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吐出口气,冷笑道:“陈SIR,话不能乱说。你也可以摘清关系嘛——上面怎么查,要负总责的也是吴伟达,他若提早走人了,你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一把手?”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传来铁锁松动的声音,不多久,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陈琛深吸了一口他暌违许久的流通空气,缓缓看向表情凝肃的陈再励:“我们,合作愉快么。”
“警界里面,还有多少你的人?”
“不少。”陈琛松泛松泛筋骨,有意无意地道,“但也不多——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贪财。”
陈再励不理他的暗讽,只道:“我只怕你这次如意算盘打空了。喜灵洲监狱出了暴乱,上面不仅会派专案小组来彻查,还会特派专员直接参与管理,吴伟达走与不走,我的权力都只会越来越小!”
陈琛微微一愣,道:“来的什么级别?”大不了按级开价。
陈再励一按警帽:“警长。”
“?!”陈琛更诧异了,闹这么大警务处只派个沙展过来!他觉得有些棘手了——他的价码表里并没有这么低的阶级。
“走吧。这几天管着你的人,安分些。”陈再励匆匆转身,“来的人,怕是不寻常。”
吴伟达也是这么认为的:不寻常——来的人,当真是不寻常的倒霉。
他已经接到了惩教署发下来的公文:确定要从警务处调一个专员驻喜灵洲协助监察,所有监狱管理人员职务不变。也就是说这个特派专员也不过就是“协助”,连正式的职衔都不必给。再一看来人档案他更纳闷了,要知道惩教署在十几年前就从警察部队脱力出来了,虽然还同隶属警务处长管辖,但人员之间并不往来。而这次的“空降部队”他满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精英分子,结果不过是个“沙展”(警长)还是从总督察连降五级做回一个沙展——吴伟达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要知道以这个人之前的履历,只怕马上就要升警司的!结果还被上面调派到这儿来“协助”他处理这个烫手山芋,有生之年怕也升不回原来那个职位。他觉得他总算在退休前遇见一个比他还倒霉的主儿了。
门上三记轻叩,吴伟达清清嗓子,整整领子,才叫道:“进来。”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在这个前“警界精英”面前失了架子。
门被推开,来人啪地一声立正,抬手敬了个堪称标准的完美军礼:“香港特区警务处港岛分区警长裴峻,报道。”
第二十一章
“这是相关双方的资料。”吴伟达将厚厚的一叠纸递过去,“双方积怨已久,越南帮的老大叫黄月生,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贩毒,拐卖,卖淫,三罪判了二十年,胆大心黑,属于人渣中不可回炉改造的一种,浑身都渗着坏水——这次的导火索就是他想要强奸一个泰国籍的犯人……”
裴峻端坐着,在吴伟达的介绍声中,他一一翻过档案纸,在一张他无比熟悉的照片上停住了手指——“陈琛,你都知的,也是个大人物,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进来,更没想到他会进我这儿……”
手指从那张清俊冷漠的脸上滑开去,他果断地合上了档案:“吴SIR,我大致上明白了。这钞械斗’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在提审之前,我想先去医院看看伤者,提取供词,顺便——验尸。”
陈琛关禁闭1周,名目是“意图偷窃公共财物”,故意伤人罪就被一把小裁剪轻飘飘地掩过了,因为全监狱的人都把更多的精神力集中到了应付警务处对“5.16”械斗案的调查取证上来。
谁都知道在监狱里杀人是多严重的罪行,查出元凶,绝对加刑——吴伟达可以把暴动降级定性为械斗,但这事儿,他不能捂也捂不住。
但陈琛没有过多的惊慌,他知道四个字:法不责众。
当时乱成那样,谁会知道谁的最后一击要了死者的命?只要他这边铁板一块,这场所谓的调查闻讯,也不过一个过场。
他的冷静一直维持到那个人的入场。
犯人们被集中到狱仓中间的天井,每一层都站满了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武警,苍白的阳光透过天井上方年久模糊的玻璃虚弱地照拂下来,逆光深处,走出一个灰绿色的身影——
陈琛的眼神划过他笔挺的翻领制服,硬制的军靴到他腰间武装带上插着的一把最普遍的警用点三八手枪,最后回到他的肩膀——那无花无星的肩章。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裴峻穿这样的警服,寻常地如同街上常见的陀枪师兄。他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还不难看。
看来他们都是适应性强的动物,无论环境,身份,地位发生了何等剧变,为了生存为了进化就必须处之泰然。
陈琛隔着人墙远远地打量着这宿命之敌。去年在那片热土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又瞬间潮水般地汹涌回袭,但教他再一幕幕地去细细追忆,却又记不真切了——或许因为在引渡回国等待宣判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两百一十七个昼夜,他已经对此思索了太多次,以至回忆褪色,终至消散。
他始终思索着:为什么最终会输。
吴伟达几句话介绍完了裴峻,陈琛也已彻底回过神来——喜灵洲监狱的新任管教,权重位不高,看来警务处那些老头子是想要借这把刺刀,重建这里的新秩序。
好吧。他遥遥望向裴峻,他不会输上第二次。
裴峻却仿佛压根没看见他。他淡然地接着吴伟达的话说:“上一周发生的聚众械斗,引发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三死十一伤,港府十年之最!”语气陡然转重,他缓缓地步下高台,沉重的军靴踏地声像踏在每一个的人的心上,“我一定要揪出元凶,量以重刑,否则不足以引以为戒!”
“琛哥……”疤面仔有些不安,明明不过是个沙警,他却有些发憷。
陈琛目不斜视地道:“别怕。他没证据。”
陈琛身后的另一手下崩牙雄也道:“他撂个狠话你就孬!”
“这个人是谁我大概心中有数。当然,若你们有人肯站出来自首或者告诉我谁是真凶,可以酌情减刑——我知道你们身后都有帮派背景,但是我对灯火发誓,有肯坦白从宽的,我裴峻保他到底!”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这是黑白双方对峙后的压抑。
良久,裴峻缓缓地勾起唇角:“既然都不愿意当众承认,就解散回仓吧。明天是你们一周一次的大放风日。这一整天,我都呆在保卫科,谁愿意私下和我聊聊,我之前的承诺依旧有效!”说罢一看吴伟达,“典狱长,您的意思?”
吴伟达也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头同意。
犯人三三两两地在狱警瞪视下逐渐散去,裴峻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逆行,与陈琛擦肩而过,却没多看一眼。
他在佛恩身边停下脚步。
佛恩是皮外伤,因而如今除了面上一点淤青,已看不出异状,他听见裴峻对他说:“我们聊聊?”头也不抬,继续向前——他记得陈琛的吩咐,再恨再惧也不能表现出来,裴峻是头狮子,猎物一露破绽便会被噬地尸骨无存。
裴峻面色不变,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佛恩停下了脚步。
“琛哥!”崩牙雄余光中见到,低声喊了走在前面的陈琛。
陈琛头也不回:“别停下,回去再说。”
佛恩被押回仓中,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陈琛坐在铺头一语不发,对面C4的疤面仔就先吼了一声:“小子,你和新来的管教说什么了!”
佛恩顿了下,有些僵硬地道:“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在场百多号人都看见他拉你进了保卫科,他难道也是看上你屁股了啊?!”
其他仓的犯人也鼓噪起来,佛恩不知作何解释干脆也就不解释了,陈琛忽然出声道:“都收声!别人都还没做什么,自己就先乱阵脚!”
佛恩低下头。
陈琛把他叫过去,也不逼问,只低声道:“裴峻故意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拉拢你,他是打心理战,想让我们先窝里反。”
佛恩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他在无声地责问他:为什么要跟他走。但他听不懂似的,依旧低垂着头。
在陈琛的高压下,自然没人敢明着对佛恩如何。但是第二天放风的时候,崩牙雄同老鬼就叫了几个人趁陈琛不注意把佛恩拉到墙角,二话不说先挥拳相向:“你到底有没有做二五仔!”他腹部中击,痉挛着蜷缩起来,也不搭腔,只是兀自摇头。
“没有?!为什么姓裴的谁也不叫就勾搭你?!别以为琛哥有多宠你,要是你够胆有二心就准备预定副棺材山地吧!”眼风转见疤面仔朝这边看过来,崩牙雄才命人住了手——他怕疤面仔嘴巴叫的响但到底有点心疼这小子的屁股,到陈琛面前告状去。提起他的领子上下看看确定没伤到明处,崩牙雄松了手,恶狠狠地:“你最好祈祷不会有人出事!”
佛恩挣扎着爬起身来,抚平身上的囚衣,而后缓缓地靠在墙壁上,力竭地闭上双眼。
但事与愿违,当晚,就有几个兄弟被点名叫了保卫科,并且一宿未归——正是16号械斗事件中最狠的几个角色,一时之间,大狱内外,人心惶惶。
尖利的哨声响彻云霄,狱警逐个检查狱仓后才熄灯鱼贯退出,狱仓铁门一关,许多犯人都掀开被跳下床来,四处都是炸了锅一般的喧哗——
“琛哥,兄弟们为你进来蹲大牢,您一句话,我们可以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可我们受苦受累流血流汗不能让人白白出卖!”
“说到底我们和黄帮交恶也是因为这小子!为了给琛哥您出气!”
“谁不知道在大狱里闹出人命官司,加刑都是三年以上!琛哥!您得给句话!”
陈琛知道他的无上权威第一次在此处出现了动摇——裴峻,好一个攻心为上。
但是他看了佛恩一眼,硬着声道:“他不是反骨仔!这就是我的话!”
数间狱仓里都是一阵鸦没鹊静,许久以后,随着陈琛一句“都回去睡觉”,众人才一一散去,只是动作迟缓拖沓,显是各怀心事,浑然没了早前一贯的顺从利索。
陈琛走到佛恩的铺位,佛恩一直面对着内墙没有说话,他倾下身子,在他的头顶轻声道:“他那天,和你说的是……察沙?”佛恩没有回头,肩膀却微微一震,陈琛顺手从后将他抱进怀里:“你当然不会背叛我。”他没有追问下去,因为感受到闷在自己臂膀中那个青年的身体正微微地抽动,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异国他乡千里寻来以致身陷囹圄,若是从前的他只会不解,但如今,他单觉得佛恩可怜,对他有着莫名的复杂愧疚。
他因察沙而被擒,佛恩便因此要与其形同陌路,无论相爱与否——何必。其实他并没有多恨恨察沙,因为从来都该是冤有头债有主。陈琛轻轻地将下巴靠在佛恩的头顶,双眼之中,一片阗黑。
次日的晨操在一片更为压抑的气氛中度过,而后是五分钟的统一洗漱时间,虽然是在个公共大澡堂里,但陈琛一贯有自己的私有空间,他狠狠地冲水抹了一把脸,脑海中还是散操时候众人的表情——按捺后的麻木平静,以及一点惊涛骇浪的端倪——该死的,裴峻摆明是耐地住性不声不张,拖的越久,这些人心里就越恐慌,届时,不斗自散。
他抬起头来,伸手去摸放在水槽沿上的搪瓷口杯,却猛然被牢牢攥住手腕。
他睁眼,镜中映出那张熟悉而冷酷的面孔。
“你究竟想怎样?”阔别经年,这是他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怎样?”裴峻微微倾身,在他耳边道。
“你从佛恩开刀不就是想对付我么!”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身灰蓝囚衣,一身低阶警服。
裴峻面无表情地只是看,许久忽道,“你似乎瘦了点。”
陈琛猛地抽出手来,转身面对,视线所及,恰是他的肩章,他冷笑道:“裴警官,降职之后智商都低了不少,你就不能换别的招?”
裴峻看了他一眼,忽然迅速地退开一步,压低了帽檐,状甚自然地喝道:“快点儿动作!”
陈琛看着他在无意中闯进的犯人面前再次唱做俱佳地脱身,那冰冷的笑意最终凝结成灰——
斗到如今的两败俱伤还不够,还要至死方休么。
第二十二章
裴峻堪称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却在自己办公室前面碰见了陈再励,他向对方敬了个礼——陈再励可是高级督察,无论如何也可算他上司。
陈再励半带矜持地随手一点,权作回礼,他吃不准这空降部队是什么来头,因而早想来探探虚实。“我听说裴警长昨天从里面带了一批人进到保卫科”
“都是例行问话。”裴峻伸手在门前虚虚一拦,没有要与他详说的意思。陈再励面上的微笑一僵:“裴警长,你初来乍道,大概不知道按这里的规矩,没有理由不能无故羁留犯人超过24小时,万一狱政署知道了又要斥为不重人权了。”
裴峻开门入内,很有礼貌地微一欠身:“谢谢长官,我有分寸。”随即毫不犹豫地掩上门。
他知道他扣了这5个重犯,不声不响不审讯不判决,有人肯定要急地跳脚——囚犯和警察中都有。但他不急。直到晚饭后,他才一个个地将隔离关押且全天没吃过饭的犯人提进办公室来,关了门审问。每一段审问时间不多不少,都在半小时。直到最后一个犯人入内,见到的便是昏黄灯光下,裴峻倚在办公桌前,低头擦着自己的配枪,那神色表情,绝不可以慈眉善目四字来形容。
“王一丁,原鸿运分堂口的话事人,2004年因纵火毁坏旺角某娱乐场所致死二人,判入狱十三年。”裴峻一字一字地念出对方的老黄历,“以你对鸿运的忠心和下手的狠劲,上个月16号的那单事,一定有你的份吧。”
王一丁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是梗着脖子道:“警官,你要讲证据,就算在监狱里也讲人权的!”
裴峻将枪握在手中,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不是在监狱里,是在我的手里。”见对方瞳孔猛地一缩,双脚不自觉地前后开立——这正是因心底惧怕而潜意识做出的欲逃动作,他继续道:“我已经知道伤人致死的主犯另有其人,你不过是胁从,何必陪他们一起死?你已经坐了6年牢,再加刑,我怕你有生之年也见不到你屋企人——何必呢?”抓了五个嫌犯,其余四人皆是亡命之徒,唯陈琛马首是瞻,着实找不到突破口,唯有方才那人,有家人有挂念,也便有了弱点。何况人性自私,谁会真地做到有难同当哪怕是上过契拜过香的所谓兄弟。
王一丁心里一跳,随即怒道:“警官,你是叫我出卖兄弟?!”裴峻一笑,知道此人还没意识到说漏了嘴:“说出事实而已,谈不上出卖——我保证,只追究主犯,不问旁罪。”顿了顿,话锋一转,“待会儿,我会把这个条件和你其他几个兄弟再说一次,你说他们是像你一样讲义气,放弃这次的脱身机会还是推出个主谋替大家伙认了这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