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崂山道士

情不自禁地沉溺，迫不及待地迎合。

破碎的呻吟从口边逸出，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只觉那些细碎的声音，装着五彩斑斓的薄翼，闪亮着，扑扇着一

圈圈飞翔萦绕，晃得人眼花缭乱。

晕晕迷迷，如坠云雾。

身子越来越轻，化作一片羽毛，随风扶摇直上。

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的感觉充满胸襟。

突然，堵在口边的温暖像木塞一般被拔开，新鲜的空气汹涌而入，

口中满满的充实骤然一空，心中似也猛然空了一块，瞬间涌起难言的不舍与惆怅。

一阵凉风吹开迷雾，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一双熟悉的眼眸近在咫尺，眼眸中氤氲着蜜一般浓浓稠稠的柔情。

“你，你怎么来了？”

第四十九章

当时头脑发热，沐桐不顾一切地组织人马平叛，如今冷静下来，虽说对那时的行为并不后悔，若是再选一次，其结果

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但平叛过程中的许多鲁莽行事，事后他也不得不从新掂量。像金牌的事，还有其他许多越权的事

情，当时都是事急从权，可言官们不会管这些，只怕将来平叛的所有功劳都还抵不了他犯下的僭越之过。

他正式当官也没几天，但从小耳闻目染，对官场的一些潜在规则，早就了然于胸。因此朝廷一派人来，他便马上交接

了所有的军务，还主动写了折子，详详实实地汇报了平叛过程中的所有事情，对自己许多不当的行为了没加掩饰，最

后诚恳地向皇上谢罪，请求给予处罚。他态度恭谦地做完这些，便只身赶往庆安。

杨柳见他回来，自是十分欢喜，心情一好，病也好得快些。从他们出京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进入腊月，年

关很快就近了，杨柳他们便也不在庆安再耽搁，一路行船北上，赶在年前几天，终于回到京城。

站在自家熟悉的大门口，沐桐感慨万千，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较量，家中的宁静祥和，分外的让人觉得珍贵

，以往平淡无波的日子也格外地诱人。什么功勋，什么野心，二十多年曾让他激动不已的一些事，此时都不再重要了

，这一刻没什么比有爱人相伴更使人满足的了。他打横抱起马车上的人，微笑着说了声：“我们回家。”便大踏步走

了进去。

他的身后是满地的冬日暖阳，仿佛他此刻的心一样，温润柔和。

所有的访客都以待罪自省为名拒之门外，沐桐他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个年。对于以后是赏是罚也全不在意，沐桐做好

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辞官不干了，正好可以陪着柳儿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提到退隐，杨柳更是举双手赞成，连隐

居之地都选好了，在一个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地方，他们热切地讨论起将来的家，要有宽敞的屋宇，错落有致的花

园，还有清澈的大泳池。

谁知皇上全然不提他的过错，不仅连升了他三级，还赏赐下无数的珍宝。等到元庆大人把临江王压到京师受审的时候

，皇上更是在宫里摆下了豪华的庆功宴，不只沐桐，连杨柳都接到了请柬。

不仅如此，筵席当中，皇上还当庭赏了杨柳官爵名位，虽是没有什么实质职权的虚名，这对于无品无级的杨柳，应该

算是莫大的荣耀。杨柳心中却十分的不安。座中诸位的窃窃私语以及惊疑不定的目光确是他不安的来源，然而更让他

忐忑的是南面龙椅上偶尔射过来的火热目光，里面有探究，也有欲望。

席上的珍馐佳肴本就引不起杨柳多少兴趣，宴上的欢声笑语也让他无比的厌倦，而那炙热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刺在

背。要不是皇家盛宴推无可推，他才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活受罪。

眼光扫到沐桐，作为这次平叛的功臣，此次宴会的只要人物之一，他被一群人包围着，一杯一杯的酒，像水一样倒进

了腹中，杨柳不禁回想起初识他那会儿，也总是在闹哄哄的宴会中，懵懵懂懂的他，傻傻地帮自己挡酒。他就真的凭

着一番赤诚，打动了自己一直寂水无波的心。

也不知道是他傻，还是自己更傻，杨柳心中不禁觉得十分好笑。

纯真的过往，似一缕清风拂过心田，安抚了杨柳渐起的烦躁，脸上极力隐藏的不耐也被温柔的微笑代替，围在身旁的

吵杂，也似被一层幕布隔开，只有眼中端着酒杯的那个人，真切而真实。

这么多年的悲欢离合，心境不断的变迁，他们不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而且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历久弥新，如此幸事，也

算奇迹。心中充满着对美好过往的怀念，杨柳不禁憧憬起他们不确定的将来，即使迷雾重重，但那迷雾的背后，肯定

有更令人向外的风景。

优美的风景。

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似三月的桃花绽放。花开正艳之时，突然晴空一个霹雳，背心仿佛被雷电劈了一下，杨柳微一

凝神，便蓦然明白，方才的闪电正来自南面高高的龙椅之上。

心中有疑惑，也免不了恐慌，不着痕迹地掩了脸上的笑意，透过大殿上的衣香鬓影，透过层层浮华的迷雾，杨柳偷瞥

了一眼南面最尊贵的那个人。与和亲王十分相似的容貌，多了几分成熟与狠绝，缺得是和亲王脸上惯有的亲切与率真

，他高贵的脸上正面露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就只一眼，手持生杀予夺大权的那人，让杨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自然而然地，受到惊吓的杨柳，抬眼想寻找自己的安慰。环视四周，却没看见沐桐的身影。心中微微的失望，继而却

担心起来，他喝了那么多的酒，可别在这戒备深严的地方出什么差错。

酒喝多了的人，唯一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杨柳赶紧找个小太监问明了方向。刚跨出殿口，杨柳便被殿外的寒风激起

一阵寒战，他紧了紧身上厚实的斗篷，干脆连斗篷的帽子也戴上。

缓缓地跟着小太监前行，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曾经也是他喝多了，自己也曾这样不放心地去找过他。可能是喝

过酒的关系，杨柳有片刻的恍惚，许多年前的心急担忧，跨过时光的隔阂，与这时的心情重合起来。那时在户部尚书

大人的后花园找到他，便是自己心动的开端，死守近二十年的心防，第一次裂开了一个缝，挤进了沐桐这两个原本毫

不相干的两个字。后来那条缝越开越大，最后他整个人都挤了进来，填满了自己空空荡荡的心房。

这次临溪之行，两人都经历了不少的磨难，其中的艰辛难于言表。但大难过后，也迎来了令人欣喜的后福，沐桐逐渐

对官场名利的淡漠，无疑让杨柳看见了他们更幸福的未来。羁绊着他们的枷锁，似乎又少了许多。杨柳只盼这场无聊

的宴会早点结束，他只想与沐桐早早地回家。

相依相伴，携手扶持，安静地共度余生。

拐过一个又一个的回廊，杨柳蓦然回神，他们走得也太久了，他顿时停住了脚步，他一脸疑惑地盯着回过头来的带路

小太监。

第五十章

“还差几步路就到了，请公子莫要停下。”平淡无波的声音，说得也是极平常的话，杨柳却陡然一个战栗，升起一股

不祥的预感，他不禁脱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公子到了，便自会知道。”小太监垂手而立，面无表情。

杨柳强作镇定，暗自打量四周，殿宇林立，回廊交错，与户部尚书家的后花园不可同日而语，想自己找出路来，简直

是做梦。最令人心惊的是廊上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侍卫，木头桩子一般竖着，无形中便给人心里增添了不少的压力。

逃是不可能的，别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就是如沐桐般身俱武功，要逃出这防范森严之地，也几乎不太可能。既然躲不

掉避不过，杨柳反倒平静下来，他理了理身上的斗篷，心里暗暗地思量着事情的各种可能。

虽然极力压制着最坏的想法，但真见到那人的时候，还是不由心中一沉。释放出心底藏着的惊慌，杨柳恰到好处地表

现一个初见圣颜的普通小民的惊惧不安，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找他过来，他只想尽量不引起那人的关注。

“仔细瞧瞧这个湖，还有这间亭子，你可还有映像？”那个尊贵的人站在低矮的栏杆边上，眼望着冰封的湖面，看也

没看杨柳一眼，他指着湖的对岸，“那座假山，你也不记得了吗？”

熟稔的语气，仿佛杨柳与他多年前便相识，两人有过共同的一段美好时光。杨柳震惊的无以复加，他情不自禁地在自

己记忆中急速的搜索，然而还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与他曾有过什么瓜葛。即使他小的时候，家中遭遇的变故，也只

与先皇，他的父亲有关。转而面向那个湖，再如何打量，也在自己过往的记忆中寻不到一丝影子。

“你不记得了？你自然不记得。”那人转过身来，热切地望着杨柳，眼中的炙热，仿佛连冰雪都可以融化。“那时候

我在宫里听说皇叔正迷恋一个小倌，我本不太在意，可是慢慢地，皇叔呆在宫里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常常随便交代几

句就匆匆走了，朝廷大多的事他也再不管了。那时我才好奇起来，会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牵动着皇叔的心。我偷偷地

去过皇叔府上几次，就躲在那边的那座假山后面，我看见你披着大红的斗篷，就从这间亭子走过。那时候我就想，总

有一天，总有一天……这假山，亭子，还有这个湖，都是原样照搬靖王府里的，一模一样。你可知道连着这亭子的回

廊通向何方？是朕的寝宫。”沉浸在一个美好的回忆，满脸的向往，竟使他的眼神逐渐柔和明亮起来。“衣袂飘飘，

步履生尘，就如同你方才走过来的样子，你的每一步，都踏进了朕的心里。你相不相信一见倾心的事？”他抬手碰了

碰杨柳斗篷帽子上的一圈白狐毛，却没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怔怔地望着杨柳，“银灰色一点都不衬你，只有大红的颜

色，才专门是为你而生的。先是靖王，后是司马枫，和亲王，然后是这个沐桐，而现在……”

迫人的气势强压过来，杨柳不自觉地后倾，他完全懵了，不是他疯了就是眼前这个人疯了。

背靠着低矮的栏杆，为躲避眼前越放越大的一张脸，身子竭力仰成一个张力极大的弧度，突然脚下一滑，头下脚上地

栽了下去。心顿时如抛上了半空，口中的惊呼还未出口，头就撞到一个实处。

并不是冰冷坚硬的结冰湖面，而是感觉自己的头被什么托了一下，接着身子也落在一个温软所在。

像是一下子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万籁俱寂，只余咚咚雷响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击鼓动着耳膜，又急又促，不停不歇

。

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他的声音才逐渐地传过来，先是自己又粗又重的喘息，接着是从身下传来的焦急的询问声。

懵懂的脑袋才刚清明一些，眼前一张放大的脸吓得他宁愿晕过去。一边口中连道：“草民该死。”一边手忙脚乱地要

爬起来。

趴着的身子却被一双手如铁匝一样紧紧圈住，无论怎么努力都丝毫不能动弹。

“别动。”

低沉的声音，也不如何的威严，却仿佛有魔力一般，真的让杨柳不再徒劳地挣扎动弹。静下来才陡然发觉，他们离得

这么近，近得呼吸相闻，近到能数得清对方有几根睫毛。特别是身下的那双眼睛，直直地望过来，如幽潭一般深不见

底，潭底两簇火焰，仿佛海底火山喷发的岩浆，在黑暗中却异常的火热明亮。

持续的震惊让杨柳好像沉浸在一个荒诞的梦中，还未来得及细想，陌生的气息又再一次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双唇被炙

热的什么一碰，仿佛被烙铁烫着一般，杨柳使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推，终于挣脱了那个紧匝着他的怀抱。

突然感觉背心一凉，身子已经仰躺在冰封的湖面。冬日傍晚的太阳，朦朦胧胧地斜挂在天边，稀稀薄薄阳光照在身上

，像在做梦一样，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杨柳真的很疑惑，他到底是梦是醒？身边那人突然爆发的狂笑，以及亭子回廊上来往慌乱的脚步声，尖叫怒骂声吵得

他越发的心烦意乱。他正要爬起身来一走了之，身下的冰面细微的咔嚓一声细响一下子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鬼使

神差地，他转过头，发现那人也戛然止了大笑，也正有些惊异地望过来。

一激灵，两人立即猜到是什么响了，再顾不上其他，都倏地一下要站起来。杨柳动作自然慢些，刚坐起身，旁边伸过

来一只手，惶急之下也不细辨，立即握住，将将起来，都还没来得及站稳，脚下一踩空，“扑通”地一声，两人同时

跌入冰冷的湖水。

杨柳先是感觉一阵刺骨的凉，然后心中一窒，像是被有力的手紧紧一捏，熟悉的剧痛从心口弥漫开来，也就是电光火

石的一瞬间，似乎天塌了下来，无边的黑幕罩了下来，剧烈的痛感也被隔绝在外。

不痛不冷没有感觉，身子飘飘悠悠，似断了线的风筝，正不知要飞向何方。

心中却蓦然生出无限的眷恋不舍，隐隐地知道他不能这样就走了，有个人正在哪里等他。

他仿佛都听到了他熟悉的呼唤声？是谁呢？是谁一声一声地唤他，温柔的似四月的清风。

第五十一章

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温柔似水，仿佛夏日的蝉鸣，不知疲倦，除了沐桐还有谁；那般浓浓的爱意，稠稠的眷恋，除

了沐桐还有谁，杨柳睁不开眼，他低低地喊了一声“沐桐”迅速得到一个响亮的回答“我在这。”便微笑着安心地睡

过去。

靠着的胸膛结实又温暖，胸腔中传出的心跳平稳有力，似低吟，又似抚慰，仿若母亲的手，轻轻地抚平紧蹙的眉头，

释放出身体里沉积的疲惫，疏解胸臆间郁结的烦闷。

身子像一个空空的壳子，在温水中随波轻荡，四周黑沉沉一片，但杨柳却一点都不害怕，似乎是沉浸在温柔的夜色中

，静待黎明的来临。

静静地睁开眼睛，天真的亮了，晨雾散尽，露出的是沐桐激动的脸，杨柳笑了笑，晨曦穿透云彩，暖暖地罩了下来。

仿佛曾经冰封了一样的身子也在朝阳中像冰雪一般融化，各种感觉逐步复苏，胸口紧窒的痛像化了的雪水一样四处蔓

延，口中的呻吟随之逸出，轻微的如山间泉水叮咚一声，却使得沐桐脸上大变，刚还欣喜的脸马上转为焦躁的担忧。

看他为自己那样着急，突然胸口就觉得没那么痛了，杨柳思量着要笑话他两句，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

干涩涩。

一声轻咳，杨柳惊异地想转过头，虽然他也很想清清喉咙，但他却连这样一丝的力气都没有，这一声咳显然不是他发

出的，也不可能是沐桐，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更让他惊奇的是沐桐闻声，身子陡然僵了僵，杨柳这才惊觉，除了沐桐，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床，陌生的

被褥，陌生的熏香味道。他们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杨柳刚醒过来的脑子转得很慢，他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这，沐桐便说话了，说得也是杨柳难于理解的一

些话语。

他说：“柳儿，我全都知道了，沐家和你们家上一辈的事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就是雪儿，我知道是我爹出首告发

你爹，害得你家破人亡，我知道当初你和黎爷听到我的名字为何会大惊失色。你恨我吧，恨我吧，我没脸和你在一起

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雪儿……”

杨柳其实没太留意沐桐说的话，他集中所有的注意力紧紧地盯着沐桐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悲伤，那么不甘，汹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