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将来,他能够在小蛟身上找到他曾经属于过自己的证据,也就只剩这个名字而已了。
容琛欢欢喜喜,过来牵住他的手,央求他:“你叫我的名字来听听。”
晏止淮看着他,顿了顿,含笑开口:“容琛。”
当年他怎么也无法叫出口的名字,那人将他锁在床头,强逼着他叫自己的名字,而他也只是扭头冷冷回答:“陛下,
请不要再逼我了。”
他叫他陛下,叫他昏君,却从未叫过他一声“容琛”。孰料轮回转世后,却还是再与他相遇,明明是同一个灵魂,不
过换了一副皮囊,前尘尽忘,以另一种方式再度纠缠上了他,他却无法再逃开了。
也许前世,他也并非完全不曾情动。只是无法原谅那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那一点点的心动,终于也被磨成了死灰,
在那人服下鸩酒自尽后,敛埋了他的尸骨,就此看破红尘,走上了修道求仙之路。
原来他们之间,换一个开始,便会有不同的结局。若冥冥中果然有红线相缠,他与容琛,只怕便是被缚在了三生石上
,扯不开,拉不断的纠缠。
他不过是唤了一声容琛,小蛟瞬时便喜笑颜开,不住的缠着他再多叫几声来听听,最后晏止淮实在是不耐烦了,轰他
出去自行觅食。容琛赖着不走,正要再多占点便宜,却听得洞外有人笑道:“我路经此处,发觉你的仙气凝于此山间
,好奇过来一看,哈,临虚啊临虚,你的宝贝妖兽便是这只蛟?”
晏止淮和容琛不约而同的一愣,却见逆光之中,有人正不慌不忙的踏进洞内,朱衣广袖,飘然若仙。晏止淮且惊且喜
,笑道:“凌华,你如何来了。”
来者正是他的好友凌华仙君,容琛面色微微一变,沉下了眸子,上下打量着凌华仙君,略带敌意的开口道:“你是谁
?”
凌华仙君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转头对晏止淮笑道:“你向来不喜欢华丽之物,怎偏偏看上了这么个珠光宝气的妖蛟
?”
原来容琛自做了这栖龙山的妖怪大王后,手下的小妖们时常向他进贡些珠宝玉石,他便拣着那些华丽珍贵的穿戴在了
身上,自觉十分好看。本想替晏止淮也收拾打扮一番的,结果被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对于容琛的审美观,晏止淮从未多说过一句。只是落在了凌华仙君眼里,只觉这妖蛟活像个人间一夜暴富的土财主,
恨不得穿金戴银,全身家当都挂在身上才好。腰带上镶嵌着各类宝石,熠熠生辉,头上还插了一支金步摇,身上左一
枚玉佩,右一串珠链,整个人闪闪发光,晃得叫人睁不开眼。也不知晏止淮整日对着他,如何忍受得住的。
容琛本是个妖怪,不懂什么高雅格调,只觉得这些闪闪发亮的珠宝都十分好看,戴在身上,手下的一干妖怪们也都称
赞大王打扮起来果然更加姿容夺目,华丽高贵。他不明白这突然冒出来的神仙为何要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只本能的
察觉到了那丝笑容里有着那么点不怀好意的讥诮,顿时变了脸色。
晏止淮恐他恼怒,忙哄着他道:“这是我的好友凌华仙君,顺道来看我的。你先回你洞府去,带些酒食过来,容我招
待旧友。”
容琛瞪了凌华仙君一眼,不高兴的走了。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洞口,凌华仙君笑道:“脾气倒不小。”
晏止淮无奈道:“他又不曾得罪你,何苦见他便笑话他。”
“实在是我太吃惊了。”凌华仙君收起了一脸的戏谑之色,对着晏止淮开口道,“以你的性子,要收只妖兽做仙宠,
我以为不是鹿精便是灵龟,总该是些古朴些的,没料到竟是只妖蛟。”
“蛟又如何了?他如今已有了六百年的道行,再修四百年,便可化龙。到时候我只怕你眼馋也来不及。”晏止淮笑了
一声,随意的道。
“化龙?你说得倒轻巧。”凌华仙君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这下界有多少爬虫不是千辛万苦想修成龙身?鲤鱼还想
跃龙门呢,得道的又有几个?你在仙界数百年,可曾见过几条化龙的妖兽?”
晏止淮垂目不语。
“龙族向来高傲,最容不得有异种混杂其间。千年一次的雷斩天诛劫,神仙也难避过,为的便是要断了那些妄想跻身
于龙族的妖兽的念头。”凌华仙君叹息道,“不然为何龙族皆为敖姓,你见过几条异姓的神龙?”
“虽少,但也并非没有。”晏止淮淡淡的道,“有我相助,他自然能功德圆满,修成真龙。”
以他太乙金仙之体,千年修行,便是雷斩天诛劫又如何?只要能保得住容琛过了那最后一劫,入了浣龙池,出来后自
然是神龙之体,便是上界龙族也不得不承认容琛的身份。
“你还说怕我眼馋,也不想想即便是他得了造化,有幸修得了龙身,到了天界后,出了浣龙池,连你是谁都忘得一干
二净,你还想收他为仙兽?”凌华仙君瞥了他一眼,“你这么辛苦助他化龙,于你有何好处?”
“就当我是修功德罢。”晏止淮笑了笑,“反正闲来也是无事,既然当年我多事捡到了他,自然不能丢手不管。”
凌华仙君皱了皱眉,半晌,才叹气道:“我就怕你和他相处太久,到时候割舍不下,岂不是你的心魔。”
不是他多虑,而是临虚真君实在是些异样,为了那条妖蛟,竟然留在了栖龙山,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数百年。仙家本
是无情,来去自在,有了执念便有了魔障,日久自当生情,难道临虚真君不曾想过不妥?
而那妖蛟,适才所见他对着临虚真君的模样,分明是个有情的,如此相缠下去,只怕对临虚真君百害而无一利。
晏止淮避开他的视线,轻描淡写的道:“我知道你担心些什么。放心,我修行千年也不是白做的功课,你又不是第一
天认识我,我怎会轻易便生了心魔。”
凌华仙君看了他半晌,想了想,也觉得临虚真君言之有理。他这位好友,为人之时便已被段孽缘折磨得几乎送命,自
此后看破一切,道心坚固,更何况升仙后千年修行,自是非同小可,如何会轻易便陷入情障,最后也只说了句:“你
知道轻重便好。”
等到容琛带着酒食回到洞内时,那凌华仙君却已经不见了。晏止淮神色平常,只笑道:“谁让你磨磨蹭蹭的,我那位
好友性子急,等不得已经走了。”
容琛哼了一声,道:“走了才好,谁愿意他来了。”
也不知道那神仙方才有没有在晏止淮面前说他的坏话,总觉得那人一看就没安好心眼儿。
晏止淮从他手内接过了酒壶,闻了闻,笑道:“是新鲜的猴儿酿?这可是难得的美酒,我那好友没了口福,咱们可别
浪费了。”招手叫容琛坐过来,一同饮酒。
容琛挨着他坐下,倒了酒,忽然笑道:“明日我与你下山,去人间走走,如何?”
晏止淮看了他一眼:“好倒是好,只是你突然想去人间做什么?”
容琛笑而不语。他方才回洞府,听他手下的小妖说,明日便是人间供奉的月老神的寿日,他想和晏止淮一道,前去月
老庙求红绳。
红绳相绕,系定三生。他便将晏止淮牢牢绑定了,日后也不会再分开了。
18
第二天一大早,晏止淮便被容琛给拽了起来,催促着他一起下山。晏止淮见他一脸兴奋,有些莫名,心想他们又不是
第一次去人间,究竟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成这样?但也不忍扫兴,任由容琛拖着他,两人一道下了山。入了齐县城门
,容琛却是拉着他一路不停的往前走,晏止淮渐渐的发觉有些不对劲了——怎么容琛带着他,跑到座庙里来了?而且
四周都是些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热热闹闹的,似乎在拜什么神。
晏止淮慌忙退出去一看,庙门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月老庙。顿时便觉得嘴角一阵抽搐,容琛追出来,向着他抱怨道:
“怎不说一声就突然跑出来了?害我差点和你走散。”
晏止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知道这是什么庙吗?带我来这里拜神,你想求什么?”
容琛理直气壮的道:“自然是求姻缘,不然你以为我来拜什么呢?”
晏止淮无语了,心道月老掌管的是人间男女的姻缘,他们两个,且不说一个是仙一个是妖,更何况都是男子,拜月老
又有什么用?正要开口,却听容琛喜滋滋的道:“听说在月老庙求来的红绳,特别灵验。何况今日是月老的生辰,一
定是有求必应,我们这便去求红绳,如何?”
他一脸期盼之色,晏止淮看得心内一酸,其实他想告诉容琛,所谓的姻缘都是上天已经注定了的,不是拜拜月老便能
得偿所愿。如果用一条求来的红绳,便能将两个人系在一处,再不分开,那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痴男怨女,有情人终
不得成眷属?
然而这些话,他却无法说出口,他只看到容琛欢欣雀跃,一心一意的想要去求红绳,分明是活了六百多年的妖了,怎
还如此天真。只想着要和他在一起,无论说多少蠢话,干多少傻事,都显得理直气壮。这样的容琛,又叫他如何不动
心,既爱且怜。
脑海中霎时转过数个念头,最后晏止淮也只是对着容琛笑了笑:“好,那咱们便去求红绳。”
如果这样便能遂了他的心愿,让他欢喜,不过是求两条红绳罢了,又有什么关系?
两人到了后殿,挤在一堆前来求红绳的男女之间,晏止淮瞧着容琛似模似样的对着月老恭恭敬敬的拜了几拜,然后便
小心翼翼的向庙祝手里求了两条红绳,握在手里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献宝般的递给晏止淮看:“听说这月老庙最是灵
验,我们一人一条,系在手腕上好不好?”
晏止淮瞧了瞧那两条红绳,笑了笑,伸手取了一条,系在了容琛手腕上,然后再取过另外一条,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容琛呆呆的,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看了看晏止淮手腕上的,似乎不敢相信晏止淮竟会主动为他系上红绳。晏
止淮见他傻愣愣的,有些好笑,便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这红绳有这么好看,都看傻了?”
容琛回过神来,盯着晏止淮看了半晌,迟疑的开口:“你今天……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换了以前,他拉着晏止淮来求红绳,一定会被骂是胡闹。他原想着就算是厚着脸皮死活耍赖,也要哄得晏止淮戴上那
红绳,怎么也没料到晏止淮不但没有笑话他,反而还一脸认真的主动帮他也系上了红绳。
他觉得好像在做梦一般。
不是不想要晏止淮对他好,而是习惯了他的推拒,这么多年来,始终是自己锲而不舍的缠着他,近乎威胁般的让他留
在了自己身边。他到如今还不太敢相信,晏止淮真的已经接受了他吗?
面对他惊疑不定的眼神,晏止淮不由得叹了口气:“哪里不一样了?”
“要是以前,你一定会骂我胡闹……”
晏止淮一下子笑出来,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就算我骂你胡闹,你也一定会拖着我不求到红绳不罢休吧?再者,你
哪次胡闹我不是最后都顺着你了?”
容琛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糊涂事,一下子红了脸,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若不这样,你也不会留下来。
你……现在是真心喜欢我了吧?不是哄我的骗我的吧?”扭过脸去,闷声闷气的道,“我不管,红绳都系上了,你可
不许再抵赖了。”
他有些不敢看晏止淮的脸,扭扭捏捏的低着头,和之前那个霸道蛮横的妖怪大王比起来,简直是天渊之别。晏止淮不
由得心里想,你都敢逼着我成亲,还那么有气魄的撂下狠话,怎如今又像个大姑娘似的害臊起来了?
然而他也知道容琛心里在担心什么。数百年来,一直执着不肯放手的是他,付出的越多,便越害怕得不到回应,而他
……委实是给容琛的太少了。虽说承诺了要与他在一起,可非要等到四百年之后,容琛又怎会不闹别扭呢?
“傻瓜。”轻轻叹了口气,晏止淮摸了摸容琛的头,声音温柔,“不过是四百年,转眼间便过去了。我既然答应了要
与你在一起,又怎会食言?如今你专心修炼,说不定还能提早渡劫,用不着四百年便可飞升为龙了。”
容琛闷闷道:“做神仙有什么好?我见你处处小心,不得自由,以后我做了龙,是不是凡事也要小心翼翼,规规矩矩
?”
晏止淮笑道:“你错了,龙可说是天界最自由的种族了,到时候你呼风唤雨,福泽一方,比我还要威风,只怕我都要
羡慕你了。”
容琛扭头道:“我才不要你羡慕,我只要你喜欢我就够了。”
晏止淮笑了笑,没有说话了。
他何尝不知道容琛是个自由惯了的性子,上界为神比起下界为妖,自然束缚要多得多。可他若只是个妖,寿命终究有
限,千年一到,无论如何是要渡劫的,有幸过了,便可化龙,若不幸挨不过去,便是个五雷轰顶,灰飞烟灭的下场。
他费尽苦心,也不过是想容琛能修成正果。轮回道中脱身,生死簿上除名,随心所欲,傲游四方。他所能为他做的,
也只有这么多了。
回到洞府后,容琛喜滋滋的瞅着手腕上的红绳,看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的用袖子将它遮住,回过身挨着晏止淮坐下
,笑道:“我听说龙血最是神奇,凡是被龙血浸泡过的事物,可保千年不朽。等我化了龙,便用龙血将你我的红绳都
浸泡了,免得时日一长,便磨损朽坏了。”
晏止淮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垂下了眼。
手指轻轻抚上那条红绳,四百年后,天庭之上再相见之日,也许容琛连这条红绳是从何而来的都不会记得了。
这世上又怎会有千年万年可保不腐不朽的凡间之物。
他想着若是容琛知道自己这样的骗他,将来不知道会有多恨他——可是将来,也许他会连自己曾经如此骗过他,也都
记不得了。
不过是四百年而已,于他而言,转瞬即逝。
而那之后千年万年的漫长岁月,他们纵使再相见,也已是陌路人。
19
等到容琛蜕了第四次皮后,栖龙山的枫叶也红了又一轮。晏止淮立在云端上,看着容琛在云雾间现出了原形——苍墨
色的身躯,全身覆盖着细细的鳞片,头上一对漂亮的犄角,威风凛凛。
他已经如此接近龙的形态了。
巨大的蛟头亲昵的蹭了蹭他,呼出来的鼻息掀动他的衣角,猎猎生风。晏止淮眯着眼微笑:“你这么大的块头,要撒
娇我可受不住。”
那双浅金色的眼有些害羞的眨了眨,转眼间眼前身躯庞大的蛟又变回了容颜俊美的男子,容琛从背后搂住晏止淮,低
声的笑:“这次蜕皮可真是痛死了,每次都好像浑身骨头都要断裂一样,一次痛过一次。”
晏止淮没有回头,只笑道:“你以后都不用再蜕皮了。”
九百多岁的妖蛟,已经可以称之为蛟龙了。只要再过几十年,容琛便可渡过最后一劫,飞升为龙。
三百多年的岁月,晏止淮几乎从没有离开过容琛。他们相伴着去过很多地方,饮过江南美酒,见过塞外飞雪,尝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