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库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好像隔壁胖子那一伙最近也接了点活儿。他们总是晚上出去,天亮之前就匆匆赶回来,问他们时他们也不说。不过我看好像没什么危险,就是挺费劲儿的。我猜是有批什么货要送进来啦。”
这时小爱德华勋爵站起身,跑到附近一家名叫“白房子”的旅馆敲门。店主太太看上去很和善,他花了个便士向店主太太买了纸笔,飞快地写了一封极其简短的便笺,给他远在肯辛顿农场的父亲德沃特公爵,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很好。他用生漆封好信封,拿到路边的邮局投递了出去。
第七章
道格拉斯先生和德沃特公爵抵达伦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们先去火车站打听了一番,但是一无所获。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谁会注意这么一个塌鼻子的少年呢?他们找到路边的邮局,给伯明翰方面发了封电报,对方的电报回来得倒是很迅猛,答复却很简单,——“暂无线索,再联络。”
这时不仅是失望,两个人都已经很困乏了。可是当道格拉斯先生建议他的同伴坐辆马车直接回在伦敦的府邸时,他这位同伴表示了反对。他决定在这附近胡乱找家旅店暂时住下,因为回那里“会浑身感到不自在”。他们在这样的深夜里一直走到广场街广场,夜晚广场上空荡荡,要是再晚一点儿,就该有牛鬼蛇神飘荡出来了。
附近矗立一间挂着“白房子”牌子的旅店看上去还不坏,屋顶被漆成白色的,费用尤其低廉。暂时在这里停留一下似乎是眼下的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他们都穿着便装,现在看上去只是两位风尘仆仆的旅客罢了。
“但是我们也可以找一家稍微好一点的旅馆,先生。”
当道格拉斯先生这样说的时候,他那位身份尊贵的同伴则满不在乎地回答他。
“那是不可能,雅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直接把我口袋里的钱包拿出来,数一数,里头的现金还不到八镑。你不会为此而嫌弃我吧,道格拉斯先生?”
“我会的,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径直去敲门,旅店里的老板娘出来迎接,她是位个子矮小、皮肤发黄、有着一双绿豆小眼睛的女士。她瞅瞅道格拉斯先生,又瞅瞅德沃特公爵。
“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吗?”
“当然,”道格拉斯先生随口说,他的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我们是来准备看伦敦博览会的,听报纸上说,会很盛大。”
“当然,当然,那是很美妙。可是现在只有一个双人间了,先生们。”
这使得道格拉斯先生踌躇了一会儿。
“如果这样的话……”
“如果这样的话,我认为也是可以接受的,”站在他身后的公爵拿手绢擦了擦鼻子,说,“夜很深了,我实在不想再走了。”
这位女士拿出旅店登记簿给他们登记,道格拉斯先生只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雅各·D”,而德沃特公爵已经领到了房间的钥匙。
“那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随时按铃吩咐。先生们,晚餐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到。”
“好的,非常感谢。”
他们上楼的时候,老旧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整个屋子都随之摇晃起来了。隔壁房间的房客大概是被这动静惊醒,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门缝里露出她黑色的长发。虽然是双人间,但是房间一点儿也不大,乍一眼看上去倒是收拾得挺整洁。道格拉斯先生忙着掀开床单,检查有没有臭虫和跳蚤的痕迹。德沃特公爵则悠闲地踱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夜色又深又浓,一丝月光也没有。窗外的毛榉树落下深深的剪影,薄薄的雾升起来,使得整个窗外看起来像是一个既阴森可怖又充满神秘引诱的地狱。
“那么那里是哪儿?”德沃特公爵望着窗外,忽然指着远处问,前方山坡上耸立着一幢灰色的建筑,像是一头黝黑的犀牛长出了一支尖角。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认为那是柯林医学院。”
道格拉斯先生回头瞟了一眼,顺便答道。他目前正沉浸在一种欣慰当中,那就是以此处的地段和价格,居然没有在床铺上发现明显的跳蚤。
“噢,你为什么知道?”
德沃特公爵本来只是随口问问,但没料到对方竟然给他回答,也许道格拉斯先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这时敲门声响了,店主太太推门送红茶和晚餐过来。
“先生们,晚餐来了,请慢用。”
“哼哪,”公爵先生故意指着窗外的建筑,“那栋房子看起来真有意思,它是爱德华七世时的房子吗?”
“那我可说不准,先生,”店主太太看了看,“但现在它是柯林医学院。”
这个答案令德沃特公爵感到非常扫兴,等店主太太离开后,他忍不住大声抱怨起来。
“这可真见了鬼啦!你居然会知道?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吗,雅各?”
“得了吧,伦敦的学校我能不知道吗?去年我还去那里参观过,柯林医学院非常出名,柯林教授也是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唉,或许我明天可以去拜访拜访他!”
“你去医学院参观什么?标本吗?”
“柯林医学院最出名的是它的解剖室,我顺便稍微学习一下。”
“唉,你不觉得可怕吗?”
“可怕?这有什么可怕的?我还打算请柯林教授来康弗里津公学开讲座呢!那么你不吃东西吗?”道格拉斯先生指了指餐盘里的晚餐。
“不,我吃不下,我感觉很累,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合眼了。”
“那么稍微吃点东西再睡吧,我觉得你吃得太少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吃这些奶油马铃薯!瞧着这黏糊糊的颜色就让人作呕!中午的三明治还剩下来吗,把那个给我吧。”
“你可真挑剔,或者我们应该叫辆马车送你回你的德沃特庄园去!”
“我才不去,我现在想稍微休息一会。”
德沃特公爵仰头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他除掉硬领,解开最上面的纽扣,这样他的整个脖子都暴露在外面啦,他的皮肤白皙,线条流畅。
“那么先好好休息吧。”
道格拉斯先生弯下腰,轻轻在对方额上吻了一下,仿佛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在唇上也落下一个吻。
他突然想起他以前在柯林医学院解剖过的尸体,那种苍白而冰冷的触感,瞧啊,他用尖利的手术刀划开对方的皮肤,用解剖剪刀用力剪开对方的锁骨,这样整个胸腔就都能完整地打开啦。深紫色的肺和拳头般的心脏,血管遍布着全身。然后他再小心地往下剪,胸腔之下是腹腔,它们之间用一层腹腔膜隔绝着,内脏一一整齐地错落排列着,胃、胆、肝、以及下面曲折的肠,再往下,则是一套生殖系统。整个人体像一座美妙又精密的仪器,现在这座仪器的后盖被打开啦,然后人们就能欣赏到它里面互相咬合着的复杂齿轮。
但是现在,他眼前的爱德华·德沃特公爵是活着的。
——杀了他,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这样他就永远属于你啦。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又想起那个可怕的梦,他快被自己折磨得发抖啦,他生怕自己有一天会下手,扼住对方那线条漂亮的颈脖。他憎恨伦敦,伦敦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将属于他的那个淡栗色头发修长四肢的爱德华·德沃特吞了进去。
但是他还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起身,放下床帷。
道格拉斯先生将桌上的晚餐收拾到垃圾箱里,他不想店主太太失望地发现他们俩一点儿也没动她的手艺。接着他点起煤油灯,拿到书桌前,翻到一本书开始强迫自己读起来。这个过程当中他可能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几次,因为他是一点也不记得书上那些单词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了。夜晚总是过得很快,当清晨的微光在窗帘后跳跃起来时,道格拉斯先生拿起外套,准备出去走走,当然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能不能给这位挑剔的公爵先生买点别的东西回来吃。
道格拉斯先生出门时恰巧遇到住在隔壁的房客,是一位黑头发的年轻姑娘。姑娘没有戴面纱,肩上披着件旧色的红披肩。她有双褐色的大眼睛,长在她那张微窄的脸上,显得有点像童话里的精灵。
“先生熟悉伦敦吗?”
“什么?”
“这里,”姑娘将一张纸条递到道格拉斯先生眼前,她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外省口音,“先生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主教桥大街?”道格拉斯先生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地方早就不存在啦,很久之前,泰晤士河把那片地方给冲毁了。”
“噢,是吗?店主太太也这么说,这可……这可真遗憾来着。”姑娘的脸上显出一种哀戚的神色来,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
等道格拉斯先生再回到房间里时,德沃特公爵已经起床了。他坐在床沿,随意伸展着腿,他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换好衣服,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又深又重。道格拉斯先生知道德沃特公爵几乎一晚上没有合上眼,他也一样。他们都已经连续好几天不能正常入睡了,自从小爱德华闹失踪之后。
道格拉斯先生将一块火腿面包递给对方。
“你没睡着吗?”
“不,当然没有,一点也没有,我讨厌这里的潮湿味道。”
“得了吧,满伦敦都是这种味道。”道格拉斯先生不以为然地说。
当他们准备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时候,房门敲响了。邮局派了位小听差过来送电报,是伯明翰的杜帕警长的。德沃特公爵拆电报的手指都在颤抖,他费了好几次力气,都打不开它,最后他只好递给道格拉斯先生。
“请你一字不露地念给我听吧。”
道格拉斯先生打开电报,电报很短,他粗略看了一眼,重新还给公爵先生。
“没有消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好消息。”
“是的,是的,”德沃特公爵小心将电报接过去,看了看,“……可是他们会怎么对待一个孩子呢?我的上帝啊!”
他转眸望向道格拉斯先生,那双湛蓝如海水般的眼睛流露出担忧和悲伤,和道格拉斯先生独处时,他从来不掩饰他的情绪。
“我只有小爱德华这么一个孩子。”
“上帝会保佑的。”道格拉斯先生抓住对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他却默默地在心里说,那么,爱德华·德沃特公爵先生,我也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光指望伯明翰那边的警方显然是靠不住的,可是这桩事故必须在秘密和低调中调查。道格拉斯先生打算跟公爵私下拜访一趟苏格兰场的迪肯警长,非正式地寻求对方的帮助。
他们换好衣服,推门下楼,这一次他又碰到了隔壁那位披着红色披肩的黑头发姑娘,她正端着银色茶壶和一盘奶油马铃薯上楼,那准是房东太太准备的早餐。
“您好,先生。”姑娘冲着道格拉斯先生微笑了一下。
“你好,那么你刚才出去打听有消息吗?”道格拉斯先生礼貌地抬了抬帽子。
姑娘摇了摇头:“唉,不,没有。”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
“我也这样想,先生……我还能怎么办呢?唉,我真是个傻姑娘!过了今晚我就打算回家算了!”
姑娘拢了拢披肩,继续上楼,而道格拉斯先生和德沃特公爵继续下楼。临到开门时,姑娘突然转头,说了一句:
“对了,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孩子,他和您身边那位栗色头发的朋友长得可真像。”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和德沃特公爵谁也没听见,因为他们俩已经转弯,下到一楼大厅了。
当他们俩步出白房子旅店,走到广场边上等待一辆经过的出租马车时,公爵突然说:
“看起来你跟那位黑头发姑娘聊得很高兴,雅各。”
“什么?她问我主教桥大街怎么走?”
“她是从二十年前来的吗?那地方早就不在了啊。”
“当然,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某位公子和某个单纯的乡下姑娘相爱啦,我不知道他爱不爱她,我想应该是不爱的,否则不会给她留下这么个地址,反正这个痴情的姑娘现在跑来伦敦找他啦。”
“唉,可怜的女孩子。”
“得了吧,你也不是个臭名昭着的花花公子?”
“你说什么,我可从来没这么做过。”
“当然,您可不需要这么做,直接扫地出门是您最爱干的事情,”道格拉斯先生无不讥讽地这么说,“等一下,你昨天晚上问店主太太那栋建筑时,你说你觉得它是什么时候的?”
“爱德华七世,我觉得很像那时的风格。”
“什么,那时?哪时?爱德华有七世吗?我亲爱的德沃特公爵,您当维多利亚女王已经退位给王储了吗?”
“难道不是吗?那个荒淫无度的亨利八世的可怜孩子?等一下,萨默塞特摄政王的侄子到底是谁呢?”
“问得好!公爵先生,你连这些谱系都弄不清楚吗?你竟然还敢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以前只是觉得你有些无知,现在感觉简直是十分无知!”
“好吧,好吧,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这些。”
“那么你大学到底是怎么毕业的?你不是读历史吗?”
“我没毕业啊,我不是中间休学跟伊莲娜结婚后回康沃尔乡下去了吗?”
道格拉斯先生觉得对德沃特公爵先生的嘲笑和打击已经足够了,——请相信,他时常会这么干,因为德沃特公爵确实在很多方面无知得近乎白痴。
但是德沃特公爵已经不再纠缠于这些话题了,他将视线转到徐徐停在他们身边的一辆马车上。
“上帝,我真想知道小爱德华现在在干些什么?”
当然啦,这位满心忧虑的父亲是多么迫切地知道自己那个独生子的下落啊。但是如果他能够知道,他将会看到他那位血统高贵的小勋爵现在正满脸泥泞,躺在一间小矮屋的稻草丛上四仰八叉,呼呼大睡。在入睡之前,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三明治——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因为唯有饥饿时才能感觉到那强烈的美味。他累坏了,所以睡得很香,似乎梦里面他还在啃第二块三明治。
亲爱的读者们,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来看一看这位小勋爵在前一个晚上都经历了些什么吧。
天黑之后,这三个孩子大摇大摆地从广场街广场踱回他们在天鹅巷的家。当然啦,所谓的家,事实上也只是他们的头儿断指彼得的巢穴而已。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巢穴,一排高低不平的简陋房屋早就被各路流浪汉瓜分完毕。只有头儿的房间里才有煤和壁炉,孩子们则住在靠外的隔间里。幸亏这时已经是春天,晚上挤在一起总不会是太冷。
断指彼得手里拿着酒瓶子,疯狂地冲着三个晚归的孩子叫骂着。他暴跳如雷,酒瓶子砸在墙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艾伦·丹吉尔斯倒是也一点儿也不害怕,确实,按照他多年的经验,头儿之所以如此狂暴,只是因为他喝醉了。而他喝醉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得躺平了。
而实际上也是这样,断指彼得胡乱吼叫了一番后,他便筋疲力尽,只能够靠在墙角,喃喃地咒骂着。艾伦·丹吉尔斯挥一挥手,带着圆脸库克和小爱德华勋爵出了门。他已经从头儿满是脏话的谩骂中了解到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这也就是为什么头儿格外器重这个孩子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