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女朋友施施然进了主卧,杨扬蹲下去收拾一地的东西,自然的感觉简直像是重复过几百遍。我对着一地的东西和那个家庭主夫样的人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说,杨扬你对女朋友可真好。
他看了我一眼,面色有点奇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下一刻主卧里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踢在木板上的闷响,女人的尖叫。
我正要冲过去,杨扬拉住我说:“算了,等她自己发泄完就还好点。我上次进去,这里,”他指指脖子上,一道鲜明的伤痕,隐在领口与锁骨之间,一时难让人发觉,“被她划了一道,差点蒙主召唤。”
过一会没声了,主卧的门被撞开,女子脸色是不正常的嫣红,妆容全花,看起来及其恐怖。她走到杨扬面前,那眼神凶狠得像要杀死他,然后,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杨扬愣着抱住她倒下来的身体,我说,打120啊,愣着干什么?你家电话在哪?
他说,我去,你扶着她到沙发上。
他冷静地说了家里的地址,我感觉怀里的人已经湿冷得像一具尸体。直到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响着,我才松了口气。
医院。令人厌恶的白色墙壁,病床,医生大褂。没想到再到医院来竟不是为自己。
我摊在椅子上,今天的经历几乎将我弄傻,有气无力地问:“杨扬,你和你女朋友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急救室外亮起的灯,白晃晃地刺眼。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喜欢穿白衣服,长裙子,学校里槐树落花的时候洒在她身上特别美。”
白衣服,长裙……不就是聂帆么。
“我和她交往的时候就发生了关系。她不是处女,我原本没想过和她结婚,可是她怀孕了。”
“孩子呢?”
“没有孩子。”杨扬盯着指尖的烟,烟灰越积越多,掉落在地上。旁边的人嫌恶地看了他几眼,有护士来要了罚款。
他沉默地给了,丢下烟踩灭,转头去看病房。“那时候我还不想要孩子,就跟她提了几句,也还没决定。可是……聂帆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她想回来看看,被她听到了,还看到我以前和聂帆的照片。”
“那位公主殿下?杨扬,你可真是走桃花运啊。”
“别变着法儿地骂我了,我知道我挺混蛋的,可是,聂帆……你知道,我没办法。”
我知道,当然知道,当初风靡全市十五所名校的杨少,整天跟个保姆佣人一样跟在联校校花公主殿下旁边嘘寒问暖的,追了半年才把人追到手,直接从王子降格成萨摩犬。结果一朝分手美女出国了,去她的威尼斯划船了,临走时看着他掉着泪欲言又止,整让他一个高中颓废着,默认了自己从一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变成了被众人唾弃的负心汉这一真真假假的八卦。
实际上我曾看见那位校花对他甩耳光,他隔天又跑到她面前献殷勤,拉着她的手直晃,旁边一女的说,他就差摇着尾巴去舔公主殿下的鞋了,一男人怎么能贱成这样。
人是不是都贱得慌?非得就得不到最好了,白月光朱砂痣了,人都走了还念念不忘。
“我那时候有点心烦,觉得自己挺不像样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想,她就去做了人流。”
我惊讶地看向他。
“可是人流的时候出了问题,孩子是没了,她以后可能……很难怀上,即使有了,也很可能是死胎。”
“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她有段时间酗酒,吸烟,搞到身体几乎完全垮了,我跟她求婚之后才稍微好了点。”
“你……真该遭雷劈。”
他的眼角蜿蜿蜒蜒地现出亮痕,然后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没有大吼大叫,喉咙却不停地发出声音,他滑到地下大口地喘气。
“我活该这辈子没有孩子,霂生。我真是活该。”
我无话可说。这样的应承,可以让那个女人快乐多少?又可以让杨扬放松多少?他到现在还不忘辩解,她不是处女,所以他们发生了关系可他不想结婚,正大光明;他对聂帆没有办法,所以她一通电话可以让他在怀了自己骨肉的女人与前女友间徘徊不决;他只是没来得及想通,他的女友却急忙去做人流了,她不相信他。
人总是自私的,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无耻。
以后,杨扬说不定又会改变主意。
我记得他多喜欢小孩子,当我还在对中年家长与幼年的小魔王避之唯恐不及时,他已经带着一大堆家族里的弟弟妹妹到处玩,玩累了就由着小孩去闹腾,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看小孩子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放风筝嬉笑打闹,那种表情温柔得不像个男人,而像个母亲。
他说,要是有机会,他想生一大堆的孩子,看着他们在大房子里蹦蹦跳跳。那时候,他还没在聂帆的身边。
后来他初中了,认识聂帆了,就再没提这个话。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聂帆挺在意保持身材的,肯定不愿意生那么多小孩。
再后来,他们分手。
我看着他一杯杯喝,喝下一瓶伏特加,他倒下去,然后我想,你以后可以生一堆小孩了。
世事弄人,当真无常。
我不信命,外婆却叹息说,人这一世总会有个劫数。只不知杨扬的劫是聂帆,是这个女人,还是他自己。
“好好对她。”虽然知道这话没什么用,我还是说了,为了那个不幸的女人。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讽刺的是,她唯一的幸运仍是杨扬给的,至少他并未自私到底,否则她如今真就一无所有。
情啊爱的,陷得越深,越难完满。
无名指上那枚戒指,能将哪个人牵一辈子?
第十八章
想起凔濂的事,更觉得有些烦躁。
我发觉自己太过轻率,连联络的方式都未写明就出门旅行,不知道凔濂会怎样。
转念又笑,会怎样?他从来就很理智,也足够自信。他总觉得我既不会离开他,也不能一个人谋生。
可是,除了这点,他还有什么不好。
自问,想得头都疼了。
杨扬的准未婚妻醒转来,在床前对着他发呆。杨扬手里削着苹果,长长的果皮落在盘子里,没有声响。
女人脸上的妆容已经褪尽了——杨扬用温水泡了毛巾擦干她糊了妆的脸。露出的脸憔悴得惊人,那双眼睛瞪大的样子仍旧恐怖。颌骨,颧骨,轮廓分明。
形容枯槁。只能用这个词形容。
然而还是可以看出一分甜美的痕迹。
情人之间,总有一些事情不能被原谅。然而很多人都对情人太过宽容,无论是出于爱恋抑或惯性。
委曲求全,偏偏是我最不屑的姿态。
这个女人,纯真过,也疯狂过,最终还是选择婚姻,选择留在杨扬身边。我想起母亲,她在父亲去世之后,从我记事以来,除了打骂哭闹,便是以一种恒久的姿势坐在窗前。夕阳斜照,她散乱的头发在细碎的风里纠缠,颓丧落魄得像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离开树,枯黄,死去。
一点点丧失生命力的感觉。
女人总比男人软弱么?不尽然。同样有为爱情死去的男人。然而爱情之中的人都有同样的劣根性,抱着侥幸与容忍的心理直至情人的冷血将热情一寸寸消磨殆尽。
为什么不能凉薄一些?一样分量的爱,无论多少,才是最恰当的方式。
然而人都是自私的,总希望对方爱自己更多一些。
感觉付出与收获不平衡的时候,便开始争吵,数落,分离。
爱的时候甜蜜如糖,不爱的时候弃若敝履。没什么道理可言,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开始与逝去。
这种东西,太可笑了。
我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变成那个女人的样子。
杨扬开始切开苹果,用手拿着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到女人嘴里。如果不了解前因后果,我绝对会称赞他一声新好男人。
愧疚能够维持多久?即使是大恩也如仇,承担过久,脆弱的维系终会崩毁。
那个女人日渐消瘦的手指,还戴得一枚戒指么?
很久以前,真的太久了,然而我还清晰地记得刘奕在排演《少年维特之烦恼》时对着镜子说出的改编的那句台词:我只有这颗心而已。
彼时,他还是个介乎于漂亮和帅气之间的少年。然而,语气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忧愁。而我从不敢想,他是否是为了我。
如此看来,我真是虚度光阴。
几次想着这些问题,回神时又嗤笑自己的多心。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现实中哪有几个人够决绝,闻君有两意,你既无心我便休。
女人看着又渐渐睡了,杨扬轻轻地退出病房,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出了病房,他说:“先回家去吧,她还要在这里躺两天。”
“你不在这里陪她?”
“哪有那么多时间?”杨扬边走边苦笑。“她最近买了很多东西,要是我不努力赚钱,就得穷得去卖车了。”
“行了,哪有那么夸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说到底是你欠了她的。”
“别提了。我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婚宴还得有两周左右。”
“要投宿,我可没带够钱。”
“得了吧,哥还会亏待你啊?不用付房租和伙食费了!”
“多谢。”
“那个,杨扬……能不能陪我去买部手机?”
“我的天,你终于学会用手机了?”
“嗯……稍微有点急用。”
“我知道了,现在去好了,我也不急着这几分钟。手机市场离这里很近,不过专卖场的质量更好,你要功能多的还是简单的?”
“能通电话和收发信息的就行了。”
“……要求还真低。”
于是去买了最简单的手机,在这个物价偏贵的城市只花了四百元,便宜得超乎我的想象。杨扬最后买了个手机贴膜,还问,你要不要一个手机链?
我说,靠,你陪女朋友逛街逛惯了吧。
他于是讪讪不语。
回到杨扬家里,他继续在电脑上操纵工作管理与金融,我则回客房休息。躺在床上翻开新手机,发现里面居然有了两个号码。一个是杨扬的,还有一个……付凔濂?!
我查看那号码,杨扬在隔壁大声说,我知道你肯定没记住他手机号码,人家都要追到这儿来了,要不是我说你要来当伴郎,他能直接飞过来知道不。两三点给我打的电话,也不知道都骚扰多少人了……我看你还是给他去个电话吧!
我怔然无语。半晌,还是按下通话键,电话铃想了几声才听见凔濂的声音。我说,凔濂。
“嗯。”
“我那天走的时候没找到手机。”
“没关系,你写了张纸条么。”
沉默半天,电话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外面的太阳很亮,亮得让我想起十年前医院的白。我起身拉上窗帘,躺回床中,凔濂轻声说,你别关机了,我处理完事情马上过去。
我说,就两星期的事,你别过来了,杨扬结完婚我就回来。
他末了说,行,你记得开机,睡觉的时候把手机放远一点,那个辐射对身体不好。
然后电话挂断,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嘟声。
我笑,凔濂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细心的人?
改变。让人欣喜又恐惧的东西。外婆说,两个人就像是尖石头——哪有天生嵌合的石头哇,都是一点点磨的。要能撞在一起,撞掉了角,再要能磨,磨圆了,嵌在一起了,才叫过日子。
石头能磨圆了,才叫圆满。然而撞掉了角的石头,只会在情场中变得圆滑,怎么也抓不住。
太多人变得圆滑坚硬,也易忘。可我想回去。杨扬的婚礼结束,我就回去。
我一直想,凔濂沉默着,就那样沉默,什么话也不说。而我也一面期待一面讨厌着言语,讨厌猜测着掩饰抑或真实。
为什么不能相信他?是我多疑,还是世事如此,人心易变?
习惯于纠缠的问题,不肯问出口于是遗忘。转身,保留自尊自爱的样子,嫌弃那些担心与不安的小女儿态。
我想要什么?
自问。
不过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十年前,十年后,相伴相守,我想起凔濂笑着说,若我们能交换戒指,那么现在已经是锡婚。
我说,是不是太廉价了点。
凔濂说,那等着它变成钻石好了。
那些调侃和细节,有多少被我和他遗忘?
最怕,我是有意,他是无心。
第十九章
杨扬的女友,李鎏,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完全康复。杨扬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哄好了她。
不会是物质,便只能是言语上的承诺了。
我们总是将相信不可靠的、说了就散的言语当做美好与童稚的标志。谁知道对方的内心是如何想的?
杨扬过了一段忙碌的时间,直到脸色变成了李鎏的那种苍白。
他进门,我正在吃着冰箱里拿出来的零食,然后他扔掉手提包,扯开领带,往沙发上一倒,说,恭喜哥吧,老子要结婚了。我看着他一脸没表情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恭喜他。
想起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在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每一对恋人不管如何甜蜜,总会有陷入困境的时候。相对而言,我与凔濂的生活却走入另一极端。
我在怕,我这样想。除了性向之外,我是个保守的人,如果我们真的成了正式结婚的爱人,那时,我只能尽力维持。无关爱情,只是责任与安逸。
现在,我还可以说分开。之后呢?我怕,无论出现了什么问题,我都希望去求全。
太难看了。
“杨扬,你想好了么?”
“你在劝我别结婚?你不是一直要我负责么?”
“滚,我是说,这个时候结婚,对她会不会不太好?她完全不介意了?”
“你是我弟还是她弟啊!”
“要不是你挺过分的,我也不会一直强调。”人总是亲疏有别的。我对杨扬与那个女子,如凔濂的父母对我与对他一般,又何尝考虑过公平。
“她已经同意了,我对他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他的样子,憔悴中还真有一丝欣喜。有些话,本应该说,我却不敢再对他讲明。
老人总喜欢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只希望所有的不幸都能消失在萌芽的状态。
第二天杨扬又开始忙碌,为了即将到来的婚礼。而我去见了李鎏,为了某些不能让杨扬知道的话。
我发现杨扬的气色似乎都转移到了李鎏的脸上。这时候她已经画上了淡妆,眼睛在笑的时候眯成弯月,只是脸还有些枯瘦。她轻轻对我点头:“上次真是失礼,见笑了。我和杨扬有点小矛盾,已经解决了。”
对这个自尊心过强的女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鎏说完后接着沉默,于是我坐下,为她削水果。这些事以前通常都是凔濂做,因为我第一次削的时候差点少了左手的食指。凔濂于是再不准我碰水果刀。他说,洗洗果皮算了,我说不干净。然后他开始练习削水果,直到那双养尊处优的少爷手可以熟练地操着水果刀让苹果皮一圈圈不断地落在果盘里。
再后来他越来越忙,偶尔回家早一些,也累得喘气。他仍旧不准我自己削水果,于是我们开始习惯用热水烫去农药,用榨汁机榨果汁。
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凔濂如果知道必定会笑我多心。然而很多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和新事物的出现渐渐远去,离开我们的生活。带走了什么,也带来了什么,得失难量,无力改变,所以我从来不肯费力气多做无用功。稀薄的言语能抗拒什么变迁呢,我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