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你只要静静看着就好了,绝对不要和你父亲闹翻。」另一个人说。
「我不明白——」
「照着做。」
希林迟疑地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他从没动过不遵从辛格尔命令的念头,即使他不理解。
另一个人露出满意的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希林担忧地看着这微笑,阳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阴影,看上去沉重,而
且不祥……
「哟,准备了我的咖啡?」一个轻快的声音传来,金发的身影轻盈地从窗外一跃而入,夏兰笑眯眯地走进来,拿起咖
啡喝了一口,还是热的。
「啧,多加点糖你会死啊。」他抱怨,径自走到外头去拿糖罐。
辛格尔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的人,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嘿,我才走不到两分钟而已,不能算『又』回来吧,上洗手间也没这么快啊。」另一个人抱怨,拿起勺子,一勺一
勺地往里头加糖。
「我把凤凰停好了,总让它悬在头顶上也不是办法。」夏兰笑眯眯地说,喝了口加了足够糖的咖啡,「找个房间给我
吧。」
「什么?」辛格尔茫然地说,希林第一次看到这个沉稳又有魄力的人这么孩子气的样子。
「找个房间给我,什么生活用品呀、衣服呀、食物呀,全部都要准备好,我什么行李都没带。」金发男子说,一口气
把咖啡喝光,「看什么?王宫里连间能住的房子都找不到了?」
「你是说……你要……留下来?」辛格尔不确定地说,他可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幻听。
「咖啡虽然喝不出酒的味道,但是还不错。」夏兰点点头。「是的,你表情怎么跟见鬼一样?」
在那瞬间,希林发誓他从那个刚才还沉重严肃的辛格尔脸上,看到了一抹他从未见过的神彩。那人露出微笑,说不出
的轻松和舒心,像个孩子。
在那一刻,他不再是王子殿下,只是个衷心感到开心的人而已。
打那以后,希林变得经常会碰到夏兰。
说是经常,其实也不是特别多,因为那样的时光,一共也就持续了不到一个月而已。
再一次见到夏兰时,是在当晚的一个宫廷舞会上。
菲斯的宫廷舞会永远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那个时代,人们穿着昂贵的礼服,花了各种心思让它们显得别
致又赶得上潮流,长桌上摆着香醇的酒类和精致的点心,人们优雅地低声交谈,谈各种流行趋势,谈国内政治局势,
谈新的文化潮流,现在,多了对国外进攻的忧心。
希林觉得这里的舞会闷死了。确切地说,那种感觉叫「无聊」,因为你在那里找不到任何东西,每个人都在说话,每
个人又像都没有在用心说话。在这方面,他佩服死了辛格尔,能和他们周旋个一天,在某种令他莫名其妙的话语烟雾
中把一大堆事情办妥。
所以,希林在舞会刚开始没多久时,就溜到外头来散心。
夜色清凉,远处的灯光让它有一种透明的质感,舒适却又不会过于黑暗。他松开领结,长长舒了口气。
一颗紫红色的葡萄砸在身上,一个轻佻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嗨,小美人,出来散心啊?」
希林迅速后退一步,抬起头,夏兰半躺在一棵梧桐的树干上,身上放着盘水果,倒难得地穿了件礼服,可前面的三颗
扣子都没扣好,一身正装礼服被他穿得跟休闲服一样。
希林警惕地看着他,就差把枪掏出来了。
「不用这么副表情嘛,我们都是跑来透气的,也算是缘分嘛。」夏兰说,把一颗葡萄丢起来,张大嘴巴接住,可惜那
东西毫不客气地砸在了他的鼻子上,他撇撇嘴,毫不气馁地再试。
「你到底是谁?」希林敌意地问。
「一个流浪者,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流浪多少年了。」夏兰含糊不清地说,终于接到了一颗葡萄。然后他露出一副百
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我真不知道我他妈哪根神经不对了,要留在菲斯的宫廷?这破地方待一晚都难以忍受,像文火
慢熬的地狱似的。」
这下子,希林立刻确定了自己和他是敌人。他冷哼一声,连身体都绷紧了。
「又没人求你留下,既然那么讨厌这里,干嘛不快点滚!」
夏兰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啊,不过就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王子嘛,也不值得让我受
这份罪啊。」他说,转过头,摘了颗葡萄,砸了拧着眉着的希林一下,「别老拧着眉头,小心老得快。」
说完,不再看他,躺回去继续吃水果。一边指指灯火通明的宴会大厅,「这里真是压抑死了,没有一个人在做值得做
的事,像戴着枷锁在滚石头一样,永远离不开固定的轨道,他们管这叫『生活的重担』,可这样子能叫『生活』吗?
」
「我和一个没有任何荣誉感的流浪者没有什么好谈的。」希林骄傲地昂起头,「我再一次告诉你,如果你不喜欢,随
时可以离开,没有人强迫你留下来。」
他停下来,瞪着树上的人,可是那人一点也没有争辩的感觉,还是那么副笑嘻嘻的轻佻模样,像一脚踩在了棉花上,
偏偏那棉花似乎还带着针!
夏兰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人强迫我,小美人,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些戴着枷锁滚石头的人,不是被
任何人强迫的,他们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锁,自己强迫自己这么做。」
他抬头看天,希林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他突然觉得当那双眼睛看向浩瀚的宇宙时,是明亮而带着向往的。
「我真是疯了。」他喃喃地说。
「我叫费尔·希林,不是什么小美人。」希林严肃地说,虽然他听不懂他的话,但是这个是一定要声明的。
夏兰笑起来,「不,我觉得你是小美人,你就是小美人。」
希林气得脸颊发红,正要争论,一声惨厉而悠长的钟声传了过来,那声音如此浑厚,传遍了整个王宫,像哀怨的幽灵
,久久不散。
一声,又一声。
足足响了九声。
那东西听得希林浑身僵硬,手脚冰冷,呆呆站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夏兰问。
「是……国丧。」希林结结巴巴地说:「皇帝陛下……驾崩了。」
皇帝陛下驾崩了。
有好一会儿,希林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正轻歌曼舞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变得慌乱,人人在争相询问到底
发生了什么,脸上带着惊恐莫名的神情。轻音乐还在继续,莫名的讽刺。
钟声像炸弹一样投下,悠悠传遍整个宇宙,不过毁灭的却不是生命,而是菲斯帝国人们仅余的安全感。
夏兰的表情变得严肃地起来,他从树上跳下,向皇帝的寝宫走去。很快,菲斯的贵族们都会在那里聚集。
希林茫然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头乱成一团,做不出任何反应。
刚进陛下的寝宫,他就看到了辛格尔。那人肯定是第一时间赶到的,他的表情沉静得看不出任何东西,希林只是呆呆
看着他,缩瑟在角落里不敢走过去。他感到害怕。
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憎恨吗?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若是老皇帝死了,他知道会是谁干的,自己的父亲。
辛格尔站在那里,一个侍从正在向他汇报,他低着头倾听,不时点头。后面还跟着一堆等着向他汇报 的人,他今晚将
非常非常忙。
他很安静,过于安静了,让人不安。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只是像机器一样听着,处理着,他总
是这样,把这样的帝国处理得井井有条。现在依然如此。
然后希林看到夏兰走过去。这个总是有点过于大大咧咧的金发青年,毫不介意地挤到众多表情严肃地贵族中间,像挤
过看热闹杂耍的闲杂人等,一头金发不梳不束,一副既不修边幅 、也不守规矩的样子,他的动作也是如此——他径自
走向中间的王子殿下,按住辛格尔的肩膀,把他向后推,让他离开那个汇报的侍从。
那姿势像一个拥抱。
另一个人茫然地看着他,「等一下,我还没有听完……」
「好了、好了。」夏兰在他耳边说:「汇报改天再听不迟,听话,今天你得早点睡觉。嘿,别说话了!今晚大家要默
哀。」他严肃地警告一个试图继续汇报的侍卫,把他吓退。
他把兰顿推到墙边,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了。」他柔声说。
「他是……自杀的。」另一个人说,他的语气有些结巴,他的眼神第一次这么无助。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自杀?他一直有罪恶感,但是……但是他怎么能在这时候自杀呢?现在外头大军压
境,希林亲王……亲王他……又想政变,他竟然这时候自杀了……他、他怎么能自杀呢……」那个总是温文尔雅、运
筹帷幄的王子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在请求答案一样,看着眼前的人。
「他……他服了药,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这么多年了,他总是闷闷不乐的,也从不关心菲斯的事,或是……我在做
什么,想什么之类的……但我会把一切做好,不让他操心……我有努力把一切做好的……」那个人说,他太不习惯于
诉说了,以至于根本无法把语言连成句子,他只是这么说着,停不下来。
夏兰握着他的肩膀,依然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我知道、我知道……」他轻声说,手指抚过他的金发,他的眼神
中再无那种不羁和轻浮,只有满溢的温柔。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自杀呢……我、我已经很努力——」兰顿突然停下来,像是突然发现
了自己在说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他从不是个容许自己软弱的人。
「我是菲斯的皇帝了。」他轻声说。当他再次张开眼睛,他的眼神冰冷而坚定,就这么扫过众人,所有的人已经知道
,这便是菲斯未来的王了。
「陛下驾崩,新皇帝登基。」一位高级宫廷内侍说道,他单膝跪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所有的人说,那样的齐整,没有任何异议,整屋的贵族单膝下跪,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传下来的,关于
效忠的礼节。
关于忠实于某个君王,某个帝国的宣誓。
辛格尔站在大殿之中,他已经不再是王子,而是一位皇帝了。
他拥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最好的气度,他的无措一闪而逝,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仍在菲斯的王宫内,只要这位斯文的
殿下……不,陛下,仍那 样淡然微笑、指挥调度,一切就不会有问题。
希林一样单膝下跪,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原谅自己,但是在跪下的那一刻,他感到骄傲而充实。他找到了他一生
唯一愿意效忠的君王,而那个人,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只有夏兰没有跪。他只是退了一步,就这么看着辛格尔,后者的神态已经稳定下来。
希林并不喜欢夏兰,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讨厌这个家伙,但是那一刻他知道,他是有些感激他的。
以后呢?以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直到现在,希林也不想回忆。
他记得当天晚上,辛格尔来找他,再次告诉他,要沉默。
「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吗?」希林问,倔强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想服从。
「不,是一个朋友的请求。」辛格尔说。
「告诉我是命令,我会服从。」希林冷冷地说。他感到忿恨,当所有的人都在为新皇帝效忠的拚命维持帝国的时候,
自己却被排除在了黑暗的角落。
辛格尔走过去,轻轻拥抱他,希林咬紧牙关,没法控制着不哭出来。
「告诉我是命令,我会服从。」他哽咽说。
或辛格尔始终没有那样说。
希格尔为自己的哭泣感到丢脸,所以咬住牙关不作声。他看到辛格尔的头发,在几个小时里,变成了黑色。他突然意
识到那个关于黑发的传说,可能真的……不只是传说吧。
「我会服从……」他喃喃地说。
那一刻,便也看到了以后的命运,只是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如此选择。
很久以后,他想,那个人已经早早把以后的事看透,甚至在他的父亲没死时,他已经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可能性,并且
开始着手布置。而自己,是辛格尔在这个国家,最后留下的一粒棋子,最后留下的一个朋友。
朋友,他想,那个人最后也不肯说出「命令」这个词来,也是因为这个吧。
很久之后,希林明白了很多事,他知道自己如果和辛格尔一起反抗比伦斯,那短暂的过活后,自己必然将被放逐于希
林家外,成为平民或和随辛格尔流浪天涯,对摇摇欲坠的菲斯没有半点好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人的选择都是最
为正确和有利的,他看得那么远,就连自己以后的痛苦,他也都看到了。
那时候,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已经都看到了。
除了他的黑发永远是黑了,除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忘 记那彻骨的伤痛——但对比于那个人牺牲,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至于夏兰,有一段时间,希林经常在王宫里看到他。那时战局越来越紧,人人都神经兮兮,可是只有他,当他出现的
地方,水泥般的气氛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永远是那么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带着些轻佻,好像天大的事也都不算什么
。
最后一次见夏兰的时候,菲斯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帝国将被吞并,也许它拥有足够的军力,可什么军力抵得上这样内外同步的消耗呢?
又是一个下午,当希林听说父亲居然向议会要求皇帝退位的消息,跑去找辛格尔时,却被侍卫拦在了外面。
「陛下拒绝见您。」侍卫冷冷地说。
「什么?他这么跟你说?」希林不可置信地说,忍不住往里张望,「告诉他是费尔·希林要找他,他不可能拒绝见我
,我有很重要的事……」
对方冷笑,在此之前,辛格尔的侍卫总是很随和,不管他来得有多晚、多不是时候,他们总是好言好语。
可是现在,他们的眼神带着敌视和轻蔑。
「你是比伦斯的儿子,回去跟在你父亲的屁股后面就好了,陛下可不想见到一个小跟屁虫。」
希林涨红了脸,他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你必需去告诉他,是我要求见他。」他提高声音,「这是你工作,我是希
林勋爵,而你只是一个侍卫,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我就是这么跟你说话,开除我?」对方冷冷地看着他,「我要跟你说,你不配见陛下,现在,立刻从他的门前滚开
!」
「你——」希林气得要死,「你去跟他说——」
「什么也不用说,命令是他亲自下的,他不想见你,滚吧。」
希林站在那里,大口呼吸,却一点也找不到空气。
最终,他慢慢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只是这么慢慢走回去,心里的一个
声音告诉他,他应该这样走回去的。像他知道那命令确实是辛格尔下的,而自己答应了那个人,答应了承受这些。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夏兰。
他坐在树枝上,嘴里咬着根草,金发在微风下拂动,眯着眼睛,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看什么看。」希林冷冷地说:「我被拒之门外,你很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