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的想也不想道:“他算是什么角儿,若说厉害还是他的师傅……”一说到戏他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也不管藤原明不明白,口沫横飞道:“北平城鼎鼎大名的赵夜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赵夜白,赵夜白,雄鸡一唱天下白,嘿,说的就是他!”
藤原却像是不信,道:“那他今天上台么?”
“赵老板是最疼座儿的,今儿来了这么多人他舍不得让咱多等,瞧,那牌子上写着呢,下一个就是他!”
藤原望着那几个写得龙飞凤舞的中国字,赵夜白这个名儿比旁人的都要大几分,众星捧月一般立在中央,安静的凸显出来,还带着冷冷的光辉似的。藤原等了那长锤催了许久都不见传闻中的赵夜白出场,跑堂的脸色不好看,下面的票友们已经骚动起来,一阵窃窃私语,把个戏院老板急得抓耳挠腮,他亲自送赵夜白进的后台,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他一面叫人过去看看,一面作揖打拱安抚众人,正喧闹间,出将入相的两块帘子一掀,演任堂惠的少年探头出来望了一眼,他妆才卸了一半,只将脸上的白粉抹掉了,剩下两个眉眼勾得英武俊俏,他朝外面努了努嘴,便听见那鼓板一停,有人走过去将赵夜白那块牌子撤掉了。
下面的座儿顿时造了反,杯盘碗盏跳起来就往台上招呼,那少年招架不住,忙连声叫道:“师傅!师傅!”
这时有个人在幕后咳了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他声音也不如何大,但落在每个人耳朵里却是清清楚楚。戏院里忽然一静,只见从后台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认识的都不由得震了一震。他没有换戏服,也没有上妆,素净着一张脸,套一身黑色的长衫,领子袖口挑着暗花,灯光一照就像是活了一般。藤原在二楼上站起身来看着,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轻擦即走,藤原便觉得他今天穿得极为得体,正是这沉沉的黑,才显出他那恹恹的白来。
这就是赵夜白。
那被千人追着,万人捧着的梨园之王,归根结底也只是戏子,若是不唱戏,他便什么也不是。赵夜白先向下面那些对他翘首以盼的看客们鞠了个躬,眼睛盯着袍子底下露出来的脚尖,道:“各位对不住,我赵夜白不唱了。”
倒是藤原最先反应过来,凑到唇边的茶碗突然一顿:“怎么回事?”
有个年纪大的票友杵在原地问道:“赵老板是嗓子不舒服么,那就多歇几天,我们不碍的……”
“是以后都不唱了。”赵夜白又添了一句。
底下就像是立时飘落了一场大雪,将所有的声气都掩住了。赵夜白望着下面黑鸦鸦的人群,盼着真能有一个人冲上来将他狠狠打一顿,打得他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或者干脆就将他打死,这样他就能真的不唱戏了。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一个戏子而已,当他从戏台上退下去,立刻就有别人迫不及待的登场,梨园从来不缺少热闹。
赵夜白转身对那戏院的老板道:“真是对不住,是我违了约,有多少损失就是我的工钱里面扣吧。”
“你这不唱了,是什么意思?”二楼上突然有人甩下来一句话,字正腔圆,还带着几分老北京胡同里的习气。诸人回头,才发现竟是个穿军装的日本男人,他正一手扶在栏杆上站着,立得像是一截松枝。
赵夜白头也不抬道:“不唱了就是不唱了,你中国话说得这样好,难道还听不懂么?”国破家亡,人在浊流,到头来却只有一个戏子表现出一点微薄心意,他以最最宝贵的年华和嗓子为祭奠,但淹没在滚滚人潮里,也不过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但就是这朵稍纵即逝的花,藤原看在眼里,竟没来由地想到了俳圣松尾芭蕉的句子——蛙声跃入池塘——在这贫瘠而愚昧的异国,竟还有人拥有同芭蕉一样的情感,这让藤原感到由衷的惊奇,他开始重新打量站在戏台上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天生就的好皮相,疏眉淡眼,五官平日里看上去太单薄了些,从嘴唇里带出刻薄来,就像是骰盆里的骰子,一副寒微骨,剖成六面心,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
藤原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被底下隐隐的肌肉撑得微微隆起,胸膛处有些水渍,是刚渗出来的汗打湿了。他对着赵夜白轻轻一笑,转身下楼,褐色的马靴踩在老旧木梯上咯吱咯吱的响。赵夜白没有看那边,眼睛里却是装着他的,只见那硬邦邦鼓囊囊的靴子和笔挺修长的军裤一步一步从狭窄干燥的木头缝隙里露出来,咔嗒咔嗒,硬朗得像是最精准的瑞士钟走动的声音。藤原身上就只剩下这一双靴子了,如同奔马与马蹄铁,顽固而有力,和一切精致无缘。
赵夜白想起戏文里唱的白脸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然而这日本男人在能与奸之外,还多袭了一身的幻梦,他在这无时无刻的梦境中,幻想着将和魂与荒魂融为一体,这就是他的武士道。
藤原将他的白手套摘下来掖进上衣的袋子里,向赵夜白伸出手道:“赵老板,敝姓藤原,是关东军的少佐,这是第一次来听您的戏。”
赵夜白却不动,望着自己的十个指头尖道:“我刚洗了手,还没擦干。”
戏院老板见势不好,连忙将自己的手凑上去道:“幸会幸会。”
藤原默不作声把手缩回去,目光不离赵夜白,道:“听闻您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梨园之王?”
“不敢当,”赵夜白不紧不慢地顶回去,“亲朋好友们抬爱,不是梨园之王,是梨园皇帝……皇帝,懂么?”在戏里他只唱皇帝,离了戏台,他也不甘放弃这个身份。
演任堂惠的正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少白,急的在身后扯他衣裳,却冷不防被藤原叫住,道:“你叫什么名儿?”
少白愣得说不出话,一双勾描得漂亮的凤眼瞬也不瞬盯着藤原,还是戏院老板替他解围道:“回军爷,这孩子是赵老板的大徒弟,跟着姓赵,叫少白,今年十三,才刚上台不久。”
“胡说!”藤原突然提高了嗓门,指着少白道,“他才是真真正正的赵夜白!”他目光在那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身上转了一圈:“而他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下面的座儿都怔了怔,戏院老板更是一头雾水瞪着藤原道:“军爷,您这是……”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藤原有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现在正微微眯起来,像是一把刚刚拔出鞘的日本刀,“我说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赵夜白!”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那个日本人拐弯抹角处心积虑,终是要将他身上最后一点东西也夺了去,赵夜白低头将皱在一起的袖子牵平整了,上面用银钱掐出来的暗花在他的手指间一齐绽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罂粟的甜香。他起这些年来的那些事,那些人,在他们的一生中,总有最光辉的一刻,沈绍是在东北带着阿飞射鸟打狐狸,义无反顾冲进日本宪兵总部,年少轻狂;谢家声是在饕餮居的厨房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捏一把刮骨钢刀,熬一锅血肉浓汤;苏千袖是自沈绍家独身出户的时候,披发跣足,唱一句一生爱好是天然,而他赵夜白一辈子最光辉的时刻,就是当下,就是现在。
“赵夜白这个名头虽不值几个钱,想拿去却也不容易。”
“听见了么,这冒牌货给你下战贴了。”藤原生怕这梨园皇帝高挂免战牌,将还在发愣的少白揽过来道,“你要好好唱,别给我丢脸。”
“师傅……”少年委委屈屈叫了一声,眼睛里还包着些泪花,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算是再练上五年十年,也未必记得上赵夜白的那份功力。他的日子过的太好了,没有嚼过铁砂,没有压过砖头,也没有在大冬天赤身裸体被埋在雪地里。他只想要好好生生跟着师傅过日子,学唱戏。
对于外人,少白是有些忌惮的,他不是苏千袖,将自己烧成一团火,也不是赵夜白,将自己凝成一块冰,但他亲眼见着了师傅和沈二爷之间的那些纠缠,总是流在暗地里的才叫做眼泪。那一包差点要了沈绍性命的药,就是他替师傅拿回来的,谢家声大年初一上门兴师问罪的时候他就躲在窗下,一字一句听得分明。他亲耳听见师傅一遍又一遍地对谢家声说着喜欢,师兄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但少白不明白,既然是喜欢,为什么要用这样苍凉的调子来诉说,悲伤得要将自个儿的心剜出来求那个人摸一摸,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
“该怎么唱就怎么唱,我平日教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么?胆子这样小,还怎么成名角儿。”赵夜白说着便将领子上的两颗纽扣解开了,露出一段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脖子,现在正是夜晚,于灯光的照耀下生出不甘寂寞的白。
本是一场欢欢喜喜的大戏,却忽然变成了师徒二人的同室操戈,但只要有戏听,有人闹看就是好的,几个正准备离席而去的人半途中又折返回来,戏院老板睁着眼睛一扫,竟有十成十的座儿,顿时乐得合不拢嘴,道:“军爷,您要点什么戏?”
藤原摸了摸口袋发现身上竟没有带什么钱,手心里忽然硌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才想起是一块怀表,这是他以优异的成绩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之后,那个当总理大臣的父亲送的,当做他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块勋章,挂在他胸前。纯金的表链,红宝石指针,他来中国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却没有落下这个。藤原将这金表抛给戏院老板道:“你看看能点多少戏?”
“这……连唱三天三夜都够了!”
“但我只点一场。”
“哪一场?”
“夜奔。”藤原想也不想,“我要听夜奔。”他从前并没有看过这出戏,只是听人说,这是讲一个被人冤枉的忠臣的故事,在他心目中,最好看的忠臣应该是近松门左卫门的《景清》那样,为一个早已消逝的朝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以一个人微弱的力量逆着这个世界的洪流而上,最后被冲刷得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这个名为林冲的人是否有景清那样的勇气与命运。
帷幕后面的鼓板已经响起来,少白还来不及卸妆,仍是半副任堂惠模样,一板一眼踩着林冲的步子踢大带,看着有些滑稽,下面已隐隐约约有了笑声。但藤原却没有笑,那微低着头的少年一抬眼就看见了他。这不是少白第一次见到他,却恐怕只有少白一个人知道,在他初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他了。
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男人从来只坐在二楼最好的包厢里,看戏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一散场就戴上帽子离开,问过戏院跑堂的,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少白得了空曾和师弟们聚在一起议论过,都说是哪个刚进北平城的富商巨贾,才有这般好的闲情逸致,隔三差五地来听戏,却没有想到他竟是个日本军官。
藤原在下面捡了个位子坐下,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白手巾,将桌子上的瓜壳茶水都抹干净了,少白看得有些慌神,第一个字就破了音,惹来一阵轻声嘲笑。他想要好好唱一场,哪怕只是这一场。夜奔是赵夜白压箱底的戏码,但自从他成了红角儿,便再也没在人前唱过,少白明里暗里求过师傅好多次,那人都不肯松口教他。他只在半夜里看见赵夜白一个人在庭院里徘徊着演一出沉默夜奔。那也不算是唱,没有云板,也没有大鼓,梨园皇帝张着嘴却不出声,露出一口切金断玉的白牙都被婆娑的树影吞没下去,疾走忙逃,流落天涯。
少白也紧着手跟他学起来,穿花绕树,分光拂柳,戏里面林冲在奔逃,一步步远离前尘旧事,戏外赵夜白也在逃离,费尽心机却还是跳不出这方戏台,而他少白更不知该逃往何处去。
少白看见他的师傅正觑着他,一双眼睛里大雪弥漫,不知是不是窥破了他的自作聪明。锣鼓响了半晌,赵夜白却没有一点动静,少白的心像是忽然被谁狠狠捏了一下,他的师傅以为不开口,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能让他一败涂地么——因为他是赵夜白!
藤原正襟危坐,两个手小心翼翼搁在膝盖上,半握成一双拳头,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跟着鼓板打着拍子,少白的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指头上下动了几动,蓦地暗合了他的心跳,他胸膛中突然安宁下来,开口便唱道:“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那节奏竟是丝丝不错,严严实实扣在了硍节上。藤原虽不懂戏,也觉得声律悠扬,唱腔清越,不禁对他点了点头。
少白得了他的赞许,也不像方才那样怯场,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一夜之间,说不唱就不唱了,他虽说是师傅,毕竟只有二十岁,对他不像师长,倒像兄长。少白依稀记得他小时候仿佛也是有个爹爹的,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警察追到家里来,他的爹将两扇破木门一掩,提起根烧火棍就从后墙跳出去,临别一个回头对他道:“好生在这里等我回来,爹要打天下去了。”倒有些像那深夜出奔的林冲,英雄气概只多不少,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肩膀上闪闪发光,比天上的星子还要耀眼,只是这天下换了一人又一人,他始终没能找到他爹爹的姓名。
可惜赵夜白不像他的爹,他的林冲在密林里左冲右突,终于没有闯出一条路来,但他想起爹爹坚硬的背影,却像是能从漫天风雪中劈斩出一轮红日来,说来,竟有些像那日本人的模样。他的爹终于回来了,回来听他唱这一出荒腔走板的夜奔。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他恰恰唱到这一句,一直未曾开口的赵夜白忽然低低念了一声:“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不是夜奔!少白脚下一顿,连藤原也看出有些不对,只听赵夜白抖起嗓子重又高声念了一遍道:“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词儿倒有趣。”藤原问立在一旁的戏院老板道,“这是什么戏。”
老板心中叫苦不迭,道:“回军爷,这是汉宫秋,讲的是……”
“讲的是王昭君的故事吧……”藤原将目光又挪回台上。
“军爷好学识!”老板赶紧恭维了一句,“这出戏就是汉朝皇帝和王昭君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哪……”
藤原笑了笑,口中喃喃道:“更有匈奴咄咄逼人,百官畏惧怯战,不然哪里来的什么生离死别,天人永隔?”
老板额头上都是冷汗,台后奏乐的师傅被赵夜白这样一搅都停下来,剩他一个孤零零的君王继续唱着,不管不顾。“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他边唱着,眼睛边向台下望过来,只见下面坐着的站着的,倚着房门扣着砖缝儿的满朝文武,哪一个可堪大将之责,便是淮阴侯在世,张子房重生,也点不出一个兵来。
赵夜白却还是不死心,现在他坐拥汉家天下,君临九五之尊,他没有念过多少书,不知道什么叫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他却知道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是他铁了心便一股脑唱下来:“怕不待放丝缰,咱可甚鞭敲金镫响。你管燮理阴阳,掌握朝纲,治国安邦,展土开疆;假若俺高皇,差你个梅香,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恋恁春风画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
他殷殷切切瞧着面前人潮汹涌,忽然幻化成匈奴的铁甲旌旗,黑沉沉地向他压过来,他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了,陡然望见那大纛上画的竟是滴殷红的鲜血。“怎么这般好笑,将膏药画在旗子上……”赵夜白独自嘟囔了一句,仍旧舍不下那恋恋风尘,接下去唱道:“说什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这一节是他的看家本事,能一口气冲到煞尾,中间都不带换气儿的,就是这一句连累多少英雄好汉栽了跟头,听他师父说,从古到今有这个本事的,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下来,顶多不过三四个。辛亥以来,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