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作者:渝州夜来  录入:10-11

,直着腿,扎着手,做得个提枪上马的好模样。夜色将他脸上的沟壑都填平了,又毫不留情将他垂暮的轮廓都晕得模

糊,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抵死瞪着如白。这就是二三十年前的沈二爷,气势是真气势,好看是真好看,如白

光是瞧着,心里边儿就有邪火蹿上来。

多少人就是毁在他手上,多少年的光阴都消磨在他身上了,想是那老天不开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荣华富贵,长

江南北,都给他占尽了风流,便老了仍是英华不减,哄骗得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来与他养老送终。

如白冷笑着,将一双袖子都挽起来,再将下摆抓起来缠在腰间,他妆还没有卸干净,五色横流,看上去狰狞的很。他

两个小树枝一样的膀子,正腾着热乎乎的白气。沈绍也不甘示弱,将上身的那件浅薄马甲脱下来,劈手扔到一边去,

拉开架势朝着如白睥睨一笑道:“且让你看看二爷的手段。”

如白不敢小觑,攒足了劲冲着沈绍的肩胛骨就是一抓,沈绍眼也不眨,看他到得眼前才矮身一闪,自他腋下避过。如

白扑了个空,脚下的功夫却是半点不慢,伸腿就就去勾他的膝盖。

“好小畜牲!”沈绍赞了一声,原地一转,手里面已暗藏了一掊泥巴,湿乎乎就往如白脸上招呼。小孩子猝不及防被

糊了一头一脸,那泥里不知混了点什么,恶臭扑鼻,如白被熏得烦闷欲呕,扶着墙根吐了几口,却只吐出来一滩清水

,正狼狈间,只见沈绍拍手笑道:“可惜没人看见,这老板这出狗吃屎真是精彩绝伦!”

如白不怒反笑,一把将黄袍的前襟也撕破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今日拼将这个皇帝的宝座不要,

也不能让这个人再逍遥法外了。沈绍知道如白是发了狠,喉咙里呜咽有声,这荒蛮的斗兽场里,但缺几支红梅,一捧

白雪。

赵如白低吼一声,抻着只右手扑上来就去拿沈绍的脖子,沈二爷足下不动如山,待要如法炮制,如白却使了个声东击

西的把戏,虚晃一枪右手已捣向沈绍的小腹。沈绍一句痛叫还堵在舌头根里,人已滚到墙角的煤车下面去。如白乘胜

追击,合身上前抬腿往沈绍的胸腹间猛踹了几下,疼得他满地乱滚,只是站不起来。

如白的鞋底上都是煤渣,一只脚踩在沈绍面颊上,气定神闲道:“沈二爷你痛不痛?”

沈绍一张嘴,血就从齿缝里涌出来。“痛,真痛,赵老板力气好大。”

如白笑笑道:“那沈二爷你服是不服?”

沈绍静了一静,肚子里九转回肠,哆哆嗦嗦吐出一句:“不……不服。”

如白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看他道:“怎的不服?”

沦落得很了,他还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任谁都要脆生生叫他一声沈二爷。沈绍重重呼出一口气,将地上的煤灰都

吹起来了,道:“只这几下,小猫儿抓痒似的,怎么能服?”

如白一只手便将他提起来,是什么时候他的二爷也变得这样轻,这样贱了。那小孩儿抬起半边脸看他,面目雪白,双

目有神,还是那么漂亮,一见就令人难以忘却,尚未捺去胭色的红润嘴唇轻轻开启,一言一语都压着凄凄哀哀的鼓板

道:“二爷呵,二爷……”

沈绍觉得他的气韵腔调这样熟悉,记忆里总是有人这般地喊他,他回转头不答应,于是这声音便去得远了,再要说点

什么已是枉然。“叫你家二爷做什么?”他半乜着一双桃花目,醉眼朦胧,挑灯看戏,将那一段段人生都敷衍成传奇

“二爷我想你得很。”

“天天都见着,有什么好想的?”沈绍想伸手去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半边胳膊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老了老了,不

服不行,“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要什么二爷都给你……不过得除了我这条老命。”

痛的是沈绍,如白却哭得厉害,二爷两个字颠来倒去,喊了千百万次,现在反而叫不出口了。他拉起沈绍的衣服擦眼

泪,越擦这眼泪越是止不住,索性趴在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快莫哭了,二爷半分也不怪你。”沈绍打叠起精神哄他,“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你若是还

不解气就多打我几下好了。”

“你这把老骨头,轻轻一碰就散了架了!”如白愤愤道。

“那这可没办法。”沈绍道。

我天天在这里等了你十几年,谁叫你不早些来的。

这是自己和自己较劲了,也是同这不可捉摸的命较劲。他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同天斗,同地斗,同这个世道斗

,还要同自己斗。他能败,却从不认输。

“二爷我原本是想要好好对你,可也不知怎的……一见着你,我就好像不是我了。”

沈绍定定望着那个孩子,就想将他塞进口袋里随身带着了,兴致到了再掏出来仔仔细细把玩一番,然后再小心翼翼放

回到口袋里,哪怕他是一根锥子,一杆尖枪。沈绍呻吟了一声道:“好孩子,你说这话就快要心疼死你二爷了,快来

给我揉揉胸口。”

如白一把推开他道:“你待我这样好,我要痛死啦!”

“哪里痛哪里痛?”沈绍陡然来了精神,翻身将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婴孩儿,在他的心子里,如

白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最不醒事,最糊涂,也最干净。如白撩起衣服,指着肚子道:“这里最痛,有人在剜我的

心肝呐!”沈绍定睛一看,原本平缓的小腹上,那块白色胎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这圆圆小小的胎记竟无端生成

了一个疥疮,正流着嫩黄的脓水,边上一圈肉芽,正散发出阵阵浅淡的光晕,竟然这丑陋的疥疮看起来如此柔蔼。

沈绍看它的目光也温柔了:“看样子时日不短了。”

“和你在一起之后就长出来了,什么药都没用。”如白扁了扁嘴,想哭。

沈绍伸手摸了摸那玩意儿,小小的,软软的,拢在手掌里圆润可喜,一点也不硌人,里面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挽

留住他的手指不想离开。沈绍笑道:“这小家伙倒像你一样,这样惹人怜爱。”

如白哇哇大哭起来:“我要死啦!都是因着你,害得我要死啦!”

沈绍心中忽然一阵狂喜,抓紧了他道:“好孩子,是你要活过来,你就要活过来了!”沈绍知道这一次才是诀别了,

他们终是对他绝望了,厌倦了,再也不想看见到他面,抑或是大仇得报,心满意足,终于了无牵挂,拂袖而去。这疥

疮里流出的每一滴脓水都是他们往日的记忆和魂灵,干涸了,就什么都不再剩下。到那一刻,如白才是真的如白,一

个活生生的人了。

沈绍等不及,他按着如白的下肢道:“乖孩子,你且忍一忍。”说罢便弯腰凑在如白的肚子上,伸着舌头碰了碰那疥

疮。如白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浑身一颤,连忙按住他的头,着了慌道:“你等等……”沈绍却不理他,两个眸子

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在如白肚皮上傲然挺立的疥疮,这威风凛凛的小玩意儿像是被他看得害羞了,肉芽都动了一动,微

微别过了脸。

“算你识相……”沈绍对它笑笑,张嘴将它纳入口中,缓缓吮吸起来。如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沈绍仰头吐出一口脓

水,咧着嘴对他笑道:“二爷现在可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乖乖的听话……”说罢又将脑袋埋下去,认认真真品砸起

来。

如白脑中一个激灵,从那疥疮之处传来的快意,竟比将这个男人按到在床上的时候还要强烈。疯狂了疯狂了,颠倒了

,不知是这个世界的错乱还是他们偏要两个逆风而行,如白抓着沈二爷的头发,悒悒扬扬道:“好二爷好二爷,真舒

服,我活过来又要死啦!”

沈绍将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用在了上面,倘若这小小疥疮真的有灵有识,便也是醉生梦死的。

——还有我养的那几盆花儿别忘了浇水。

——没想到当年的苏千袖会老丑成这副样子,连你沈二爷都认不出来了!

——跟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自个儿也上流不到哪儿去。

——别叫我东家,我是经理!我都嫌给你叫脏了,土气……

——一请赵老板,请到积水潭,潭水清又清,牵手上小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沈二爷,这倒有些像你,总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含在嘴里,吞在肚里才放心……不怕就这样被活活撑死么?

——二爷……

——你自由了!

——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那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一说到这个字眼儿,他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如白扬起一张被煤灰油墨抹得乌黑的面孔,像是有人扼住了

他细小的脖子,只容得下一根头发丝儿的进出,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体里飞快地抽离,沉重而粘腻,让他感到由衷的

恶心。呼吸间的空气被压缩得被迫与喉管发生剧烈的摩擦,他撕裂着叫了一声,才一半就断了,倒在地上直喘气儿,

浑身上下,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舒坦。

如白小鼻子小眼,一动不动,真乖,他仿佛从未这样乖过。

沈绍低头,看他肚皮上的疥疮已经瘫软下去,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沈二爷快活地哼哼道:“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能

拧得过我,甭管是人还是鬼……”

如白这时候才回了神,有气无力望着沈绍道:“沈绍,我还不如真死了呢……”说着,便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冲开厚

重的油彩,转瞬就不见了。

“怎么不叫二爷,就像不认识我似的。”沈绍扶着他坐起来,第一次见他时那个微微低着头的少年,跪倒在一张黑白

照片前磕头拜师的如白,还有长牙舞爪挤进他被窝里的赵老板,这么快,他就活了三辈子了,在这每一生中,他都无

一例外地遇见了一个沈二爷,老爱笑嘻嘻地跟他说话,自称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现在明明在眼前,却错愕着

双目不敢相认。

如白睁着眼,看了看这黑漆漆的天色,只有一弯钩子似的月亮孤零零的悬着,漫长的胡同里传来一两声寂寥犬吠,困

极了一样。如白靠着墙问沈绍道:“你是沈二爷,我是赵如白,可我在这里做什么?”

沈绍满腹的甜蜜话儿都说不出来了,突然间心疼极了,搂着他道:“是二爷带你到这儿来的,你忘了么,咱们要去吃

盛德楼的水晶肘子。”

如白掏了掏口袋,摇头道:“但我没有钱。”

沈绍的心更疼了,是哪个没良心的小鬼儿在闹腾,怎会有这种疼法。“好孩子,你要钱做什么,有二爷请你呢。走走

走,你爱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钱算什么,二爷还有人参呐。”他将愣愣的如白牵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灰,含笑

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条悠长的胡同。

那夜空中还有高腔纷飞。

57.

那白色胎记的脓水流光了,愈合之后竟再也找不见,只剩下一段光滑平坦的肚腹,而如白也像是换了一个人。

沈绍终是过了小半年舒心日子,如白乖乖继续跟着马老板学戏,该上台的时候也决不推辞,待座儿们也爱说笑个几句

。沈绍将那一墙的照片都收起来,没有赵夜白,那孩子倒越来越学起他师傅了。在戏台上极尽芳华,卸了妆却不晓得

该怎么相处,他对沈绍还是冷言冷语,态度已和善了不少,只抱着膀子哂笑他几句,极少动手。

暮春时候沈绍受了风寒,连床都起不来,裹着被子直哼哼,如白竟退了一连三天的戏场,寸步不离守在他床前,端茶

送水,说是孝子也不过如此了。

沈绍自小毛病就多,这十几年晚上睡觉之前不哼点什么唱几句小曲儿就浑身不舒坦,正巧如白在这儿,沈绍便用言语

挤兑他道:“赵老板闲着也是闲着,不妨也来一段儿练练嗓子?”他本是不咸不淡地开个玩笑,谁知如白竟一口答应

下来,当下退开三步给沈绍唱了一出大登殿,专拣那着热闹的地方,逗沈绍开心。教沈二爷受宠若惊,正想起身说一

声谢主隆恩,被如白连忙按下了,道:“往常都是二爷服侍我,现在该是我服侍二爷的时候了。”

沈绍也不是泥捏成的土人,天生缺根心弦,眼珠一转就明白了七八分,半躺在枕头上道:“赵老板多大的面子,马德

瑞那老家伙还要三请四请的,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赶巧唱了大登殿,有什么事儿你就明说吧。”

如白垂了眼睫,拿着根小勺在药碗里搅来搅去,褐色的药汤上面泛起一圈圈白色的泡沫,沈绍顿时就闻到了一股黄连

似的苦味。“二爷这可多想了,我可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真的没有?”

“千真万确,这……”

“果然是我的好孩子。”沈绍截住他的话头,旋即便合上眼打了个盹儿,过了一阵觉得身边还有响动,撕开点眼皮见

如白还捧着药站在旁边,这孩子越长越大了,也越长越不像赵夜白了。

“怎么不去睡觉,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人。”

“其实我是有一件事儿……”他的这个神情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

沈绍望着天花板,悬在那里的一盏电灯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网子中央困着个小飞蛾,它还没有死绝,翅膀一扑

一扑的,只是挣不脱。他看见那翅膀上雪色的磷光,就跟少年的脸一样白。沈二爷叹着气问道:“你说说看,什么事

儿。”

如白突然羞涩起来,道:“我……想去考戏曲学校,就是黄三公子说的,他认得里面的一个老师,能给我介绍介绍。

沈绍不答应也不反对,倒先问了他一个问题:“进了戏曲学校,你想如何?”

“唱戏呗。”如白不假思索地道。

“你在马老板那儿也能唱戏,”沈绍慢条斯理道,“不是我哄你,那里多少人,戏曲学校想请还请不到呐……再说了

,你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那个黄三是什么样儿的人我还不清楚么,小心吃了他的闷亏还没个诉苦的地方。”

“可我就是想去试试……”如白一条道儿走到了黑,伸手不见五指。

“年轻人出去闯闯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拦着你。”沈绍想,小畜牲,和我争斗你还早了二十年。

果然,如白扭捏了片刻便放下勺子笑起来,一边端着碗给沈绍喂药,一边极乖觉地握住他的手道:“只是学费……”

“学费怎样?”

“我打听过了,一个学期就要八十块钱。”

“你演五六场,座儿们打赏的就不止这个数儿,想来该是够了,光黄三送你的那个翡翠镯子,依我看就值个百八十的

推书 20234-12-01 :黄金羽翼(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