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妙的前奏。黎叶逝一边试图将死灰重新点燃,一边不动声色,依旧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仿若方才是自己的幻听。
“听见?”
“……”虽然黎叶逝分明听到深深喘息的声音,有一种即将爆炸的危机感,但他依旧坚决地向着顽石学习,靠拢。
“听见!”那人开始咆哮了,声音隆隆的,震得黎叶逝脑仁有些疼。
“……”
“……装死?”声音猛然收敛回去,轻柔地有些惊人。
黎叶逝凛然,来了!
“给我起来!”只听那人在他脑海里一声大吼,黎叶逝恍若离魂,身体无法自制地站了起来,朝着那人方才说的方向走去。
恰在这时,何玉龙被烫得边嘶嘶抽气,边颠着烤得滚烫的芋头,在左右手中来回滚转,“哥哥,哥哥,这是给你……哥哥,你去哪儿?”
黎叶逝试图说话,然而就连嘴唇都无法张开,他看着何玉龙不断接近的脸,看着自己扬起手,一下把他推倒到地上,听着他咯在石块上发出的痛呼,自个儿却无动于衷地行进。
看来,那个人确实是有些能耐的。黎叶逝见挣脱不开这种诡异的控制,倒也很快放弃,转而思忖起来。
那个人看来确实是需要什么,不过,这次违逆他之后,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能有什么反应。
晚上,潜龙魔域中,一股巨力将黎叶逝推倒到地上,那血雾化作狰狞的巨型面孔:“你好大的胆子!”
黎叶逝甩甩头,这个人力气太大,一推之力竟让他感觉到头昏脑胀:“发生……什么事了?”
“哈!”那人见他装傻,更是暴怒,“别跟我弯弯绕绕的,老子最恨别人跟我耍心眼!”
黎叶逝颇有些颓然地委屈:“你不信便算了。”
“嘿。”那人怪笑一声,声音平静缓和下来,“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不知道老子的命令是什么意义。”
黎叶逝刚要抬头,视野陡然被那团血雾完全占据,他努力地想要扬起脖子,竟一动不能动!
你干什么!他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倒是透出如此质询,然而那点凶悍在下一刻被全然的惊恐给占据。
只见从地底钻出一道猩红的线。
黎叶逝听到理智啪嗒碎裂的声音,他望着那条有半米长的仿若红蛇的东西,几乎快要崩溃,他凄惶地想要惨叫,一次释放恐惧,然而潜龙魔域中死一般的寂静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黎叶逝的瞳孔急剧放大,那双无焦的眼眸映出“红蛇”不断游走接近的身姿,最后贴到了他的脚踝,他觉得心脏一凉,刹那急剧收缩,下一刻,他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还好他昏了过去,不然眼睁睁看着形肖自己最畏惧的动物之一的奇怪东西咬破他的皮肤,最后一点点往里面钻的情形,只怕是直接崩溃到发疯。
“啊啊啊——!”黎叶逝是生生被剧痛折磨醒的。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睁开眼,那种源自于骨髓深处的剧痛便如电流般遍布全身,瞬间击溃了他可能的隐忍。
那种感觉,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要崩裂一般,想要止痛都无从说起。它仿佛没有源头,又好像身体内部的每一处都是它的源头。
“啊啊,疼——!”他惨烈的痛叫戛然而止,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抽搐中。
分分秒秒仿佛陷入了无限分裂的状态,黎叶逝觉得眼前仿佛横亘着一座大山,那样剧烈的痛楚让人根本没有忍耐的余地,只想着早些死去,早些解脱才好。
疼痛的潮水骤然缓下去些微。
冰凉的感觉蔓延上面庞,黎叶逝浑身痉挛着,恍惚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老子堂堂魔王要你办事,应当是荣耀才是,凡人都跟你一样不识好歹么?”
“老子长这么大,敢违逆老子的屈指可数,这是万魔噬心蛊,以后,若是再不听话,可就没这种好处了,……你害怕蛇吗?”
“……”黎叶逝根本无力回答,只能小声呜咽着,想要去抓住那个触碰自己的东西,以求半分依仗,却是扑了个空。
“我知道你听到了,点头,嗯?”
眼角传来冰凉的湿意,那种毁天灭地的疼痛似乎还在身体内奏出余响,黎叶逝胡乱地点点头,生怕再遭受一次那非人的待遇。
那人见他雪白的脸上满是惊惧,心道他现在知道了怕了。
“既然知道了,那么就去把那棵樟树种起来,”他顿了顿,补充道,“魔域中环境不太适合凡间的植被,你得好好注意,小心照料着。”
黎叶逝艰难地张开眼,眼前还雾蒙蒙的。
那人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两脚:“起来!做事!不然……”
“知道……了。”黎叶逝颤抖的声音嘶哑难听,他竭力翻了个身,一滴透明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从他发间落了下来。
那人倒没有多想,冷眼望着这个仿佛从水底捞出来的小家伙,心里甚是得意。
老子堂堂魔王,怎么能容许别人的违逆呢?哼!
Chapter.10
黎叶逝又病了。
小脸雪白雪白的,眼底浮着浓郁的青黑,一双眼睛就像被泡得浮肿的鱼眼,看来难看又可怜。不过这只能徒增何家二老的厌恶罢了。
黎叶逝在何老太喋喋的诅咒声中被何祥带到大夫那里去“浪费钱”。
何祥自己也挺忙,于是一个上午就这么随着黎叶逝孤独变换的影子中默然无声地溜走了。
“胆小鬼哦!那死老太婆骂你,要是老子,直接就上去把她干掉!”那声音不知死活道。
黎叶逝懒得理会,吊了一瓶水,提着虚软地腿脚,慢腾腾地独自挪了回去,走到隔壁人家的家门口时,何家那瓦屋中忽然杀出来一个中年妇女。
“哎哟,寄奴你怎么回来这么快,我还说要去接你的喂?!”
听这话,倒是黎叶逝的不是了?黎叶逝望着还剩下数十步的距离,动了动唇角,眉梢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快快快!快点回去,吃完饭带你去打电话给你妈!”那妇女不由分说地就拽着他风风火火地往那房子里走,黎叶逝被他拖拽得两步并作一步,差点扑倒在地上。
“哼!看你那孬样!也好意思说是我盘肆大魔王的奴隶?!”脑海里,那个声音不知好歹的说道。
黎叶逝神色不动,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哼!”芳名盘肆的大魔王因为丝毫不具大预言之类的能力,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便沉寂了下去。
黎叶逝望着自己无力的双手,那小手粗粝,比之同龄人粗大不少,纹路间,指甲里,还掺杂着昨夜挖土刨坑的砂石泥土。
那潜龙魔域十分糟心,且不谈它没有随心所欲的美好特质,就连灵气都是奢求,那棵被那人弄进去的香樟树,不仅要靠他徒手挖坑种植,之后还需要他精心照料,非常繁琐。
真是令人作呕……他微微翘起唇,孩童的面容看来天真而纯美,双手虚握起来:他这也算是,死过两次的人了……
黎叶逝跟被杖责一百之后般软塌塌的,被拖回去后灌了半碗温温的稀粥,其实称作米汤更加合适,之后便被强行拖着转移阵地。
路上才知晓那矮冬瓜似的妇女竟是黎叶逝的姑妈,何家二老的大女儿何芳。看她一幅急着去捡钱的模样,黎叶逝狐疑地眯眼,他想起了那天晚饭时,几人商量着跟何寄奴妈妈坑钱的事情,黎叶逝脸色一黑,心中极阴沉下来。
何家村的生活水平不高,甚至称得上差。黎叶逝原以为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通讯设备,没想还是有的,虽然有且仅有一台家用电话机,属于村长家。
“喂?宦珍啊,小奴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同他买了多少东西补身子啊,小孩子恢复得快……”
黎叶逝暗暗冷笑,这个姑妈还真是十分亲切,对自己的弟妹都这么生疏地叫着全名。他有些百无聊赖,但心中某处又深觉不甘,只得仔细听着。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这个电话其实是早就打过去的,但是兴许是讨钱的觉得打电话过去讨钱实在是太掉价,便早早地联系了一下,以黎叶逝身体不适为由,让宦珍挑个日子打电话回来,顺便再添一口“乞丐”,何芳。
何芳和何老太二人轮流“战斗”,最终似乎获得了比较满意的成果。
但听到何老太拿何寄奴,她这个大孙子的生活说事,以之为借口,有那么一瞬间,黎叶逝几乎捺不住胸腔里翻滚的冷笑声,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要折磨,就应当让他们从天堂口掉到地狱,再棒打落水狗。
这才是藏华公子的作风。
“小奴啊,你妈妈喊你接电话呢!我说了你没有事她还不信!……”何老太满意地咂咂嘴,放下电话。
黎叶逝觉得十分奇异,这老太婆情绪表现方式太过神奇,究竟是怎么在说着关切的话语的同时,却是那副凉薄的面孔的?
黎叶逝摸了摸脸,拿起了那不知道被多少人喷过口水的听筒,放到了耳侧五厘米左右的地方,他其实是有些近乎变态的洁癖的,但却又极为隐忍,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只有好友尚无闻。
“喂,宝宝啊!”那头传来女人尖锐略显嘶哑的声音。
黎叶逝蓦然觉得电话线那端的人应当是疲惫不堪的,也是,被如此多的血蛭缠上,又有自己这么个拖油瓶累着,只怕是想解脱,也有心无力吧。
不过……
那个词在他胸口里翻滚了数圈,黎叶逝咽了咽唾沫,有些艰难地叫道:“妈……”
他这般心绪复杂,犹豫不定其实不过半秒,因而那边宦珍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只关照了他些平常生活上的问题,要他好好孝顺爷爷奶奶,帮家里做点事。
黎叶逝心中涌起一股愤恨,他厌极了这女人的愚蠢,但她偏偏又背负着这世上最伟大的身份。
“我会的。”黎叶逝一一应是,他不知道宦珍那女人是否知道自己儿子所过的生活,但前身已有的经历让他不会再有什么奢望,他会靠着自己的手段。
“好好,”那边女人的语气也说不上是欣慰,她兴许心底十分清楚,但却做不出什么反抗的行动,只关照道,“过几天我就会汇点儿钱回去,你……好好上学,只要你学得好,妈妈一定会把你供出来的。
是了,就是这样。黎叶逝心里十分苦闷,他前身亦有母亲,虽然沈雅感情内敛含蓄,始终一副从容姿态,然而将他一点点拉扯大的,也是那个女人,只是……黎叶逝心里揪疼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为什么这般怯懦,非要等到触及底线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来,因而他虽然猜得到母亲一定会伤心,甚至是内疚,但却又从那种疼痛中尝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斜了一眼身侧,尔后低低应好:“嗯,妈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嗯嗯,我知道的,那就这样挂了……”
他话音未落,听筒忽然被人抢了去,黎叶逝眼神森寒地盯着那虚伪的何老太,老女人的脸皱巴成干瘪的菊花,对着那边从来都被嫌弃的大媳妇儿哭穷。
她们同为女人,同为母亲,不是么?黎叶逝咬牙切齿,却是轻笑着瞄了何芳一眼,但是,真是不好意思,宦珍还是这身体的妈,你们这群东西,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黎叶逝带着满心的翻腾回去。
没过几天,宦珍的汇款便到了,黎叶逝冷眼看着一群跳梁小丑分了钱,一部分被何芳赶过来拿走了,一部分被何老太和陈桂霞分别藏了起来,只留了三百块钱给黎叶逝,准备让他上学。
何寄奴上四年级,眼见着就快要开学了,然而何老太又和陈桂霞闹了矛盾,倒霉的却是黎叶逝。
那天,家里没人在家,黎叶逝和何玉龙被饿了一顿,黎叶逝倒是习惯了,何玉龙自然是无法忍受这种待遇的,回头等陈桂霞回来便抱怨了。
何老太倒也有趣,回来的时候说自个跟何老头二人都去给人家做个小工之类的,然而第二天,陈桂霞都没去打听,便知道事实是,何老太去打麻将了,何老头做旁观。
陈桂霞容得自己儿子受苦,当场爆发了,闹得鸡飞狗跳的。既然又要孙子,又不好好照顾孙子,有这个理吗?
何老太却说:“你一天到晚也挣不到几个钱,干脆回家照顾孩子算了。”
陈桂霞自然不肯的,她的工资确实少,但是聊胜于无,然而两个老东西竟然这么不靠谱,她当下怒了,日后便将何玉龙带着一起起早,骑着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带去附近的小镇,一起上班。
黎叶逝听她们“狗咬狗”,差点笑疯了。
然而,何老太却考虑到更深一层次的问题了,日后他们要是再遇到“业务繁忙”的时候呢?
黎叶逝第二日便被迫开始学习怎么煮饭炒菜。
黎叶逝自然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他面上含笑,头一次就轻飘飘地将一罐子白花花的盐,全部倒进了青菜豆腐里头。
虽然被揍了一顿,但何老太肉疼的摸样让他心中大快。
除此之外,黎叶逝还得每日偷个闲,去附近的小山上转转,若是找到了有灵气的树木,便得移栽进潜龙魔域,没几日,手上便全是划痕。
此时的盘肆,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心疼的。
潜龙魔域其实是他修行的地方,但是他太过急于求成了,竟在短短几百年间便将当中的灵气掏了个空,而且也毁了当中平衡的循环系统,致使这地方变成这鸟不生蛋的样子。
当时,他原本想找何寄奴的,然而那孩子满心怯懦尚未转化成愤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弱爆了,便有了黎叶逝重生而来的事。
高贵的尊贵的昂贵的魔王其实心思简单,他把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却从来不曾试图去了解,这个总是怯懦着,却行动力极强的黎叶逝,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Chapter.11
两年的岁月,如指间流沙般滑落。
这一日,夜色如绸,浓郁得好似漂亮的眼眸中,某种积存已久,再也化不开的情绪。
潜龙魔域。
一团血茧如同正在呼吸搏动的心脏,微弱的灵气仿佛受到某种召唤,恋恋不舍地从植草中挤出来,融合到其中,血茧越发凝实,坚硬。
忽的,便听空气中一声“咔嚓”脆响,一道裂纹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几个呼吸间便占据了整个血色巨茧。
黑漆漆的裂缝之中,缓缓地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精致得有些妖异。
轰——,那血色巨茧刹那间崩裂成无数的血珠子,如同红色的萤火虫般围绕在那颀长的身影周围。
长发无风自动,煞是张狂。
盘肆深吸一口气,鲸吞般将周遭的灵力珠子吸纳如体内,不过刹那,周边已经空荡荡的,一清二白。
这么久过去,潜龙魔域中灵气未完全恢复,但空气已不似先前灵力透支般污浊。
盘肆愉快地勾起唇,忽然又郁闷地扁了扁嘴巴。
其实潜龙魔域中的灵力足够他修炼到能够回去的时候,然而他当时不明所以,肆意挥霍这里的灵力,奢侈得令人发指,闹到最后只能依靠灵力雾化来隔离那浑浊的空气,因而才需要依靠那些愚蠢的凡人。
凡人……盘肆神识荡开,只见那平凡怯懦的小鬼正接着昏黄的油灯灯火写作业。
盘肆莫名其妙地长叹一口气,这小鬼性子绵软,实在是任人随意揉圆搓扁,若不是有他在,只怕是早在一年前就活活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