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闲风庄内多了名少年,是被强行留在庄内的,说是拿来练什么采阳补阳的邪术。
三日后,闲风庄新庄主冯赞被杀,有人说是为少年所杀。
冯赞……
冯……
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真相让人无法接受。
半个时辰后。
书房。
“我要你去查一个人。”
苏定逍坐在夜色里沉声向楚安吩咐,“……这个人可能是冯赞也可能不是,这件事我要你一个人去办,我要知道从头到尾所有能查到的一切。”
苏定逍回到卧房后将门窗牢牢关上,关得一丝月色也透不进来。
苏忘遥睁开眼,一室漆黑中目光森冷。
他将他抱在怀里:“我不会再碰你,我会做个好父亲,真正的父亲。”
第四三章:重魂胎
向镜道:“他在报复你。”
向镜指的“他”自然是苏忘遥,昨晚上发生的事,他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
苏定逍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他愿意报复我也是好的。”
有目的的报复总比自轻自贱好。
说着自顾自笑了一阵道:“是不是只要拿到两块黑玉虎符便可继承冥主桑问六千年的修为?”
“是。”
“也便有了统领冥域的能力与资格?”
“是。”
“便是冥域新的冥主了?”
“是。”
其实这些向镜早就跟苏定逍提过,当然也并不是任何人拿了黑玉虎符都能继承封于其内的修为,这个人曾经必须是桑问的一部分,比如桑问心头血所化的炼桑、炼问,比如桑问游于宇内的三分魂魄,而这些人中苏定逍,也就是炼桑,无疑是最有资格的,因为他是桑问所选,也只有他能在未得六千年修为之前解开五钝使封印。
苏定逍道:“如果一个人死了,身为冥主,是不是可以随意处置其三魂七魄?”
“是。”
苏定逍浅浅笑着转动指间尾戒:“那么就可以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了。”
炼桑、炼问,其实何其相似,聂峥抢夺黑玉虎符也不过是为了将赵小钿永远留在身边。
向镜提醒道:“前提是他没有拿回仙元,若他拿回仙元,桑问六千年的修为只怕还是压不住他。”
苏定逍道:“我自有计较。”
“以后你想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苏定逍还记得昨晚上抱苏忘遥回房的时候,苏忘遥在他怀里一直抖个不停,有些事似乎是一夜间完全不一样了,他要宠他,极尽所有将他宠上天去,这样的想法一旦生成,心情万分舒畅,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这几日的门主心情特别愉快,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单单是心情,还有行事,气质,言行。
苏定逍心情愉快得反常,苏忘遥始终忐忑。
过了两天,一大早用过早膳,下人来报,说是畦水庄的向老爷求见。
正厅相见,正是向楚兰的叔父向金勇,而这次登门造访,竟然是来给向楚兰说亲的。
向金勇也是江湖中人,自然是知道煞生门的,也知道此番前来希望渺茫,连能不能见上一面还是问题,只是想着苏忘遥与向楚兰既然同生共死过,说不定那段时间两个年轻人之间彼此有些意思那不就有希望了。
向金勇对于苏定逍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苏定逍竟能与他客套寒暄起来,还说这种事让小辈自己拿主意便可,完全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父模样,一句话直接将问题丢给了苏忘遥,苏忘遥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又听向金勇将小女儿家对自己如何思慕绘声绘色了一遍,说得两人天造地设一般,苏忘遥心里明白他若是真喜欢上了哪个姑娘怕是害了那个姑娘,尉迟晓晴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现在大概也明白苏定逍当时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花瓶断她手脚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拒绝,最后含含糊糊推说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与向姑娘是有缘无份。
苏定逍坐在一旁,一杯茶慢悠悠吃到向金勇告辞。
向金勇走后,苏定逍拉着苏忘遥玩笑道:“他若是早几天来说亲,我一定把你拖上床,叫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地。”
苏忘遥听到了话里咬牙切齿的味道,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纯粹的父子关系了,他听着这似玩笑又似威胁的话竟然口干耳热,身体像是很希望苏定逍对他做些什么。
天气晴好的下午,苏定逍坐在藤椅里固执地抱着苏忘遥不让他走,苏忘遥走又走不了,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闭上眼睡觉,他很习惯苏定逍的胸膛,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于是似乎不管那人对他做过什么,他总能在他怀里安心睡着。
日光一点点斜去,余晖遍地,苏定逍叹道:“你也算狠了……”
连日来的故作轻松,自己都不像自己了,苏定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逃避,苏忘遥这么韧的性子,他越是对他强来,最后反弹到自己身上的必是更猛更烈。
怀里的人睡得酣沉,轻颤的眼睫,均匀的呼吸,微薄的唇,苏定逍俯下身小心翼翼亲了一口。
说什么做个真正的父亲,他根本就做不到,他想要他,想感受他,想抚摸他,想听他喘息,想在他身体里发泄自己的欲望,可是不能,他这边天人交战,想得双目赤红,那个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苏忘遥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抵在腰间的硬物,猛然就醒了,目中的惊慌一闪而逝,似乎知道苏定逍忍得难受,又或者刚刚醒来根本未作思考,鬼使神差般的,苏忘遥凑过去吻了苏定逍一下,然后重新伏在苏定逍怀里,就这样,又睡去。
又过两日,离开忧怖门,继续出发去秦岭,只是两个人,没有带任何其他人,北商离秦岭本来就不远,他们骑马而行,估计也就三四天的时间。
出了忧怖门,走走看看,心情便也好了很多,这天下午,天色大变,眼看着似乎要有一场大雨,一时找不到客栈,等雨点噼里啪啦下来的时候进了一座破旧无人的山神庙。
半掩的陈漆斑驳的门,一推,一股腥臭扑面而来。
苏定逍屈指一弹,小庙内的窗应力打开,风一吹,腥臭味散得倒也快,在外面站了一阵两人就进去了。
小庙破旧简陋,除了正前方一座生了锈的香鼎,一尊看不清面貌的泥身佛像,再没其他东西,佛像靠着的那面墙上开着一个低矮的门。
料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该很快,便只是站着等,大雨滂沱,等了一阵,耳目敏锐的苏定逍听出矮门内有什么动静,苏忘遥也很快发现。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苏定逍轻声道:“我去看看。”
大概离门五六步的时候,苏定逍看到门内横着一只毛色斑斓的野鸡,颈间沾着干涸的血,早就断了气的,再进一步,但见一人抱膝缩在墙角里,那人脸面向里,披头散发,一身宽大的灰白长衫,衫子下摆磨破了一角,很脏,大概是穿了很久了,看模样十有八九是个疯乞丐。
苏忘遥跟着上前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大雨很快过去,自然而然继续赶路,苏忘遥翻身上马前想了想,从挂于马侧的包袱里拿了个干馒头回到庙里扔给了那人,馒头砸到那人脚下,那人反应倒快,一下子扭过脸来看苏忘遥,那人头发散在前面,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很亮,很年轻,倒不像是个疯子。
苏忘遥也没在意,正要走,转过身时听到那人轻声试探道:“苏魄?”沙哑的嗓音,中气很弱。
苏忘遥顿住脚,转身打量那人:“你是……”
两人相看了一会,那人又扭过脸去,苏忘遥觉得应该在哪见过这人,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魄儿!”
外面的苏定逍久不见苏忘遥出来便进来催促,苏忘遥指了指地上那人道:“这人我好像认识。”
苏定逍微微皱眉。
苏忘遥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人拉起来或者再开口问一下,那人又主动转过来,这次他把脸微微抬了,长发散落,五官大致露出来,干净,清瘦,苍白,苏忘遥惊道:“桑霁?”
桑霁抿了唇,稍稍点头。
“你怎么在这?”苏忘遥蹲下来打量桑霁,想了想道,“要不跟我们一程?”
他之前做的关于周济的梦记得很清楚,苏忘遥知道那不是简单的梦,而梦里周济托熙华照顾桑霁,照理,桑霁不应该一身落魄地出现在这里。
桑霁一只手撑着墙壁想站起来,大概是蹲久了,看样子似乎有些困难,苏忘遥搭了把手,等桑霁半蹲起来,这才发现桑霁的腹部高高隆着,他衣服宽大,所以之前未注意到。
桑霁人瘦,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显然不太正常。
苏忘遥道:“你的肚子?”
桑霁道:“你能不能送我去永诚。”
永诚是下一个市镇,离这里并不远。
“可以。”
扶桑霁上了马,两人一骑,桑霁问苏忘遥道:“他是谁?”
苏忘遥犹豫了一下道:“他是我父亲。”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去看苏定逍,苏定逍恰好也向他这边看来,苏忘遥心里突兀了一下,觉得“父亲”这两个字实在是很讽刺。
桑霁只是“哦”了一声。
因为照顾着桑霁,三人直到戌时才赶到永诚,苏忘遥想找个医馆先替桑霁看看身体,桑霁拒绝了,只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用麻烦了,让苏忘遥随便在哪个地方放他下来就可以了。
苏忘遥不放心,坚持拉着桑霁一起投了客栈,不巧,那家客栈只剩两间房了。
苏忘遥道:“我与桑霁一间。”先搀着桑霁进了房。
那店家原是拒绝三人住店的,因为看桑霁腹大如斗,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会传染的怪病,苏定逍多给了几钿银子,店家犹豫了一阵好不容易才点头。
“你还是与我一间吧,或者我与他一间,这个人不太对劲。”苏忘遥进门前,苏定逍拉住了他,“我刚刚扶他的时候,很奇怪的脉相,就像是女子有了身孕,可是又不一样。”
苏忘遥想了想道:“不用了,他需要人照顾,我会小心的。”
半夜,苏忘遥听到对床人的呻吟,很压抑,苏忘遥半坐起来道:“桑霁?”
“没事……”暗夜里,桑霁咬了牙,额上青筋毕露,冷汗涔涔,声音里透着勉强。
苏忘遥觉得不放心,起身用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桑霁道:“你最好不要过来,我肚子里的东西不太正常……不过我……我可以克制住他。”
看来不是简单的病了。
苏忘遥犹豫一阵,还是坐回了床上,担心地看了桑霁一会,看他一直蜷着身子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苏忘遥道:“桑霁,你的师父是不是叫周济?”
桑霁忍着疼痛“嗯”了一声,像是回答苏忘遥,更像是在呻吟。
“半个月前去世了?”
桑霁顿了顿:“嗯。”
“我见到他了。”
桑霁转过脸来,目中惊讶。
“半个月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你师父,我记得两年前你追着月亮坚持要带她去幻霞山,似乎还说她是什么人的转世,你师父跟我说他一直找错了人,他要找的不是月亮,是我,我是南宫墨,月亮的双生哥哥。”
桑霁惊道:“你都知道!”说着长长叹了一声,轻声道,“师父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桑霁从小被周济收养,周济是他的师父,其实相当于是他的父母,师徒情谊很深。
苏忘遥安慰道:“他说要去一个人人到了一定时候都会去的对方,他看得很开。”
桑霁叹道:“他对生死倒真的看得很开的。”
“我听到他嘱咐熙华照顾你,熙华也答应了……”苏忘遥说着忽然轻嘘了一声。
隔墙有耳。
桑霁也察觉到了。
苏忘遥觉得应该是苏定逍,概是苏定逍不放心自己。
谈话到此为止,桑霁与苏忘遥说了这会话,肚里的绞痛好了许多,挪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闭上双眼。
后半夜,万籁寂静之时,苏忘遥先是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而后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有吸吮喘息之声,透着一股阴冷,毛骨悚然,苏忘遥翻身起来,门外已经有人冲了进来。
是苏定逍。
“桑霁!”灯火燃起,苏忘遥将桑霁翻过来,桑霁双眸紧闭,唇紧紧贴在腕上,腕上已被咬了一个血口,热血鲜红淋漓,桑霁正吮着自己的血,一脸痴迷。
“桑霁!”苏忘遥急忙将桑霁的手拉开,苏定逍扯了干净的布条将桑霁手腕紧紧扎了两圈,桑霁似乎是现在才醒了,缓缓睁开眼睛,看两个人一脸认真地围着自己,疑道:“怎么了?”觉得头脑有些发热,抬起手腕想试一试温度,然后就察觉到了腕上的疼痛,痛苦地呻吟一声,双眉紧锁。
苏忘遥道:“明天还是找大夫看一下吧。”
桑霁沉默了一阵,摇头道:“没用的。这是重魂胎。”
第四四章
原本存在的东西不会无故消失,人之魂魄也是一样,会散却不会灭,桑霁肚里的重魂胎其实就是一团正慢慢聚集起来的魂魄,等魂魄聚到一定程度便会形成肉胎,肉胎成形最后破腹而出。
“……修道之人寿命会比一般人长些,至少能活百岁,重魂胎从种下到最后成形,快则两三年,多数要七八十年,甚至更长,而这个过程里宿主身死则前功尽废,只能重新找宿主,重新聚魂,所以我才会被选上——”桑霁抬眼,目中清澈,“我的身体很适合聚魂。”
苏忘遥皱眉:“有什么办法吗,难道要一直这样?”
凡人一生也就七八十年,这么挺着个肚子挺七八十年,实在是难以想象,也不知道这重魂胎是谁种在他身上的。
桑霁道:“我师叔靳宋就在这永诚县里,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找师叔,看他有没有什么散魂之法,可是我跟我那位师叔并不熟,也就小时候见过两次,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我知道他在永诚却不清楚他具体在永诚哪里。”
苏忘遥本想问他为什么没跟熙华在一块,想想苏定逍在便没开口,无疑,苏定逍并不喜欢他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看桑霁腕上的血已经透过布条渗出大片殷红,苏忘遥道:“还是上点药吧。”
苏定逍道:“包袱我放在桌上。”
随身的药物一直放在苏定逍包袱里,苏定逍这么一说苏忘遥也没多想起身就去隔壁拿。
借着月色找到伤药,苏忘遥转身时发现苏定逍鬼魅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一步跨进门槛并缓缓将门合上,轻轻的,吱呀的一声。
有些暗,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事到如今,苏忘遥也不怕他再对自己做什么,反正已经伤得血肉淋漓了,再割几刀也无所谓,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不奢望苏定逍真的会做回什么真正的父亲,既然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相处,那便以不停的伤害的方式共存好了,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苏忘遥有些咬牙切齿,缓步走到苏定逍面前,倾身,吐气如兰,他听到自己的笑声,低低的,一开始有些阴冷,而后渗入了一点甜,仿佛夜色里绽开了一朵朵深红,带着诱惑人的讯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笑成这样,竟然隐隐地,还有几分得意。
苏定逍的背几乎靠在门上,他不让,苏忘遥是走不出去的。
这个人,一时一刻都舍不得分开,即便什么都不做,抱在怀里也觉得是好的,于是他伸手抱住了苏忘遥,他叹道:“回煞生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