为“唐典”。它镌刻于石碑之上,有实物可考。虽然这部大典不能称为世界第一,可是,这部诞生于唐朝盛世的法律大典,当时对一个国家,对一个民族它的作用性是非常重要的,你可以想象,就在当年那个时候,无论是日本,朝鲜,还是越南,甚至更加遥远的国家,他们都远渡重洋,千里迢迢的来到我们这里。
那些外国人,学习我们的法律,我们的绘画,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技术。他们无限崇拜,崇拜到自己的东西都可以不要,就那样的,完整的将我们的文化以及艺术搬回了自己国家,封为神物,将之变成一个区分阶级的界限。我们的大国情绪,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有的。秦皇汉武,唐朝盛世……骄傲,飞扬,积极,不羁,在那个时候,我们当然可以目空一切,因为那时候我们是第一。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世界在变,国家等级也在发生着变化。无法改变的是,我们依旧可以称为大国,即便是,我们被侵略,被占领,我们科技落后,我们止步不前。我们还是大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个民族我们拥有的财富真的是太多了。你知道莎士比亚吗?威廉·莎士比亚。”
赵学军点点头:“写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个。”
老常赞赏的笑笑,这个时代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外面的世界,愿意去了解文学。赵学军知道已经很了不起了。真的,在这个时代,很了不起。
喝了口茶水,老常继续说着:“英格兰有了莎士比亚,于是整个英格兰就会为这位剧作家服务,他们给他修建故居,创造民间故事,建造纪念馆,修建大学,甚至设立学科。那个民族仿佛就是在为一个东西服务。为莎士比亚服务,并为他骄傲。
相同的事情,我们不可以。这些东西在咱这个国度,它不适用。我们拥有的比莎士比亚更加早的东西,甚至是戏剧我们都要早很多很多。这个国家很大,大到我们无法为某一样著名的权威去整体服务。好比绘画,一种绘画分:学习 、观赏 、品味。而画不是单纯的画,它又区分了山水、花鸟、人物、草虫、动物。我们再将这些东西分开,拿起笔,点在纸上画技也是多种的,设色 、水墨、工笔、写意、界画、青绿。
有人画僧侣,有人画仕女,徐悲鸿,八大山人各有千秋。这里面随便拿出那一个,都了不得,放到国外,倒也适合一个城市,一个小民族为之而骄傲,为之而服务的了。
可是,放到华夏,这事儿不可能。这样的人太多了,无论是你去哪里,随意打开一个学科,就有无数的这样的伟人,站在历史与历史息息相关,推动着民族,乃至民族艺术前行。所以,八国联军来了,我们有傲骨,日本鬼子来了,我们依旧有傲骨。无论死多少人,总有个声音再告诉你,没啥了不起的,只是个过程,一切都不足为惧。”
赵学军一脑袋浆糊,完全不明白,自己这个干爹到底要干什么?上政治课吗?
有了话瘾干爹就不再去照顾赵学军到底能不能听的懂,他开始回忆,对这个十一岁的少年追忆起自己掩埋的过去。
“我出生在浙江,借曹公一言: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老辈子的事儿,我就不说了,我跟你说我的父亲,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性子应该是像我的父亲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那里的光都是一样的。”
赵学军哑然,什么叫应该是像?
“我的父亲出生前,我的祖父梦到了一只鹿,那鹿白色,通身晶亮,自由自在,畅游于群山峻岭。他醒后,父亲便出生了。我的爷爷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常鹿,小名六儿。
我父生来顽劣,不事生产,他那一辈子,所有的精神,都用来玩乐。常家六儿,为了一折懒画眉,会翻新院子,挖洞修渠,架设亭台。等到园子修建好了,他便招呼朋友,亲自执萧伴奏。曲散后,那园子父亲就会命人拆了。
他能花一年时间去做一件事,只为了听一首曲子。复原一种远古的味道。我祖父喜爱父亲,对这个幼子几乎就是百依百顺。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对这个幼子如此溺爱?祖父对此却也只有一个解释:常六是个明白人。
父亲是任性的,他的整个生命就是为了玩,以前我不懂,甚至我对他是小看的。一个人不事生产,只会糟蹋家业。后来,民国了,战争了,国破了。父亲把我带到了浙江乡下,亲自给我授课。他教的很多,懂得也很多,但是我却只学会造假。
我不教你造假,你不需要。军军,你需要的是接受我所明白的道理,学会像我父亲那般的活着,做个快乐的明白人。这种明白,并非是个人行为,而是一种,为国家,为民族留下什么的明白。有些东西不能丢了,一定要继承下去。这是一种活人必须要明白的了悟,千万别等着你就要死去了,才知道,你有很多事儿,没做,没去努力,而后悔。
多少年后,我才懂得父亲一生都在追求什么。他在追求的是欣赏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他一直致力于复原文化,一种寻根文化。
这个民族很大,包涵的东西很多,天文地理,宗教哲学。父亲喜爱把那些古老的东西弄明白了,复原了,告诉别人,什么是华夏最真的玩意。比如昆曲,比如建筑,比如艺术,比如追求,他知道自己天资所限,这辈子都无法超越古人。于是他就一辈子学会一个字‘玩’!作为人的一辈子,他真正的活着的。甚至我觉得,父亲的追求,是一般人无法达到的。我喜欢一首曲子,我想鉴赏它,我想品味它,我就要弄明白这首曲如何表现,才能呈现最完美的原始状态。华夏古代,所谓的大意境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