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棕色的发丝,手感和它的色彩一样柔和。
他继续半开玩笑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高,我有预感,你不会成为一个高个儿的。”
“哈森先生,这是挑衅。”伊尔拨下了他的爪子。
“其实,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哈森认真地说:“你的身体会越来越难以和我们抗衡,而且,你也更适合去读书。或许,做个学者什么的。”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们拼力气?现在我做得并不差,而且我还可以更加灵巧一些。”少年坚持道。
“我想,你已经够灵巧了。”肯定兼无奈的声音。
“我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伊尔在房间另一边的大锅那里忙碌了一会儿,然后端上一杯墨绿的汁水。
“喝吧,这是让你不再长高的药。”他平静地说。
“如果有这种药,我想你应该先做出能让自己长高的那种来。”哈森大方地喝了下去,口味很独特。
他的药剂水平和他的老师是一样的——一样完全没有用,唯一的好处是不难喝。
“有时候真想知道你脑子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哈森突然感叹了一句。
伊尔走到那片书墙前,熟悉地取出一本黑色的古旧书册,迅速翻开到某一页,然后摊开在哈森面前,解说道:“一些先驱者想要了解人体的结构,所以做了一些尝试。”
他明显切换到了学者模式,指向某些画面:“他们剖开了一些尸体的头颅,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脑袋里装的东西都是类似的。虽然他们的方法有些不妥当,我判断结果可以相信。”
泛黄的书页上,有着很不美好的图画。
“伊尔先生,请不要用你这张没有表情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担心你以后会被送上绞首架或者被当作异端烧死!”
哈森现在可以肯定,伊尔许多奇怪的想法绝对是因为从小看多了奇怪的书,并且还热衷于分析。
“我当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要藏在心里。”
针对这类事情,永远都不能指望他会表现出忏悔的态度。
哈森叹了口气:“那么,作为你最好的朋友,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师被克雷诺拐走了。”他淡淡地说。
“克雷诺大人。”哈森坚定地纠正。
那个下午,新晋升的克雷诺将军回到海克,脖子上挂着自己的契印。
这个海克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最成功的榜样,召集了所有海克族人和他们这些培养的战士。
那是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他们的宗主国遇到巨大的危险,一个野蛮而强大的国家妄图吞并斯沃卡顿,他希望率领海克的族人们出战,履行海克的承诺,达成海克的荣耀。
那个男人似乎过于光辉和高大,脸上充溢着信仰的光芒,在那个群情振奋的场合,他突然感到深深的不安,像是在聆听最后的遗言。
一个人来到老师的木屋,他看到更吃惊的景象。
他从来不知道老师的房间里还藏着一副铠甲,他从来以为自己的老师和战斗什么的没有一点关系。
“进来,伊尔,不要在门口发呆了。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说实话我自己也很吃惊,”老师的脸上仍然挂着无所谓的笑容,“不过,我也姓海克啊。”
他手法生疏地摆弄那具铠甲,然后,终于放弃了。
“伊尔,来帮帮我。”他叹气。
他沉默着把铠甲一部分一部分地武装到他的老师身上,这个男人很爱笑,博学,却并没有高深的样子,拥有一面塞满奇异书籍的墙,很爱逗他,教了他许多东西,对他很好……
男人同样沉默着,郑重地站在那里。
当整副铠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略显笨拙地活动着,像是终于回过神,对着他的学生笑着说:“伊尔,不要做出这种表情,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还挺可爱的。”
在他回话前,另一个出乎意料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是克雷诺将军。
克雷诺将军看上去也很吃惊,两个男人对视良久。
老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难以理解,究竟是谁创造了契印这么愚蠢的东西。忠诚这件东西只在人的心里面,而契印就像是为了得到信任,故意在胸口块牌子说:我是忠诚的。”
“你总是喜欢说这种让人生气的话。”克雷诺将军笑了,此时的他终于像是一个平常的男人。
“海克忠于斯沃卡顿,那是先辈对于恩情的回报,但是作为后人的我们,也应当有自己选择的机会。”老师继续说。
“我已经宣布,年幼和年老的留下,年轻的人里愿意和我一起去的就去,不想去的人也可以留下来——如果,这场战争没有如我们所愿,我并不想让整个海克陪葬。但是,去战斗,去守护,是我们的承诺。”
这是一个始终坚定的男人,不过此时,某些疲惫与无奈也不再加以掩饰地展现出来,他问:“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某些承诺和坚持,我始终认为不是最明智的——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去做不明智的事情。”老师笑了。
克雷诺怔了怔,皱眉道:“我们僵持了那么多年,现在才发现我们之间其实并不存在矛盾。”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
“作为战士,我虽然并不合格,但是头脑里的知识应该还会有些用处,何况——”他看着克雷诺的眼睛说,“我不希望有一天你,还有其它族人们死在某个地方,而我却后悔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克雷诺大步走了过来,用力拥抱了这个从小的伙伴。
“所以,老师要跟克雷诺将军一起离开?”哈森皱着眉说,“我从没有想到他会离开。”
哈森注意到伊尔明显低落的样子,决定还是转化一下气氛,伊尔那种难得的,脆弱孩子似的样子实在是……
“虽然一直知道老师很有学问,但是看到他瘦弱的身板,总是有些感觉难以敬重起来。”不出所料,一双重新带上些火气的绿眼睛向他看了过来。
“有时候真嫉妒老师,只要碰到和他相关的事情你就比较容易激动。”哈森的手轻轻滑上同伴的头,安抚性地拨弄伊尔柔软的头发。
“你要相信他,你看,捉弄他的人永远都会得到惨痛的教训,这简直是我们公认的诅咒了,”他顿了顿,郑重地说,“而且,既然他也姓海克,你知道他们每个人从小受的训练,你要相信他有能力保护自己。”
“这是他的选择,我会尊重他的选择,不管结果怎样。”伊尔低着头,闷闷地说。
“我知道,你也要离开了。”伊尔抬起头,对上同伴那双蓝色的眼睛,肯定地说。
“是的,我已经通过选拔,这次会和克雷诺将军一起走。”他们这批孩子还年幼了一些,年轻人都走了以后,也需要留一些力量保护海克。所以,哈森是他们这批中唯一被选中的。
“战局恐怕对斯沃卡顿很不利。”伊尔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的样子。
“是的,我猜也是。”哈森镇定地说,逐渐成长的脸上开始展现出属于男人的坚定与力量。
“我还记得被海克收留之前的事情,饥饿,战争,死亡,海克给了我们许多原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保卫海克,保卫斯沃卡顿注定是我们的责任。而在另一方面,没有危险,也就不能得到真正的机会,所以我渴望着战场。如果这场战争后我能够回来,我的未来注定会更加广阔。”
哈森的眼中充满了勃发的生机和斗志,像年轻的鹰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现矫健的身姿和有力的臂膀。
“什么时候走?”伊尔平静的声音中原来也能够有这么多感情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今天晚上。”哈森更加大力地揉弄棕色的头发,他的同伴难得没有抗议。
“我会去送你们。”
两人沉默着,壁炉里的柴火偶尔发出“啪”的声响,这一年的冬天显得特别寒冷。
哈森站起身,对他说“过来,让我抱一下。”
在他迷茫时,被一把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头顶传来沉沉的声音说:“我们离开以后,你就不要再接受训练了,好好地,做个学者什么的,活得越久越好。有什么事情也应该让我这种高个儿的冲在前面。”
哈森用更加柔和轻快的口吻说:
“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了,你总要让战士有可以保护的人。我一定会守护海克,守护你。”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有一双明朗天空似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
生平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而后,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我们都会回来。”
这是,一个最大的谎言。
那个冬天,叫做斯沃卡顿的国家消失了。
几十个少年在第二年春天接受了契印,他们在心中默默起誓,传承海克的荣耀,保卫海克,把他们同伴的意志贯彻下去。
斯沃卡顿消失了,已经走了的伙伴们再也不会回来,但是海克还在。
他们是忠于海克的。
那年夏天。
一同接受契印的同伴已经少了许多。
今天,某个伙伴拍着他的肩膀警告:“什么都不要多想。”
第二天,那个人也消失了。
真相混杂在流言中,不可抑制地传播:
为了证明海克契印的真实性,把他们买个好价钱,第一个牺牲品被命令在客人们面前慢慢地把自己杀死。
有些人已经被当作物品出售,但是死得很快。现在的当权者们只是疑惑,为什么第一代契印者们生命顽强,而他们这些第二代那么容易死。不过幸好,他们都没有为海克带来什么麻烦。
他们从不知道契印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并不是不忠诚的,可惜,他们所有的忠诚、信仰与荣誉都被彻底地背叛和毁灭了。
那年秋天,他终于有了买家。
他将被运送到一个远在东方的国家,然后会有一个需要效忠的主人。
如果他不愿意效忠,契印并不能迫使他,它只能终结他的生命。
那天晚上,他的胸口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想,这应该就是终点了。
而且,他或许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老师的木屋还在,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回到了并不多久前近乎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像是回到了分别的那一天。
他想,幸好,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贯彻着他们自己的意志,光荣地作为海克最高辉煌的组成部分离开了,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完全不会知道。
这样很好。
这么想着,他的心重又恢复平静,甚至泛起一丝淡淡的愉悦。
于是,他又存活了下来。
第五章:王的愉快早晨
这一天,科斯的王依旧起得很早。
在外征战占据了他生命中太多的时光,富丽堂皇的宫殿在清晨醒来时经常显得陌生。
他确实更喜欢和战士们兄弟一般打成一片,无拘无束地在马背上奔进,周围永远都是忠诚于他的勇士们。
他是他们追随崇敬,带领他们攻城掠地的王;他们是他背后最坚实的倚靠。
而王都和王宫,则是一个充满权利和阴谋,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过,至少他终于有了一个干净的后宫。
他在外面的时间太久,对于王宫和王都,这个贵族聚集的地方,并没有普通人想象的绝对控制力,反而有过许多妥协。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
两年前,他首先把克鲁斯派回王都,自己则一步一步从东方回撤,稳定沿途占领的国家,平衡各方势力,以及搜刮更多的战利品。
现在,在他的荣耀和战绩面前,贵族们再也难以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而克鲁斯也尽责地为他的接管做好准备。
今天,王迎来的首位客人就是克鲁斯将军。
克鲁斯标准地行礼,然后解释了他一早前来的目的:他的前下属,以及昨天王新指定的贴身侍卫,一早找到他,询问是否有些类似移交一类的手续。他就让那个年轻人先继续和侍卫们一起进行早晨的训练去了。
克鲁斯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出对这件事情有任何不满。
“如果,你觉得对那个孩子有更合适的处理方式,你可以告诉我。”王由衷建议。
“没有,”克鲁斯顿了顿说,“您做的都是您享有的权力。”
两年的时光,王和他最好的朋友似乎已经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训练场是一个热闹的地方,特别当这里充满了豪爽的男人,大声的喧闹,以及无拘无束的笑声。
“这里让我感觉又想回到了军队里。”王笑着说。
“他们总是这样快活,我看到他们就会觉得高兴起来。”克鲁斯也笑了。
然后,两人同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景象:一个青年跟在几个高壮的男人后面,那些高了他大半个头的男人们都像在回避他,反而像是被他追着跑一样。
“说了不跟你打,明明臂力不如我,每次总用些取巧的方法,我可不承认你赢得光明正大。”某个大嗓门嚷嚷。
“你不觉得让我硬碰硬和你比力气更加无耻一些?”青年用一贯平静的声音说。
“说不打就不打,而且你前几天才受了伤……”沉默了,一群大汉突然都用愧疚的眼神看着伊尔。
“这是在干什么?”王询问。
“他想和他们打架。”克鲁斯针对所见,实事求是地回答。
“原因?”王继续问。
“我猜”,克鲁斯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他想在从事可能让他再次受伤的工作前,把想教训的人都教训一下。”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教训?”
“呃,你知道他们那些人,一开始是觉得对不起他,那天应该英勇地阻拦你。后来又觉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是很了不起的,而他这两年相处下来也很不错,就想说服他好好和您在一起。”
此时,那边大嗓门儿一边倒的对话也进展到了七嘴八舌对于王的各种歌功颂德,终于连王自己都觉得听不下去了,青年的脸色想必是平静地不能再平静了。
可惜他碰上的是一群不会看脸色的。
克鲁斯看得笑了。
“至少,”克鲁斯向王请求,“不要再让他受些不光彩的伤。”
“他的生命力绝对比你想的顽强。”王没有明确回应。
终于有人发现了王和克鲁斯,这群男人们马上用欢呼声欢迎他们的王。
“我来看望我的勇士们,你们训练得怎么样?”王威严而充满感情地问。
勇士们充满激情地回应他们的王。
“今天,我还要看看我的勇士们有多优秀,想和我比试的站出来!”王带着灿烂的笑容说。
勇士们沸腾了。
于是,某个先前想找人打架的青年人率先被推了出来。
王看了看他,说:“让我们穿上铠甲,好好打一场,就像在战场上一样!”
随着他的话,又响起一片欢呼。
王如他自己所言,投入了一场真正的战斗。
他的对手有着迅捷的反应,灵敏的动作,懂得回避自己的弱点,双剑相击时,果断地卸力、回避和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