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方府家丁引路,苏定逍将苏忘遥抱回房内,轻手轻脚帮他退了外衣靴子。
期间苏忘遥说了几句醉话,头微微侧着,毫无戒备的样子。
眼前这个被外人称作小魔头的人,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无害。
江湖纷扰,什么黑玉虎符,什么止煞盟,亦或是五钝使,说实在的苏定逍一概懒得去理,只是六年前止煞门的教训尚在,这次若不先发制人,日后怕是不得安宁。
这边他一想到五钝使,便想起向镜当日所言,若真如向镜所言,苏忘遥前世是他师父,这颠倒过来的辈分,倒也有趣。
苏定逍不觉无声笑了出来。
前世今生之说苏定逍倒不是信或不信,只是未曾在意。
现在想想,这般也好,既有前世的因缘,那苏忘遥这一世成了他儿子,大概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当日向镜只说了个大概,依其所言,苏忘遥这个师父并不是个好师父,而自己那个徒弟似乎也颇为不孝,苏定逍想着想着忽的就来了兴致,也不知前世会是个怎样的纠葛,不过即便有着血海深仇也是无妨,只要这辈子他是他儿子就够了。
也是这几天听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纷繁错杂,似乎又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苏定逍回到房中匆匆洗漱完毕,上了床,辗转不得入眠。
努力将季天羽关于黑玉虎符的一番说话抛去脑后,渐渐地烦躁起来,他方才与季天羽说话一直是抱着苏忘遥的,现在孤枕寒衾总觉得苏忘遥的温度还在自己臂弯处似的,这么一想觉得还是苏忘遥小时候好,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想亲就亲,想抱就抱,不像现在,一墙之隔,明明想过去抱他想得要命,却要诸多顾忌,就怕自己一时忍不住……
苏定逍似乎已经想到了一时忍不住后的画面,真到了那地步,苏忘遥定是不肯的,免不了要狠心一次。
苏定逍将脸埋在被子里,一只手忽的拽紧了身下床单,手背上青筋微凸,泛出青白之色。
十足隐忍的姿态。
不一会便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被子底下溢出,苏定逍意识到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突兀地笑了一声。
他苏定逍是谁,几时这么克制过?
苏定逍不想抚慰自己,他想要的不是自己的手,他想要的是自己儿子的身体……
发了狠去想,想到极深处,眸中渐冷。
第二三章:自渡渡人
宿醉难醒,脑袋沉得厉害……
苏忘遥微蹙了眉往苏定逍怀里蹭了蹭,将醒未醒。
苏定逍收拢手臂,将人抱紧了些。
窗外隐有鸟语,看样子天快亮了。
又在床上贪了会,苏忘遥身子一僵,霍然坐起:“肖……肖大哥……”
苏定逍口里轻“咝”了一声,抬手拧了拧眉心,这才缓缓睁了眼:“醒了?”
苏忘遥当苏定逍昨晚与他一样喝醉了,这才睡在了一块,咳一声不自然道:“早……”微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穿。
苏定逍道:“早。”目中含笑。
穿戴整齐,推开门去,但见灰色布衫的季府家丁抬了手正要往隔壁门上敲,见了苏定逍,那家丁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原来肖爷在这,我家老爷请肖爷跟苏公子去正厅吃粥呢。”
家丁只当苏定逍是起得早了,来苏忘遥房里转转,哪里想到这位肖爷昨晚抱着苏公子睡了一宿。
到了那边,季天羽跟周放已经候在桌边,季天羽正轻声向边上的人吩咐着什么,周放上前几步,唤一声“大哥”,拉苏定逍入坐。
四个人,一顿早饭,倒也吃得和睦融洽。
收拾碗碟时,有家丁来报,说是钟夫人来了。
季天羽“哦”一声微诧道:“这么早……”
这么早,定是有要事相商了。
不一会,二十出头的女子进得门来,开口便道:“季老板,若梅有事相求。”
她走得急,话音刚落,人已到了季天羽面前。
季天羽起身道:“钟夫人。”
曾若梅人一站定,觉出自己冒昧了,退了半步,笑道:“天羽这几天可得空?”笑脸盈盈,眉宇间温婉又不失大方,“其实是特意向季老板借人来了。”
“借人?”
“是。手头上有一批货急着送去魏岭那边,你也知道魏岭那边不太平,阿权的伤还没养好去不了这趟,所以想多安排些人过去。”
说起这曾若梅,倒也不是一般女子,父家是做生意的,曾若梅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经商之道,后嫁于钟家,那钟家也是商户,其夫钟然识其聪慧,容她沾手家中生意,怎奈三年前钟然染病去世,她一个女人家硬是把夫家的生意给撑起来了。
曾若梅与季天羽生意上往来密切,私底下也是不错的朋友。
季天羽道:“要不我陪你去这一趟吧?”
曾若梅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季天羽向周放与苏定逍道:“不知大哥二哥可否让天羽去这一趟?”
低眉顺目,十足请示的姿态。
周放朗声道:“我陪三弟一道。”
季天羽微抿了唇角,露出一点不耐。
他昨夜既与苏定逍挑明了,便懒得再去面对这“大哥”“二哥”,陪曾若梅去这一趟心里也是想着眼不见为净,偏这周放也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故意的,这般兄友弟恭地做作。
苏定逍道:“有二弟陪着三弟就够了。”言下是不打算跟去了。
季天羽却似听出了什么不寻常的讯息,看了看苏定逍,又看了眼苏忘遥,面容扭曲了刹那,便又恢复如常。
三日后,晴空万里的正午。
苏忘遥在园子里拐个弯,差点跟个人撞上。
那人“哎哟”一声往后急退了两步,却是那天赶车接他们来方府的小肖。
“苏公子!”小肖露着晶亮晶亮的两颗大虎牙,眉眼弯弯,冲苏忘遥笑得欢快。
苏忘遥笑道:“是你啊!”
“苏公子去哪?”
苏忘遥想了想。
小肖道:“苏公子还没出去过吧?正好我要去姐姐家一趟,苏公子要去街上逛逛吗?可以一道。”
苏忘遥正愁闲着没事做,听对方这么一说,即刻答应了下来。
走了几步正好遇到苏定逍。
苏定逍道:“要出去吗?一起吧。”
三个人在街上走了一会,小肖中途离开,一个人去了他姐姐家。
街边有人卖小狗,一共四只,白绒绒的一团,顶多一个月大小,装在油腻腻的竹篮子里,篮子底铺了件破旧衣服。
六十上下的男人留着一把邋遢胡子,边上一条大狗精神抖擞地蹲着,吐着舌头,脑袋转来转去看街上人来人往。
据说一只卖给了一个平日里足不出户,坐轿而过的小姐。
一只卖给了个有钱的老爷,概是买回去讨妻妾开心的。
一只便宜卖给了个七八岁流着鼻涕的小孩。
就剩最后一只缩在篮子里继续睡着,也不知会被谁买去。
忽然起了大雨。
苏定逍道:“这边!”拉着苏忘遥,赶紧往边上屋檐下躲。
街上收摊的收摊,躲雨的躲雨,热闹过后,只有雨声哗啦。
静静看了一会雨,小肖一手打伞,小跑着过来了:“肖爷!苏公子!”
但见他缩着脖子,腋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找你们好久了!”小肖说着放下手中伞来,抖了抖脚,将腋下油纸伞拿下,“给!”
一把给苏定逍,一把给苏忘遥。
苏定逍那把是灰色伞面的,上面似乎还画着什么,折拢着,看不清。
那伞不知哪里卡住了,苏定逍一开始撑不开,手下稍一用力,“嘭”的一声,伞面打开的同时,伞骨折了,上面的画倒是看清了,是几株莲花,边上提着一首诗,七字,四行,极小的模糊不清的暗红色落款。
小肖以为自己拿了把破伞过来,吐了吐舌头,笑得歉然。
那一边苏忘遥已经把伞打开,往苏定逍那边挪了挪,撑住两人。
“给我吧。”苏定逍比苏忘遥高出半个头,自然而然接过伞来。
在雨里走了一阵,苏定逍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跟苏忘遥像现在这样同撑一把伞过,伞下就他跟他两个,而伞外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皆与他们无关,很玄妙的感觉。
苏定逍道:“我想起一个故事……”
便自顾自缓缓说了起来:“也是个下雨天,有个人在檐下躲雨,和尚打伞而过,于是那人就冲和尚喊:‘喂,普度一下众生吧,带我一程如何?’
和尚道:‘我在雨里,你在檐下,檐下无雨,何需我来渡你?’
那人一步跨出去,站在雨中:‘现在我在雨中,可以渡我了吧?’
和尚道:‘我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有伞而不被雨淋,你无伞而被雨淋,所以不是我渡不渡你,而是伞渡不渡你,你要被渡,自去找伞。’”
暗沉沙哑的声音,低低的,混在雨里,听起来很舒服。
一会,苏忘遥道:“自觉觉他,自渡渡人,你也爱看佛书?”
苏定逍没有接话,人始终慢了苏忘遥半步,苏忘遥觉出点异样,一回头,苏定逍的吻稳稳落在他唇角。
苏忘遥先是呆了片刻,倏然后退两步,退到雨里……
第二四章
雨越下越大,斜打在四处,激起一团团水雾。
隔着重重雨帘,小肖正歪着头往这边看,也不知有没有将刚刚那幕看去。
苏定逍上前一步,将苏忘遥重新纳入伞下。
他道:“走吧。”
语气平缓,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这天回到季府,匆匆吃了晚饭,从始至终,两人未再说一句话。
苏忘遥早早回了房,但觉浑身无力,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这场雨也是奇怪,明明正午出去的时候天上一丝云也没有,下得那么急那么突然,按理,去的也该是很快的,可这都下了一个多时辰了丝毫没有转停的迹象,倒是小了许多,淅淅沥沥的不停歇。
“门主!”
长廊上,一人躬身站在苏定逍身后,清眉秀目,声色内敛,穿了一身黑衣,衬得面上有些发白。
苏定逍道:“如何?”
那人道:“双方人马都宿在梅子镇一家客栈里,季天羽应是发现了厉盟主,但二人之间未有任何言语。”
苏定逍道:“都做了什么?”
“各自待在房中,季天羽睡下了,厉盟主喝了会酒。”
望着檐下缠连不断的雨帘,苏定逍沉默了一阵。
“告诉魏堂主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那人身手利落,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影。
望着那人消失处,苏定逍微微皱了眉。
“自觉觉人……”
“自渡渡他……”
苏定逍沉吟一阵,伸出手去,晶亮的雨水汇于掌心,很快又从指缝间流走,苏定逍收回手,目中怔怔的,一时有些惘然。
他不知道眼前这些雨水一直下到了苏忘遥梦里。
梦里也是两个人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路很长,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完,一眼望过去那些房屋,墙壁,来来往往的人,什么都是灰败灰败的,模糊着看不清原有的面貌。
梦里的苏定逍也在絮絮说着一个故事,那种语调仿佛流水拂过沉沙,缓缓的,很让人舒服,奇怪的是,苏定逍的声音也不轻,苏忘遥就是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只知道不是和尚跟躲雨人的故事。
苏忘遥有些心急,又听苏定逍轻轻笑开了:“魄儿,我听人说两个人能做父子是前世积来的缘分……”
这句话倒是听得清楚,又清楚又熟悉,哪里听过……
苏忘遥仔细琢磨间苏忘遥的手已经托起了他的下巴,轻笑着,食指用力拂过他的唇,苏忘遥一惊,梦散了,人也醒了。
暗夜里,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他。
苏忘遥慌忙坐起来:“父……”
那人坐于床尾,夜色勾出他脸上分明的近乎完美的轮廓。
苏忘遥只觉额头上手心里,冷汗一颗接着一颗冒了出来,强自镇定,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肖大哥。”
夜色掩去苏定逍脸上或有的表情,苏定逍没有回答,只缓缓倾身往苏忘遥那边压去。
他正打量着他,用一种绝对不属于父亲对儿子的目光。
令人心惊的压抑。
苏忘遥胸口蓦地腾出一丝怒气,那怒气越来越浓,怎么也压制不住,倏然紧紧攥紧了拳头,胸膛起伏数下,最终还是松开了,沉声道:“父亲……”
其实早该发现了吧,只是想当然地以为父亲不会欺骗自己。
魑魅林中第一眼见到的时候,醉酒的那天晚上被抱着的时候,其实早该发现的。
苏忘遥强撑着一动不动,对方熟悉的气息压过来,像是黑暗中伸出的无形的触手,冰冷的,滑腻的,若有若无地抚上他脸颊。
一时间五味陈杂。
往日里父子相处时的林林种种都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暧昧不清的纱,他抱他时,他望他时,他说话时,他对他笑时,虚虚实实,什么都不真切起来。
这个人明明就是他的父亲,可是又不是……
便在此时,外头一阵吵闹,纷纷乱乱的脚步声、说话声,火光越来越亮,有人大声嚷道:“肖爷!肖爷!老爷出事了!”
乱哄哄一阵又都远了。
有人拍门喊道:“苏公子!苏公子!”
苏定逍忽的轻轻笑了一声,又似叹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口。
苏忘遥暗暗松了一口气。
未等苏定逍开门,外面那人就撞了进来,那人生得五大三粗,熊一样的腰背,怪不得拍个门就把自个儿给拍进来了,他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看到苏定逍不由愣了一下:“肖爷?咳,可找着您了,老爷出事了,快快……”
那人刚要去拉苏定逍,膝盖处被苏定逍一踢,随即“啊”一声,捂着膝盖跪趴在地上。
愤然抬眼:“肖爷您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墙外一人几个起落到了苏定逍面前:“门主!”
那人一袭黑衣,脸色比之前更白了些。
苏定逍微微皱眉:“怎么回事?动手了?”
那人道:“没有。”
“没有?”
那人道:“丑时一刻,季天羽发现曾若梅不见了,带人出去……”那人顿了一下,似是气力不济,暗自调了下气息,继续道,“季天羽出去寻曾若梅不慎掉下悬崖,厉盟主也跟着跳了下去,悬崖不是很高,下面是个密林,以季天羽跟厉盟主的身手不至于丧命,魏堂主已经带人下去找了。”
苏忘遥此刻已穿戴整齐立在苏定逍身后,听那人一番说话,大概也明白了一些。
季府的家丁早就由管家领着出去寻他们季老爷,地上这一位是派下来通知肖爷跟苏公子的,那家丁莫名其妙挨了肖爷一脚,一时搞不清状况,向苏忘遥道:“苏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苏忘遥走到那人面前:“你且先下去,季老爷不会有事。”
他年纪不大,但语气平缓,目中坚定,不由地叫人信服。
家丁在地上犹豫了一下,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苏忘遥待家丁走远,回过身时,苏定逍正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