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琪官立刻就鼓起了眼睛:“他会给父母戴孝?几时啊?他可是连自己的几个姐姐都没管过的,还会知道给父母戴孝啊?”冉玉浓好心的解释说:“我几次看到他,都见他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孝衣孝鞋,连头上戴的头带方巾手上拿的扇子什么的都是白色。如此重孝,除了他父母还有谁受得起?所以,由此可见,陶公子无论平时如何的娇惯了些,心里还是好的。”琪官瞪着他半天,突然爆发一阵狂笑。
“哈哈哈……戴孝……他那身矫情打扮是戴孝……哈哈……哎呀笑死我了……亏你想得出来……”琪官笑得几乎要满地打滚,又是捶地又是跺脚,又是蹲在地上乱串。冉玉浓吓了一跳,忙说:“琪官,你怎么了?”琪官笑得挺不住,直冲他摆手示意。到后来稍稍缓过来了,才慢慢跟冉玉浓慢慢解释。原来这陶丹枫酷爱白色,常年都是一身白衣。只不过每件在袖口领口下摆处用上金银线绣出花样以示款式不同。他又生的丰姿隽永,如此便更如芝兰玉树般风姿不凡,有好事者又称他为“蘅若君子”。他倒是也颇为认同此雅称,从此更加喜爱着白。没料到在乡下孩子冉玉浓眼里,却成了孝衣。
琪官叹息着,瞧瞧冉玉浓瘦瘦憨憨的脸,说:“小浓啊,你老是这么傻傻的,以后可怎么办啊?现在外面坏人那么多,要是欺负你可怎么办呢?”冉玉浓憨笑着说:“不怕,我不去惹人,别人为什么要欺负我?再说我又会些拳脚功夫,自保都没问题。”琪官摇摇头,说:“就怕有些人要欺负你,你连反抗都不可以。”冉玉浓笑着说:“不会的,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人。”不过之后他就知道了,真的有这种人,不但不讲理,还特别喜欢强词夺理扯歪理,无论如何横竖就是要欺负他一下就是了。当然,那该是将近一年以后的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就分开自己回家了。可没想到几天后,就出了事。琪官被人押在陶丹枫住的蘅若轩前问话。冉玉浓知道了大吃一惊,忙去打听。原来昨日琪官回去后,便跟同班的伙伴一起挖苦那位陶丹枫公子。说得兴起,干脆就将冉玉浓的话改改自己说了一遍。他的同伴也是个大嘴巴,竟将“天天装模作样穿的一身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他的倒霉爹娘戴孝呢”这种话全都泄了出去。晋王府看不惯陶丹枫的大有人在,立刻将这话到处传诵。这一传再传的,竟然传到了陶丹枫院里,自然有人告诉了他。陶丹枫气的几乎厥过去,恰好晋王赵豫过来探望他,他立刻冲晋王发火。晋王也不好下台,干脆下命彻查,于是查来查去,自然源头就到了琪官这里。琪官见被查出来了,自然也不好抵赖。他也是个强性子,索性认了,也存了心一人担了这事,所以没有供出冉玉浓来。
他本来想大不了是顿嘴巴。没想到晋王见陶丹枫这回脾气闹得比以往更大,为了安抚他,索性命人将他拿来打八十板子。陶丹枫性格高傲,最厌恶鄙视娼伶一流,嫌他脏了自己院子地面,便命人将他拖到院外施刑。待冉玉浓赶到时,那竹板子已经扎扎实实的打在了琪官屁股上。冉玉浓急了,忙喊了一声“手下留情”,就要去挡。早被人拦住,那行刑人认识他,所以态度还不算太差,说:“小冉你出来干嘛?别拦着我们办正事,要是王爷听到了,可要连你也一起倒霉的。”琪官原本正疼得要死,见他居然这么不顾死活的跑了出来,也急得要命,偏偏嘴被堵住。只好以眼示意要冉玉浓快退下。
冉玉浓却不理,对他说:“琪官你别怕,我马上就去跟王爷还有陶公子说清楚。说清楚你就没事了。”说完就转身往衡若轩冲去。琪官急了,想要喊住他,偏偏嘴巴被堵住不能出声。于是只能眼睁睁的见他就这么着进去了。
赵豫半支着头,瞧着站在窗边书案旁的陶丹枫。只见他照常一身素白,正提笔运气,伏案作画。姿态不可谓不优美,眉目不可谓不雅致。可偏偏赵豫已经开始觉得腻味,觉得无趣了。
其实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在陶家还未败落之前,他也曾经与陶丹枫见过一次,在一次赏兰会上。那么多人中,赵豫还是远远的就看到这一抹素影。他站在人群之中,被仰慕者包围,却态度疏离冷淡。形容如兰,清傲如梅,眉宇脱尘,如谪仙临世。赵豫觉得心似乎被轻微触动了一下,于是,陶丹枫这个名字第一次被他真真切切的记住了。后来收到陶家的嘱托时,他便爽快的答应下来了。
将陶丹枫接入王府时,他还是有些期待的。虽然他那时还不很确认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可他心里隐隐约约是希望陶丹枫的出现能让一些事变得不同的。可惜与他的进一步的接触,点点滴滴的将他心头的期待慢慢熄灭。
陶丹枫确实很美,但是看多了赵豫也没有觉得有多么惊艳了。他的诗画也不错,但远远还不到惊才绝艳的地步。先前让他心动的不食烟火的脱俗味道,到头来深入了解,才发现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人对周围的漠不关心和自我陶醉。陶丹枫喜欢将自己房间内的所有艳色物品全部撤去,换上素色。开始赵豫对这样的布置还觉得有些新鲜,可来过几次就觉得实在是像个雪洞一般毫无热度,让人身处其中便情绪低落。再加上陶丹枫对他如同对那群下人一样,从来是不假辞色。赵豫贵为皇家天胄,自然也是自尊自傲的。当然没有热脸贴冷!的爱好,于是也渐渐烦了他这套做派。
赵豫心里对陶丹枫开始慢慢失望了,热度一天天降低。陶丹枫不为所动,依然固我,对他冷淡如冰。赵豫先前还是赞赏他这种不为显贵折腰的气度,后来才发现原来他不过是颐指气使习惯了罢了。当陶丹枫对他愤怒的控诉,由于他御下不严,使得一群下作之人胆敢侮辱自己时候,赵豫想:“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起过他现在卖身契还在本王手上,本王才是他的主人。”拨开原先笼罩在这位蘅若君身上重重动人光环,赵豫突然觉得,这位陶丹枫公子,也不过如此。不过碍于面子,他还是下命彻查,并将罪魁祸首揪来给陶丹枫出气。
没想到陶丹枫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凉薄,当他眼望着陶丹枫对下吩咐打那个家养伶人80大板时,他只是冷笑着说:“王爷是不是以为如此作态一番,我陶丹枫就会就此喜笑颜开,对王爷感激不已了?”赵豫心中烦闷,问:“那依陶公子所言该如何处置?”陶丹枫冷哼一声说:“您的下人自该您来管教,丹枫一名外人,如何管得了您的家事?”赵豫心里忍不住想了一句你的卖身契还在,算不得外人,不过终于没有说去来。冷笑一声,干脆对福禧说了一声:“打完之后把他的卖身契找出来给他,让他出府吧~!”福禧答应着,陶丹枫转身自去作画,不再理睬他。后嫌琪官惨叫刺耳,索性让人去堵住他嘴巴。
赵豫瞧着这人,心里淡淡的暧昧情绪消散,却有一股新的好奇上来。他想:这个人骨子里到底能够凉薄到哪里去?他的父母因他而死,他却未见有什么大的悲悯之态。他的姐姐们流落风尘,他却从未开口要自己去帮忙将她们解救出来。相反还羞耻她们不肯一死殉节,自甘堕落苟且偷生。在王府这么些天,他从未想过为父母申冤报仇,更不会想着将父亲的骨骸从流放地移回。却总是纠结于一些自己的旁枝末节的问题,偏偏他从来又是一副自尊自爱,清高脱俗的做派。赵豫想,自私的人见多了,自私的这样理直气壮毫无羞耻的确是少有。这样一下,他看向陶丹枫的目光又开始包含兴味了。
正琢磨着呢,突然外面一阵小小喧哗。有人进来禀报:“王爷,有个侍卫想要求见您,说是他来投案,他才是正主。”赵豫一听,愣了。想了想,便说:“让他进来说话。”又想了想,让人先停了琪官的刑罚。于是冉玉浓便被带入。
冉玉浓一进来,便被扑面的寒气几乎击倒。只觉得满屋子素白之物,冷飕飕的没有半点人的活气。定了定神,看清屋里坐着的人后,忙走到赵豫面前跪下,喊了声:“王爷!”赵豫细细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侍卫。只觉得是个瘦瘦小小,半高的孩子,下巴上连毛豆没有长出来。便觉得起了趣味,便问:“你这小侍卫,口口声声说要来投案,到底是什么事?”冉玉浓心急如焚,磕了个头说:“王爷明鉴!”便将那日他与琪官的对话讲出,因心里担心琪官,故只是反复强调那句“陶公子天天穿孝衣”出自于自己,要罚也是罚自己,琪官是听众,不该受罚。
他一向口吃笨拙,可这次为了救朋友。思路竟从未有过的清晰,口吃也伶俐了许多。赵豫很快便明白了,他瞧瞧因冉玉浓反复的“孝衣”而气的面孔几乎扭曲的陶丹枫,心里突然觉得很愉快。便故意问陶丹枫:“陶公子看,又来了一个主犯。你看该如何处置?”陶丹枫厌恶的瞪了冉玉浓一眼,回答说:“这是您的事,与我何干?”赵豫点点头,说:“既如此,那一顿板子你也受一半!去吧~”陶丹枫闻言大怒,喊了声:“王爷!”赵豫笑眯眯的问:“陶公子有异议?”陶丹枫恨恨的望着他半晌后,扭头望向窗外不理人了。
不料冉玉浓却突然怯怯出声了:“王爷,那个……要不……您就让他们打我吧~!”此言一出,赵豫倒是一愣,不自觉就问出来了:“为什么?”冉玉浓憨憨笑了笑,说:“琪官他是戏班的旦角,平常又没受过皮肉之苦。今天这顿打他肯定也是受不住的。属下是一介武夫,皮糙肉厚的比较抗打,您干脆就让他们打我就好了。我身体后,我受得住的。”
身体好的一介武夫?赵豫瞧瞧眼前跪着这人的身体,瘦的像个竹竿,腰细的跟个女孩子似的,再看他肤色青白,这也叫身体好?赵豫突然觉得眼前人有些可爱,便忍不住笑了,问:“你叫什么?”冉玉浓老实回答:“属下叫冉玉浓。”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在地上划拉着,将三个字写出。赵豫笑意更浓了,问:“你是男孩,为什么取个女孩子名字?”冉玉浓傻傻说:“这是我师父取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陶丹枫在一旁烦了,掷下画笔,怒斥道:“王爷要与此人说话,请换个地方,别扰乱了我这里清净。”赵豫颜色一冷,淡淡扫了他一眼,说:“陶公子莫忘了,你此刻是在本王的王府!”说完便不去管陶丹枫闻言的反应,又去逗弄冉玉浓说:“你为什么要帮琪官抗下这些板子啊?”旁边陶丹枫突然冷笑道:“还用问,为了那种下流胚子还能有什么正经理由?”
赵豫眉头一皱,冉玉浓已经开始辩解了:“琪官不是下流胚子,他是我的朋友。他是个好人。”赵豫眉毛一挑,说:“他是你的朋友?”冉玉浓点点头,说:“王爷,琪官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见小人不识字,还特意教小人读书写字。他是小人的好朋友,求王爷您就答应了小人吧。琪官他真的受不住的。”赵豫笑吟吟的望着他,又扭头问旁人:“刚刚打了多少了?”旁人回答:“已经打了20板子,还差60板。”赵豫扭头回来,对冉玉浓笑着说:“还有60板,你受得住吗?”冉玉浓这傻孩子只当他答应了,忙大喜磕头道:“多谢王爷!小的这就去领罚。”说完,竟然真的是磕了三个头就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跑去。赵豫有些傻眼,对旁边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出去看了一会然后来说:“王爷,他确实是去领罚去了。”赵豫无语了一会,说:“去,告诉行刑人,手轻一些。”
于是冉玉浓真的就受了这60板子,于是这也让后来的赵豫捶胸顿足了一辈子。不过此刻他只是暗暗感叹这小侍卫如此憨直又如此重义,倒是少见。于是,顺便把冉玉浓这个稍显女气的名字记下了。两人的一辈子,从此算是开了个头。
冉玉浓倒是不知道他下意识的行为让自己的主人记住了。他哼哼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胡统领来看他,心疼又埋怨:“你这傻孩子,怎么这么老实?为了那个下九流的戏子,值得吗?”冉玉浓勉强睁开眼,对他说:“胡叔,您别这样说琪官。做戏子也不是他愿意的。他是个好人,是我的朋友。”胡统领一阵叹息,安慰了他一阵后,见天晚便走了。
到了掌灯时分,冉玉浓迷迷糊糊醒过来,却见床边趴着一个人。他细细辨认,却是琪官,忙努力动手去推他说:“快起来,你还有伤了,小心又受寒。”琪官被推醒,眨眨一双星目,看着他半天。张嘴喊了声:“小浓。”眼泪唰的一声便落了下来。冉玉浓急了,说你别哭啊,在枕边摸了摸,摸出一块棉巾递给他擦拭。
琪官抽抽搭搭的说:“你这个傻子,干嘛要为我做到这样,我算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做吗?傻瓜,大傻瓜。”边说边哭,后股的伤确实疼得很了,便趴在他身边继续哭。冉玉浓看他这个样子哭笑不得,真诚的说:“别这样说,琪官,你是我的好朋友,为好朋友两肋插刀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这点事算什么呢?再说你一直教我读书,我本来就该谢谢你吗。”琪官越听哭得越狠了,只把他一块棉巾全哭得湿透了,拧出水来。冉玉浓直看得咋舌。
好半天,他终于不哭了,停下来缓缓气后说:“小浓,我就要走了。”冉玉浓一惊,问:“你要走,去哪里?”琪官叹口气说:“福管家已经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了,从此以后我就不算这里的人了,自然是要走的。唉!这样也好,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也受够了。”冉玉浓追问道:“那你离开之后要去哪里?”琪官说:“我想好了,横竖还有些积蓄,干脆回自己老家去,找一房不嫌弃我出身的媳妇,买两亩薄田,做点小买卖什么的,不求大财,只管温饱就行。横竖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冉玉浓听后觉得有些欣慰,说:“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有个着落就好。”琪官瞧瞧他这真诚的双眼,心里又是一酸。说:“我走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别让人欺负了。别太好说话了,知道吗?”冉玉浓笑着应了,觉得朋友算是脱离苦海,心里觉得高兴。只觉得下身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
第二天,琪官果然就走了。冉玉浓趴在床上没能去送他,心里为朋友离去难过,但更为他高兴。他虽然瘦,但是恢复力倒是令人称奇的强,一个月后已经棒疮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可以下床自如活动。只是伤好之后,寂寞却袭来。他有些思念琪官,不过没多久就不能再想了。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晋王赵豫要进京了
03.番外:春梦
孩子们开始一天天的起了变化,到了三个月,已经完全成了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冉玉浓爱之如命,天天抱着不肯放手。赵豫开始还很有些初为人父的激动,见宝贝天天只顾孩子从不主动跟他温存,心里便开始吃味。存心想着把玉浓与孩子们分开,跟自己去过一段二人世界的生活,恰好天气也正好逐渐步入盛夏,于是便带只了冉玉浓来到了京郊太湖边上的别业避暑。
冉玉浓舍不得孩子,想把他们一起带上。赵豫找理由拒绝道:“孩子们还小呢,那里靠湖湿气重,风也大,万一让孩子们受了凉可就不好了。还是等天再热一些再带他们过来吧。”冉玉浓想想也是,便将孩子们的奶娘仆役什么的都招过来细细叮嘱了,还嘱托陈氏要多多照顾点。看着他依依不舍的模样,赵豫心有余悸的想:真带出来了还有我的戏唱吗?硬是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冉玉浓上了马车,一行人往太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