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谈之葛覃——姜江

终于在演讲人的致谢词与周遭的掌声中勉强睁开迷蒙的双眼，原楚一瞬间变得清醒。他竟真的睡过去，太丢脸了。使劲揉了揉脸颊，然后双手也大力鼓起掌来，仿佛刚听过了什么震撼人心的消息一样。

他一定要和麦可好好沟通一下，不能每次出差前都这么补偿他。这样下去早晚丢了他的老命。

随着人潮想会场外漫步，到了门口没有忘记向服务人员补要了一份简介。他还得回去写报告在学院会议上总结呢。

本来这出门开研讨会的好事是万万轮不上他的，但是似乎学院内两派之间都派了人出来抢这个名额，院长不好做人，只好把他推出来。谁让他哪个阵营都不是呢，又赶上自己签约期即将到来，自己也没有要续约的意向。

不过捞了个公差当度假也是非常不错的，毕竟他也有很久没有来迈阿密了，可以好好享受一下这里的阳光和沙滩。

原楚在会议上的那一睡提了不少精神，下午的研讨会因为主讲人突发心脏病而取消，这样空闲下来只在酒店里待着确实有些浪费。难得遇上如此的好天气，原楚觉得到海边走走，顺便把晚饭解决掉。

深秋的迈阿密依旧还很炎热，正好原楚在酒店里吹冷气吹得头痛，出来晒晒太阳，连心情都变好了。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打算，难道就在离家万里之遥的这里教书教一辈子吗。要说他教个两三年还比较可行，他总不能把父母留在国内自己一人在外逍遥吧。而父母似乎都不太情愿来到这个太过陌生的国度，结局就只剩下他回去一条路。

原楚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排斥。他知道，母亲来美国的时候屡次想开口让他回家，但是怕他心结未解，不愿回国。但是原氏破产也有近四五年的时间了，什么恩怨往事也没什么可值得伤痛或者缅怀的。回家，也没什么不好。

海滩的细沙因为太阳的曝晒有些滚烫，原楚将鞋子脱掉提在手上，走了一路仍没有回暖的脚终于舒爽起来。

太阳红彤彤地四散着光芒和热力，悬挂在海面上摇摇欲坠。原楚索性找了块还干爽的沙地坐了下来，脑子里空空地发起呆来。

时间过得真是快。

再回过神时太阳已经与海平面有了接触，原楚瞄了一眼手表，正好是晚餐时间。今天就好好吃一顿海鲜大餐吧。

虽然很想在海边随便找一家露天餐馆尝试一下，但是他屡受创伤的胃估计挺不住这样的冲击。原楚觉得这一次好好犒劳自己，叫了车向丽晶出发。

原楚是听麦可说过丽晶的龙虾很棒，当时自己只是含笑答应麦可说以后一定陪他去吃，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

思考了一下午，原楚决定待到这一次简约期满之后，就直接回国。也许以后等自己老了，还是有机会出国逛逛，但是起码父母健在时，应该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回学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麦可讲清楚，两人还是分开的好。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他还是觉得有些兴奋。原楚不在乎侍者对于得知他一个人来吃饭时的怪异又拼命掩饰的表情，他只是想好好吃一顿饭，将自己的胃保护好。然后叫车回酒店，好好睡一觉，再坚持两天枯燥乏味的会议，就能回学校了。

正埋首与盘子中享受的原楚，突然感觉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转了头，却完全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嘴里还叼着龙虾壳。

“原楚，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西服革履，头发一丝不乱，也没有等待原楚的回应，直接坐到了原楚对面。

原楚只是呆愣地看着立于身后的人一步步坐到了他的对面，也终于在那毫不掩饰的深情中回了神。

原楚先将嘴里的肉咀嚼着艰难咽下去，然后拿起餐盘旁边的餐巾细细地擦了擦嘴。做完这一切，原楚抬起头，露出一抹笑容，向对面做着的人说到：“好久不见了，成生。”

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成生贪看着面前人的面孔，细细地用眼神描摹，似乎想要搜寻现实中与心底里之间的些微差距。

原楚正要发怒让他走开，成生却开了口。“过得好不好，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原楚一瞬间有些错愕，转而就觉得有些可笑。成生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些话的呢。他凭什么来过问自己过得好不好，他有什么权力？

笑容变得更加深邃，原楚举起手叫了侍者买单，回过头看到成生痴痴看着自己，心头一时复杂难辨，说不出什么滋味。

“成先生贵人多忘事，原楚家里破了产，吃不起好料，当然胖不起来。”说完又觉得有些讽刺，自己正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龙虾，这么说也不尽详实。奇怪的是看到成生明显比五年前削瘦的身形和脸颊，心里竟有些揪痛。

看着成生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原楚仍旧挂着有些轻浮的笑，凝视着这个让他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背叛的人。

“原楚……我们不要再提那些事了好不好。”

声调近乎哀求，原楚心里纠结，面上却丝毫不变，他不再是那个让成生牵着鼻子走的年轻人了。那些事，那时候的所有的一切，难道不提，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吗？

“成先生不觉得这么说有些可笑吗？”收回侍者递回的账单和信用卡，签了字和小费数额，起身穿衣。

“成先生好好玩，我就失陪了。”

原楚不再停留，坚定地一步步向酒店外走。转头的一瞬间面上表情已变，连虚伪的笑意都扯不出来。

“原楚，不要走……”

成生终于反应过来，在酒店门口拦截住了原楚。

“我虽然对不起原氏，但是我并没有背叛你。你听我解释……”

“您不用解释，我都了解，我当初傻傻地爱上你，是我自己的错，您也不用自责。”原楚挣脱不开成生的桎梏，只得回过头盯着那张总是浮现在眼前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说完后，自己却也僵住，忘记了挣扎。他竟然承认爱上成生，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成生听到这话更是吃惊，手上的劲力有些松散，心底里说不清是悲是喜。原楚反应过来之后拼命挣扎，脱离了成生的掌控，没有犹豫地就向街对面奔去。

“原楚，小心！”

极度的尴尬和无措让原楚完全忽略了周遭，身后众人的惊呼和突然响起的中文名字让他突然惊醒，恍惚间抬起头，只能无助地看着向自己飞速开来的跑车。

身体一瞬间腾空，全身被箍紧到极致，原楚的脑海里只是一片空白，在翻滚中看到了身后搂紧自己的面孔中，无尽的担忧和爱恋，直至两人静止，那双眼眸渐渐支持不住而阖敛。

“成生……”原楚仍被牢牢搂住，他只能发出低低的呼唤，随即发现自己的声音抖的厉害。“成生，你醒一醒。”全身瘫软的厉害，睁不开那双铁箍一般的手臂，原楚只能蠕动着，声音渐渐加大。“成生，你不要吓我，快点睁开眼睛……”原楚费力地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抚上成生的脸颊，抚摸着突兀高耸的眉骨，再留恋至整个面颊，声音里带着哭腔。“成生，你睁开眼睛，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不管成生做过多少对不起原楚的事，原楚也没有办法否认，当他看到成生一点点闭上眼睛，心底里除了万念俱灰的绝望之外一无所有。他爱过成生，是的，他承认了他爱过。如今，他也承认，原楚还爱着成生，只要成生还活着。

坐在急诊室的门外，刚检查过后毫发无损的原楚，只能直直盯住手术中的亮灯，心里祈祷着成生平安无事。

空旷的走廊里弥散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长凳上只有原楚一个人，医生从急诊室出来，自然地走到了原楚的面前。

“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不，我是他朋友。”原楚慌忙中起立过猛有些晕眩，又忙坐了下来，揉了揉眼睛，仰着头问向医生。然后又按耐不住地站起，“医生，他怎么样？”

“病人似乎在坠落时撞了脑袋，因此有轻微的脑震荡。而且……病人曾动过肾移植手术，车祸时似乎对唯一的肾脏有了轻微的损伤和出血，虽然可以愈合，但是以后一定要注意不能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因为本身只有一个肾脏的话负荷就会加重，所以要尽量不能劳累。你如果是他的朋友的话，一定要经常提醒他少喝咖啡和酒等刺激性的饮料，而且通过仪器显示出他已经有过劳的征兆。表皮的创伤已经处理好，你可以到病房等待他。”

事实上原楚听到成生移植过肾脏之后就有些朦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乱哄哄地在吵些什么，只能机械地对着面前穿着手术服医生频频点头。然后跟着护士直接到了病房，看着医护人员将成生从担架抬到病床。

成生，捐献过肾脏吗？又是捐献给谁的呢？心底里的疑云越发扩散，看着躺在身前面色惨白的成生，

自己，还能不能就这样转身离去，伪装成不在乎的逃避。原楚只是有些怕，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付的了。即便是两人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也断不会如当初一般地真心依靠，这样的自己，成生又怎么会喜欢。

何况，自己现在还与别人牵扯在一起，成生之所以来救他，也是因为留在脑海中的原楚吧。可是，他已经不是成生脑海中的那个脆弱的敏感的青年。这么多起起伏伏，他已经有些麻木了，这样一日日度过，除了有时莫名的痛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为什么自己还紧紧握住身侧冰凉的大手，不想松开，不愿离去。原楚怕心中想的成为事实，也许母亲生命能够延续是因为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也许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坐在此处也一样是因为他。

原楚已经无力逃脱了。

成生先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然后意识逐渐清醒。待到回忆起自己躺在医院的原因，一瞬间睁开了眼，原楚呢。

洁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刺目的光，成生又眨了眨眼才逐渐地适应。想要举起右手，却似乎被牢牢桎梏，顺势转头看向右边，脖颈处克啦克啦的声音让他恼怒，还有脑子中更加明显的晕眩。

是原楚，太好了，他平安无事。

成生安慰地闭了闭眼，又昏睡过去。

再清醒过来，已近傍晚。医院里的温度稍微有些低，盖着厚被刚刚好。成生不报希望的环视了整个病房，果然，楚原已经走了。

他还没有原谅自己吧，当初还没有求得他的原谅就不得不离开。只是他自己……

病房的门恰恰在这时响起，成生以为是护士来查房，随意的瞟过去。

“原楚……”

“我刚开完会，带了些你能吃的。一天没有吃饭，饿了吧。”

“原楚……”

“医生说你有过劳的迹象，正好趁着住院休息一下。还有，你用不用通知一下家人或者……或者妻子，让他们可以过来看看你。”

“没有。”

“什么？”原楚终于从摆弄餐盒的故作劳碌中抬起头来。

“我没有结婚……家人，也不会在意我的。”

原楚听了成生的话，没来由的一阵心酸。转而惊惧自己难道已经完全原谅了他么？

“哦。”原楚按住按钮让病床的上半部抬起，知道适宜的高度才停下。将病床上的桌子抬起，放上了一个餐盒。

“我在中餐馆买的，趁热吃吧。”刚要从病床边走开，就被拉住了手腕。背转过身子的原楚并没有因此回头，而是就这么远地离着，也没挣扎。他现在心里乱成一团。

“原楚，不要走。……我忘不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可是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你可以打我骂我折磨我，只要你不离开我。求求你，原楚。”

原楚依旧没有说话，成生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终是松开了对方。原楚却在成生松开他之后转过了身，盯着成生痴痴的目光，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母亲的肾，是你捐的吗？”

“我……”

“昨天如果因为你救了我，而真有什么不测……你让我怎么办。”

“原楚？”

“这几年来，我每一天都拼命地想要忘记你，可是，我也忘不掉。你背叛了我，我却还对你依依不舍，我从不知道我竟然这么下贱，但是我就是舍弃不了。时间过得越久，那些事反而越来越清晰，你是不是对我下了符咒？”

原楚的声音越发轻柔，成生却已经完全愣住不知所措。原楚是说他也一直爱着自己吗，他也从没有忘记过自己吗？

“当我听到医生说你只剩下一个肾脏是，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竟然欠了你这么久，我竟然……”

“原楚，你听我说。”成生重新拉住原楚的手，稍微用了力气，让原楚坐在自己的病床上。

“我当时没有想到真的可以和你母亲配型成功，这几率太小了。所以当我知道我可以就你母亲时，我并没有犹豫。我没有和你说，是因为我并不想用你母亲的命来要挟你，我爱你，只是想让你快乐……我知道你痛恨背叛，所以你走后我并没有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你的消息我却从来都知道。”

“你监视我？”原楚开始想要从成生的手里挣扎出来。

“你听我说，我没有。我父亲死后，艾维就到了我的手里。我想要将原氏送回到你父亲手里，可是他说他已经不想再抛下你母亲，而且，他也不想用原氏来束缚住你。我都是从你父母那里知道你的消息的，只是我没有让他们告诉你。我只是怕……怕你不能原谅我。”

“你……你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的心情。你简直……”

“是，我又错了，我不知道原来你的心里一直都有我。可我现在知道了，你不要走好不好，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不要艾维，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原楚，我……我爱你。”

成生说过之后低下了头，自动放开了握住原楚的手。他在等待，等待被拯救，或是被放逐。

当成生陷入原楚的怀抱里时，他仍旧没有抬头，抖动的肩膀和压抑的哽咽却越发明显。

“我……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你，但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爱你，我现在，也说不清楚。这样，你还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成生抬起头，眼眶发红，面颊上却开始露出笑容。他从原楚的怀抱里伸展出双臂，将原楚小心翼翼地楼入怀里。

“要，我要，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就能让你爱上我。我会给你全部的爱，知道你重新接纳我。太好了，原楚，留在我身边吧。”

“嗯……”原楚闭了眼，在有些青菜香味的空气里，将自己又一次交给了成生。

麦可，对不起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