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靖生轻声地,平静地:“不,我们该的,我们欠你的。”
若是第二个人说这话,陈琛会觉得是在讽刺,但从叶靖生嘴里说出来,陈琛只能苦笑,如今他身陷囹圄,除了厚着脸皮向此二人讨当年的情债,还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说:“给我时间,等那些二五仔都清理干净了——”
“琛哥。”叶靖生忽然打断他的话,“清的干净吗?你自己心里也知道,只是不说罢了。你要改弦更张,换个路子,这是和整个鸿运乃至鸿运后面的关系网作对为敌!你入狱,小的们反你并非只是要钱要权,他们后面的势力要的是取你而代之!所以……你知道你在里面,在外只靠一个廖丘压不住,也知道你一句话那傻瓜赴汤蹈火都会回来!”
陈琛不说话,只能听着叶靖生道:“现场有人报警,警察过了十五分钟才来——十五分钟!真要杀个人,足够了。琛哥,您没意识到,你先前在警界拉的网已经渐渐失灵了吗?”
不是没察觉的,他从下定决心洗手开始,除了布置廖丘在明整改,暗中还陆续有找过刘峰等人帮手,但巧的是几乎全都恰在此时调职,放假甚至借故推脱,他在牢里再急,没了自由,他也一点儿劲也使不上!他也正是在先前隐隐意识到了黑暗中另有一股力量在操纵一切,才最终下定决心召回方扬——黄月生这样的枪靶子,从来算不上他真正意义上的对手或者敌人!。
他于是坦然地抬头与他对视,坦然地承认道:“对不起。”
这就是陈琛。从不虚伪地讲什么义气,良心——他觉得他该做,便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东西,不择手段地去达成,就连“道歉”都坦荡地像是天经地义。“我说过,我们该的。”叶靖生不在乎似地随手一挥,“要做就不后悔——只是我会让那些人知道惹火我的下场,琛哥,我这次进来是讨你句话,怕弄过火了你事后心疼你那班徒子徒孙!”叶靖生说话的时候好似还带着点残存的痞意,但眼眸里的狠意却连陈琛都有些发憷——赤裸裸地写着:谁敢动方扬,他就和谁死过。
他重新低头打量自己大半年不曾摸枪而显得反常纤白的十指,缓缓地道:“……放手去做。”
叶靖生果然放手了,方扬还顾着鸿运数十年基业一手棍棒一手糖的,叶靖生才不在乎,大肆伐异,一时天下大乱,蝴蝶效应一般,陈琛在喜灵洲监狱里也险些遭受了两次“意外”。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放风时几乎被漏电的电网电死。
与此同时,裴峻收到风,已经移监另审被控杀人未遂的老鬼,在牢里自杀了。他几乎是有些心惊,在这个重重保护的当口还能杀人灭口!他以为头目到他怀疑的那位就到头了,但对方的势力比他想的还要大——黑暗中操纵棋局的那位大手远不止他以为的那样。他第一次感到了压力,他不惧明刀明枪地生死对抗,但从未试过与看不见的对手周旋到死。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一哥”单只挑中他来查这起错综复杂的涉黑案,成,固然可以将这班蛀虫连根拔起,介时他又何止官复原职?然则若是败了,他亦有可能被这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干净,到底,也不过只死一个普通的警察,警队里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样的卧底先锋?而且,中间还夹着一个陈琛——他已然成为这场角逐的棋眼,死生都在一瞬间。他于是再也坐不住了,腾地起身,疾步走向狱仓。
“叶靖生是个疯的,你也随他去?”在幽暗而空无一人的监狱图书馆里——在监狱里会浪费放风时间进到这儿来的实在没有几个——裴峻终于逮着了陈琛,他反手将人拉到书架深处, “你还有这等闲心?我虽然人在离岛,都耳闻这混世魔王把港岛搅得翻天覆地!”看看陈琛还是满不在乎似地,不由怒道,“你就不觉得你这回差点被电死和他的疯狂报复有关?”
不觉得。陈琛将手中的书插回书架,淡淡地道:“怎不怪你们警方的设备年久失修?”
“这是人为!你不可能看不出来!”裴峻不敢想象若非陈琛机警,真被那样的高压电到会有个什么下场,更不相信陈琛对如今的危机四伏一无所察,“老鬼自杀了,我不知道你在警局里的眼线有没有爆料给你知——有人要杀你!”。
“谁?”陈琛合拢手指,看着他,“黄月生?就算是又如何?这笔帐我记得,自会找他清算。”
“怕的就是不止是他们越南帮!看着毫无关系的几派人为了共同利益,很有可能纠结在一起致你于死地。当初你替他们赚钱,所以能呼风唤雨成为黑道之王,可你现在想洗白,他们让吗?你不做,他们就能找别人替你的位子!”从来镇定的裴峻有些心焦了,他知道监狱里一定有“那边”的眼线,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太糟了,他一定要尽快把人给揪出来!
陈琛凝了表情,裴峻所言一如他最糟的猜测,他寡淡却又带点挑衅地开口道:“那试试啊。看我陈琛是无可替代还是用过即丢。”
裴峻微惊,似没想到陈琛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别乱来,你剩下的刑期不到五年——眨眼就过去了。”他知道陈琛的自信与生俱来无可转圜,只能对陈琛道,“没什么比自己的命重要!”
陈琛颇觉好笑:“人生有几多个五年?裴SIR,您是不是忘记是您亲手逮捕我的?”现在还命令我在里面安安分分明哲保身真当我是你的孝子贤孙吗?!
裴峻语塞,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记,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还是放弃。陈琛亦有些烦躁,他宁可眼前的人如以往一样与他针锋相对,也不要他如今似是而非的关切担忧,算什么?他粗鲁地搡了裴峻一把,准备走出书架——若在里面呆的太久,也难彻底掩人耳目。裴峻直觉地拽住他的胳膊,陈琛不耐烦地回过头:“怎么?又想像那天一样用强的啊——”话一说完他便悔了,怎么说的他似乎还对此念念不忘——但已经晚了,灵犀一点后,裴峻的唇已经瞬间压了下来。
“喂!你——”反抗无效,他将他压在尘封许久的书架上,灰尘扑簌簌地扬起,暂时遮蔽了他的耳目,火热的舌侵入,抵死纠缠后忽又转而柔,狡猾地开始一点一点地来回噬舔着他敏感的上颚,再一点一点地带出几丝未可名状的水声。昏天暗地中,陈琛只觉得似乎自己的全部气息都被迫染上了对方的情,色,从里到外都被彻底濡湿。最终还是裴峻先松手,放开了有些腿软的陈琛,自己也心神不定地剧烈喘息,高高顶起的裤裆火热地契在他的腿间——这不过只是一个吻而已。陈琛也感觉到了,恼羞成怒地又加了把力,一把推开他,怒道:“……你到底……想怎样?!”
这是他的真心话,在他曾经真地想试着去信任去爱一个人的时候,他能坚定而无情地彻底背叛甚至亲手捕他入狱;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断情忘爱的时候,他却总要回来乱他心神扰他情志——到底,想要怎样?
然而,连裴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他看着他迅速走远的背影,亦是心乱如麻——这个男人若能简单一点,安全一点,平和一点,他就能彻底地拥有他,甚至爱他。可是,若他简单安全而平和了,他还是陈琛吗?裴峻苦笑道,人,还真都是犯贱的。
此时忽而手机铃声响起,他拍拍自己的脸,一面拿出手机,一面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可下一瞬间便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毛:“……是你?”
佛恩从图书馆拐角暗影中走出,恰与疾步下楼的陈琛撞了个正着,他笑了一下:“陈大哥,走地这么急?”陈琛无意识地唔了一声,就要抬脚,佛恩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如往常一般仰着脸道:“陈大哥,亲亲我。”
陈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若是平日他兴致来了亲亲抱抱也是常有,但此刻他只是随手揉了揉他的顶发:“不看看现在在哪儿。”顿了顿,又问:“出什么事了?”佛恩背着手看向他,逆光下看不清面容神情,只是固执地道:“就一下,不行吗?”陈琛当他玩笑,丢下一句“傻仔,让兄弟们见到笑话”便匆匆而去。佛恩待他走地远了,才伸出双手,低头来来回回地翻看自己的双手,手背上有当年为陈琛留下的枪疤,手心里是方才在暗处窥到那二人情境时指甲深深抠印而留下的血痕,此刻连着早已愈合的枪伤一并阴阴地燎起疼来,疼地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傻仔。
总以为等下去,总会见曙光。但若一开始就是个输,这一生怎么追都是徒劳。
随后几天他都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阴郁迷惘之中,连禁闭回来的疤面都看出不对劲:“你怎么了怕失宠啊?”一指远处也在放风的姣鱼:“放心,你是琛哥的情人也是他的兄弟,能打江山的,哪是那种东西能比的上的?”佛恩知道疤面还在气姣鱼害他差点加刑的事,于他来说,姣鱼是个连玩意儿也算不上的东西,而他,是陈琛心爱的手足兄弟,却也仅仅是手足兄弟。如今姣鱼为求庇护还是跟着他们,并且总是有意无意地用妒恨的目光刺他,他装着毫不在意或者装着洋洋得意,其实说到底,他还不如他——有其名而无其实,实际上和那个可怜虫一样,对于那个人,都是仰望而不可得!
第三十二章
侍者核对身份后,对裴峻无声地一躬,便为他推开了门。裴峻踩着厚厚的地毯走进半岛酒店顶层的这间VIP套房,对着坐于落地窗前的那道背影啪地敬了个礼。背对裴峻之人身量高大,站起身来几乎还压过裴峻少少,他将嘴里的雪茄抽出,一扬手:“你难得休假,还要山长水远地把你叫到这儿来。辛苦了。”说罢微一点头,道:“坐吧。”
裴峻微提裤管,端端正正地坐下——他此刻穿着便服,但一举一动依然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对面的男人扯开嘴角,似是想笑,然而脸上岁月风霜烙印下的道道褶皱并未有丝毫的舒展,依旧严厉而肃穆:“你想必也听说了,近来新九地界颇不太平,鸿运内讧不得止,连越南帮都掺和进来了,地盘扩张地倒快,怎么回事?”裴峻亦正色道:“我怀疑是越南帮和‘那个人’牵上了线,找好了靠山,才被煽动起来做先锋,鸿运在外闹地越出格,他们在里就越急着对陈琛下手。”
“陈琛……人都进去了,还能搅得江湖变色,其志不小——不过若是黄月生真地得手了,他后面的人不是也更易暴露么?”
裴峻揣测着他的意思,霍然一惊,忙阻道:“喜灵洲监狱里的只是那幕后主使的触角,若是陈琛一死,即便抓住那个内线,‘那个人’也能断腕自保——陈琛还不能有事,我们要顺藤摸瓜查出潜藏在警队多年的‘那个人’并绳之于法,才是唯一解决之道。”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转开视线,道:“先照你说的办……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中我只看好你能办好这事吗?因为只有你嫉恶如仇,决不妥协,又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不可能与任何人有人情关联。”顿了顿,继续道:“我在任快十年了,‘他’在警界亦足足跟了我十年,不管我采取多大的行动,始终无法斩草除根,祸因就在于‘他’旁根错节,枝繁叶茂,‘他’的那股势力甚至比我这个‘一哥’还要庞大,今年我离任在即,非要将这班人连根拔起不可!裴峻,后辈里你是最像我的,所以当初有人告你贪污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野心和抱负当不止于此!”中年男子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这些话事的都老了——老了就迟早要退,退下了的位子总得有人坐——你明白我的意思?”
裴峻纵使再内敛,此刻也耐不住心潮起伏,忙起身道:“YES,SIR!”
中年男人一捋花白的短发,慢悠悠地道:“你要记得,黑和白永远不能共存,好好做,不惜一切代价,荡平黑道。”
裴峻从私人电梯下到一楼,刚走到大堂,忽然又住了脚步,回到前台,低声道:“请问你们现在还有售卖中秋时候的限量月饼么?”前台小姐训练有素地甜美一笑:“先生,那是时令产品,现在没有售卖呢。”裴峻摸出钱包抽出卡来:“我想定做一盒,小姐,帮忙预定一下,可以么?”
他埋头签单的同时,另一道干练的身影从他身后擦肩而过,也进了那座私人电梯。叮的一声,直达顶楼。男子推门入内亦啪地敬了道礼:“MORNING,SIR!”
中年男子似已久候,好整以暇地坐着:“LEO,越南帮大肆入境,你也该收到风了。”
“是,虽说他们的前任坐馆黄月生在押,但这么突然地增派人手,还卷进鸿运内斗趁机扩张地盘,还是少见。”
“对,他们背后有人撑腰!”中年男子信手一指,“还不止一个!他们后面站着的除了警队里的‘那个人’,以及鸿运的反对派外,还有泰国的宋哈——鸿运的话事人扬言要断了东南亚毒链,泰国毒王急了,他巴不得让越南帮能取而代之,多占点地盘替他出货。”
“……陈琛?”年轻男子冷笑了一下,“不是已经被裴峻弄进喜灵洲了么?”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中年男人悠然道,“越南帮既然和陈琛有仇,已然水火不容,你就从中再推把手吧。”年轻男子微吃一惊,“您的意思是——?可喜灵洲的CASE您一向让裴峻负全责……”
“本来想让他去做的。但是方才我不过随口说要杀陈琛,裴峻就断然拒绝了。他很少对我说不,但一旦说了,便绝不回改。所以,我不勉强——而你必须代替他完成。”他垂下头,五官隐在逆光里雾蒙蒙地看不真切,“鸿运再怎么漂白也是黑道,它也好,越南帮也好,他们就不该存在!我要他们最终一并消失!如今他们的冲突还不够大,黑吃黑狗咬狗,闹地越大死的越多,火拼到两败俱伤对我们才最有利。”顿了顿道“既然裴峻现在只想查那单案,那我也不逼他。只要裴峻能替我拔了那颗毒牙,我下的命令就再无阻滞,那时候会发起一次联合扫荡行动,肃清所有的黑帮社团!所以,你必须制造一些事端,让越南帮一次咬死陈琛!——那样的人渣,总是越少越好。LEO,你就为我做一次清道夫吧。”中年男人轻轻拂过自己繁复的肩章警衔,“你和裴峻一样都是我最信任的下属,将来我的位子,跑不出你们俩个选择其一,你别让我失望。”余音袅袅间,大有言下之意。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复又消失,门咔地一声被带上,偌大空间里唯有他一人沉浸在无边的静谧之中,他居高临下地自落地玻璃看向酒店前川流不息的梳士巴里道——那是全港最繁华的主干道之一,所有人行色匆匆,来了又去,谁也不认识谁,擦肩而去便彼此遗忘,谁也没能在这儿留下一丝半毫的踪迹。正如有些人过时了,就将会被时代就此淘汰掉——陈琛,裴峻,为我的清明世界开路奠基,你们是不是也该感到荣幸?中年男人将头埋进双掌之中,他无声地笑了:派最合适的下属去做最合适的事,才是驭下之术;至于统筹全局,自然要由整盘棋的主帅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