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绍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道:“按说……匡爷可带你不薄……”
“可我也是个男人……”小兔子将“男人”这两个字咬的尤其重,活脱脱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他自然,毫无疑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但即使是声嘶力竭放声大喊,却依然被更加强壮的匡爷压在身子底下狠狠折磨。“相公堂子里出来的,也不是天生的相公……”
小兔子一张青白小脸上还是安安静静的,他手里抓着跟小木棍,在稻草上随随意意地画着,沈绍注意到他手上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掐成一个圈,无名指轻轻搭在木棍上,掌心里足能塞进一个鸡蛋,这样风雅的手形,他只在一辈子苦守书斋的那些老先生家里见过——那笔杆子都是连着心的,画什么都惟妙惟肖,写什么都笔走龙蛇。
小兔子在地上拨弄出一个“匡”字,随即又抹了,写下一个“人”字。一撇一捺站得顶天立地,稳稳当当,一点也不带含糊。他黄黄的嘴唇一动,道:“但你们须得依我一件事,若是应了,匡老大的哨子就包在我身上。”
“你有办法?”
小兔子扬起那一双大眼睛,将几个人都收罗在里面了。“我知道你们半点也瞧不起我,但我从来都没看轻过我自个儿……只要把自己当堂堂正正的人看了,你们不过是……”他将手中的木棍一折,啪地仍在沈绍跟前。“我这次帮你们一回,但以后你们决不能再折辱我!”
“折辱?你不就是做这个的么……”顺子愤愤然嘟囔了一句,一字不落都掉进小兔子耳朵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眼也不眨,道:“自古笑贫不笑娼,都是下九流,你还不够我做一场生意。”他正襟危坐,眉眼带煞,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风流妩媚突然变成穿肠毒药,刮骨钢刀,将人悄然绞杀。
沈绍不禁暗暗叹了声可惜可惜,这样一个男人,若不是生了这么一张脸,在哪里不能出人头地,若没有这样一张脸,又怎还能活到今日。从来要当人上人,除了聪明才智,心机手段,要守得住忍和狠两个字,前者将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统统背在身上,记在心里,等到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再将旧账翻出来一齐清算,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快意。后者则是要讲面子里子,虚情假意通通踩在脚底,管他什么仁义礼智,三纲五常,若是被这其中的一条拘住了,便万世不得翻身。青史上留下的不但有丰功伟业,能舍得在那上面留下一两点污迹,才不算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小兔子要是早生两千年,他就是辅佐汉高祖定鼎天下的张良,早生一千年,他就是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的范仲淹,早生五百年,他就是开国名臣算无遗策的刘伯温,哪怕他只是早生一二十年,也能硬碰硬和西洋罗刹东洋鬼子好好干上几场。可叹他竟生在了这个污漆抹黑的年月,活生生被糟蹋了,欢场里走马观花,酒池肉林,再怎么挣扎扑腾,也不过博一个红牌的名头,过几年人老珠黄就被扫地出门。这再聪明的人,毕竟抵不过每日每日流水功夫的消磨。
沈绍一口应承下来道:“一言为定!”他一句话说出来容易,到时候没了匡爷,岂还容得下小兔子称心得意,要怎么处置,只在他的一念之间。沈绍看了看悠悠醒转过来的钩子,刚睁开眼眸子就锁在小兔子身上不放,忽然抛给他一个暧昧的笑意,钩子心领神会,绷着张被打烂的脸,从牙缝里逼出个勉强算是表情的怪异微笑。
小兔子在脂粉堆里呆久了,自然也识得那些恩客们如封似闭,虚与委蛇的手段,脸上仍是笑着,话却已硬了起来道:“口说无凭,你须得留给证物。”
沈绍道:“要不我立个字据?”
小兔子脸一红,支吾道:“除了常用的几句酸诗淫词,我认不得别的字。”
沈绍想那个匡字定然是被匡老大捉在怀里,手把手教者写的,记得这样牢,写得这样顺,或许小兔子对那个男人也是有些真心情分的。
“要不你就发个毒誓吧。”
这正中沈绍下怀,他平生发过无数毒誓,都是情辞恳切,走投无路,自恃为发毒誓的大行家。说的人信誓旦旦,听的人涕泪滂沱,在那一刻,连沈绍自己都要相信那誓言中的海枯石烂,挫骨扬灰将会变成现实。但他等了许多年,直到那一个个让他发毒誓的人老的老,走的走,还有几个下落不明,倒是只有他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花前月下,明月清风,还有个女人和他云雨途中忽然停下来要他发誓一辈子对他不离不弃,惟独没在大牢里,他还不曾对人许下誓言。
他举重若轻提起右手道:“我沈绍今日在此立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反,便受五雷轰顶之苦,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
“慢着,”小兔子忽然道,“你这个人,对自个儿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个誓不能算数。我问你,你心里最要紧的人是谁?”
沈绍胸中一紧,他虽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但却突然不敢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来,像是生怕吐露出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他心念一转,咬牙冷笑道:“还有谁,就是那名满北平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了。”
“真的?”小兔子还是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沈绍道,“你不见他那日来看我么。”
小兔子点点头道:“好,你就拿他来发个毒誓吧。”
沈绍扬起脸对着那高窗道:“苍天在上,我沈绍今日在此盟誓,言出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背,便教……便教……”
“便教怎样?”小兔子追问。
沈绍咔嚓将那扇门关上了,在把所有的窗户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但一回头,却发现谢家声还是进来了,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穿着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白衣裳,襟上别着条梅花穗,在浩浩汤汤的大雪里面红的扎眼,收拢在衣袖里的双手小心翼翼只露出一个指尖儿,像是被谁掬起的一捧雪。
“便教……赵夜白……”
沈绍吃了一惊,他嘴里说着赵夜白,眼睛里看见的却依然是谢家声,或者说是他的手,天上地下,只此一双。
“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他忽然就打了个寒噤,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天上菩萨佛陀,地下的阎王城隍们,你们都有千里眼顺风耳,刚才我是被小兔子那小相公逼着才说出这混账话……”赵夜白,谢家声,沈绍摇了摇头,当神明也真辛苦,翻来覆去,出尔反尔,实在忙不过来撂开了手,这人间才乱成这个样子。纵然每天发誓的人成千上万,人多嘴杂,沈绍也还怀抱着一丝希望。“若是真的灵验,就报应在那小兔子身上吧。”
他从前是不信神佛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和大哥去关二爷庙里拜拜,见着那红脸长胡子的泥巴人威风好看,便盯着瞧个不停。父亲转头一巴掌,就将他的脑袋按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即使你眼里看见的是个泥巴玩意儿,也得想着他手中的刀是实打实的真家伙,人就是要信点什么,想着那天上始终有一双眼睛,将你做的事儿都看得一清二楚,有点拘束,有点敬畏,才不会胡作非为!”父亲拈起一炷香插在那香炉上,神情也不见得如何虔诚,转身对他嘿嘿一笑道:“可惜现在,连我这装模作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33.
那夜小兔子磨匡爷磨得死紧,他使出在相公堂子里学到的一切手段,缠得匡爷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隔壁的犯人都忍不住嚷嚷起来,教其他人见识究竟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匡爷坐在角落里,粗大的手掌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小兔子敞开衣怀凑上前去由着匡爷逗弄,他连十个脚趾头都不甘寂寞,箍在匡爷腰杆上,水蛭一样扒着他的肌肉,嘴唇一寸寸将匡老大硬邦邦的胸膛都吻遍了,落下一条条湿亮的痕迹。
沈绍假寐中偷偷睁开双眼,看见小兔子灰败衣服下露出一溜儿月白,真真正正如同象牙一般,瘦楞楞的臀上赫然印着一个殷红的手印,几乎要滴出血来。这时沈绍听见此起彼伏咽口水的声音,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没睡得着。
小兔子的呻吟是抑抑的,磨豆汁儿一样一点点从碾盘里,从骨头缝里轧出来,像是正经受着无边无际的痛楚似的。他的声音是一根针,不差分毫地扎进匡爷的命门,让那个铁塔一样的汉子恨不得下一刻就死在他身上。
沈绍听见身边的阿飞也有些响动,转头看见少年的眸子波斯猫一般晶晶亮,盯着小兔子那只不断颤动的小腿挪不开眼。忽然发觉沈绍正望着他笑,连忙阖上眼皮装睡,还发出轻微的鼾声。沈绍揉了揉阿飞乱糟糟却又出奇柔软的头发道:“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有哪样没见过的?”
阿飞翻了个身不敢看他,一头扎进稻草里去,小猫一样轻轻争辩道:“不……不是的……”
“还有什么不是,”沈绍生怕他溺死在里面,伸出手就将他的头捞起来,“你今年十七,明年十八,也是该想想这些事儿的年纪……等咱们出去了,爷保证待你去最好的堂子里见识见识。”
阿飞的头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像是要缩进脖子里:“爷你待我真好……”
沈绍压低了嗓子笑道:“知道爷的好就成,以后可别忘恩负义……”
阿飞头一偏,那冰冰凉凉的面孔贴上沈绍热乎乎汗淋淋的手掌,将他并不深刻的轮廓一点点印在沈绍的掌心里。沈绍蓦然觉得那里一痒:“好家伙,敢舔我……”这时小兔子在匡爷胸前咬了一口,男人闷哼一声,沉重地瘫倒在他身上。
顿时所有人的眼睛都顿时绷紧,只见小兔子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极艰难地将睡死过去的匡爷推开,还来不及掩上衣襟,就喘着粗气从齿缝里拔出一件黝黑的小玩意儿,他用两个指头拈着,放在脸颊边对其他人晃了晃,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沈绍听见那些人的拳头都攥紧了,顺子还随手抄起了唯一能当做武器的马桶盖子。沈绍将食指压在嘴上:“一,二,三,上!”连最臃肿的猪腰都像豹子一样跃起来,向匡老大扑过去。钩子抢占先机一拳砸上他的后脑勺,估摸着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如今是蛟龙游浅水,猛虎落平阳,现在只能任由他们糟蹋。
“呸!有什么了不起!”钩子往踩着他的胯,往他背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这么有本事再站起来指使爷看看!”他一把将还不知道怎么下手的顺子勾过来,揽着他的脖子道:“没出息的家伙,他现在就是一滩臭肉,你还在怕什么!”脚上加力,将匡老大的腰胯踩得咯吱作响,就像是在嚼一颗胡桃。
沈绍最听不惯就是这没出息三个字,想着等此事一了,定不能留下钩子,当即冷着脸道:“钩子大哥怎么做的,你就好好学着好了。”
顺子舔了舔嘴唇,他在钩子面前还有些露怯:“那……我就真下手了……”
钩子一笑极有绅士风度地侧身一让,将匡老大光溜溜的脊背露出来,钩子看见那油汪汪湿漉漉的皮肉微微隆起,像一块块切好了码整齐的豆腐,眼睛一亮,哇呀大叫着一马桶盖子就直直往匡老大背上焊下去,只听烙铁一样的嗞嗞几声,教站在一旁老半天的猪腰打了个寒噤,他没料到这平时唯唯诺诺的顺子还有这份力气。
匡老大的背上渗出殷殷血色,那个圆圆的印子看得猪腰有些眩晕,几乎捏不稳拳头,顺子一抹鼻涕,将那马桶盖子塞到他手里道:“快,该你了!”
猪腰一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我看他已经快不行了,不然我就免了……”
“你上了这条船现在想下去?”钩子眼风一厉,顿时将猪腰那点小心思刺得千疮百孔,他一肘击在主要凸出来的肚子上,那脂肪就像浪花一样拨动起来,甚至还传出胃里面积水咕嘟翻腾的声音。“你要是临阵脱逃,别怪我们不把你当兄弟!”
沈绍不高兴钩子越俎代庖,道:“也不指望你能打死他,意思意思就成……”
“意思意思……”猪腰缓缓点头,“对对,只是意思意思……”他的脑门又被汗水吞没了。猪腰提着顺子的马桶盖子,高高举起,双眼一闭,一下拍在匡老大的头顶上,只听见鸡蛋破壳一般的轻微碎响,沈绍眼前一花,就看见黑乎乎的液体从那个脑袋上慢慢溢出来。
顺子探身上去翻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身对猪腰伸出大拇指道:“行,你真行,挨了这一下子,他怕是九条命都活不成了。”
猪腰五官都皱到了一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连忙丢了那马桶盖子,那边儿上还滴着不知是匡老大的脑浆子还是血。“匡爷……我可不是故意的……”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你不是故意是什么……”
“当心!”小兔子忽然一声尖叫,顺子回头,只见面前陡然立起一道望不到头的高墙,他想抓身边的钩子,钩子早已不见踪影,他想跑,但两条腿却一步也挪不动。“匡……匡爷……”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长辈们惩罚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打板子还是跪墙角,至多不过这两样。顺子仿佛还看见匡老大对他笑了笑,他立时安了心,这个男人终究还是有一点点心疼他的。他转头对沈绍笑笑道:“没事儿,匡爷会原谅我们的……”说着他就被一只大手提起来,那笑影还没来得及凝固,匡老大就将他凭空抡了一圈,一把砸在墙壁上,再跌到地下,在黑砖上狠狠捺下一道鲜红,像个没写完的大字。
猪腰看他脑袋上破了个洞,红红白白的东西正不断从里面涌出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但顺子竟还没有昏过去,这个年轻人抬起手摸了摸脖子,对猪腰笑道:“还好,这颗头还在……只要它在,我就死不了……”说着他的下巴就歪到一边去了。这里猪腰和他最是要好,两个人,一个说着自己的老婆,一个说着自己的老娘,好不热闹。那个臃肿的男人有些木然地向顺子走过去。“你是在找死!”他被钩子一把抓住,这时匡老大一抖镣铐,铁链顿时发出丁零哐啷的声音,在黑夜里和每个人的呼吸,响成一片。
“可是……我们得葬了他,体体面面的。”猪腰迈过地上那个还带着血的马桶盖子,他的朋友在那边,没有棺材,也没有木头,就是用稻草,也要给他搭一座像样的坟,入土为安。
“我们得一起上,”钩子转头看了看沈绍和阿飞,从刚才开始这两个人就一动也没动一下,“不然,我们谁得被他杀掉。”
沈绍脱掉上衣,勒在腰间,露出一身精赤的肉,他想起谢家声曾经教他劈柴……先气沉丹田,别着急用力,觉着有一股汤圆般大小的气顺着喉咙,滑到这里,然后是这里,最后……沈绍觉得有一个手指头正围在他的肚脐处打着转,力道不轻不重,像一只刚从壳里爬出来的小鸡儿踩在地上的第一脚,还有些犹豫,更有些兴奋,他不敢去触碰,生怕吓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