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位俨然学养极好的样子,家里还是南京军区总部的,他……他……叶祺突然泄气,靠回自己座位上翻开了《法
语综合教程》,很快陷进去轻声叽里咕噜起来。
陈扬的安居问题因为他忽然被家里弄回去而耽搁了一天,很快就落实了。叶祺他们寝室隔壁有一间空着的屋子,只有
两张床,本来是留给历届年轻辅导员住的。他们这个专业的辅导员碰巧在学校附近自己租好了住处,学校的安排就落
空了。本着对服兵役归来人员的特殊照顾原则,校方原想给他安排到住宿条件好很多的另一个住宿区去,却被陈扬自
己拦下来了。
“我就住这儿,挺好的。”
为显示辅导员专用间与普通学生寝室之间的“云泥之别”(其实也就是二人间和四人间的那点人均住宅面积的差别)
,陈扬那扇门原本就涂成了红色,为了他竟然又找人来重新粉刷了一遍,那叫一个血淋淋……
叶祺的辅修课都在晚上,刚开学这几周还没开始,于是难得的晚上在宿舍楼里晃荡。路过陈扬门口时,他探头进去张
望了一下,笑了:“嘿,血光之灾啊~”
陈扬抱肩站在一地拆了和没拆的行李中间,挺无辜地转过身来苦笑一下:“不带这么幸灾乐祸的。”
总算有点活气了,让人觉着他会喘气会焦虑,还会苦笑。
叶祺端了个水盆途经,里头还姿态舒展地飘了件短袖衬衫,不好多说,客套了几句也就过去了。不料这天夜里两人异
常“另类”地相遇了一回。
夜深了,楼下花坛里蛙鸣震天,品种少说有三种:一种呱呱叫,一种咕咕叫,还有一种咕呱咕呱。白天三十四五度的
气温蒸过来,晚上也跟着热得天理无存,叶祺十二点爬上床僵卧了两个多小时,汗出如浆浑身粘腻,根本睡不着。
只好下床来,蹑手蹑脚推门进阳台,即使醺然无风也比室内低上几度。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怪异,怎么老觉得左半边脸
毛毛的……
“晚上好。”
阴沉沉的声音从隔壁阳台上荡过来,叶祺大惊,视线偏巧粘在楼下路灯的光晕里收不回来,猛一阵眩然。幸好阳台隔
得很近,陈扬伸手过来轻轻松松搭了一把,顺便还嘱咐他:“恐高就不要离栏杆那么近。”
毛骨悚然。
叶祺一寸一寸偏过头去,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不带这么幸灾乐祸的。”
陈扬勾起唇角,笑得很清淡:“我说真的,小心点。”
叶祺略缓过来一点,问他:“你也睡不着?太热?”说着抬手抹了一下额头。草,可以的,全是汗,眉毛里都是汗,
像长长的虫在爬。
陈扬摇摇头,并未答话,只望向对面楼一片漆黑,间或有几扇窗后的帘子微微动一动,满眼寂灭。
叶祺不敢再死盯着他看,陪着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问你啊,你们那届大一有大物么。”
陈扬还是摇头,陈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事实:“我原来是文学院的。”
太违和了,这叫什么事儿。老子才应该是文学院的。叶祺侧过脸上上下下扫描了他好几遍,疑惑了:“你怎么看怎么
像学理科的啊……”
对方懒洋洋地答道:“我真是文学院的,学籍档案在上,我岂敢信口开河。”
叶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陈扬又笑起来,比方才更真一些:“明天再聊吧,太晚了。”
叶祺“嗯”了一声,亲眼目击他回身撑上不高不低的窗台,干净利落,一跃而入。
妖蛾子,绝对出了妖蛾子了。
第一章:尘曲(3)
又过了几天,与盘尼西林例行会餐。
上次放他鸽子,算欠了他人情,所以这次叶祺请客。由盘尼西林带路,两人拐来拐去进了一家小馆子坐定,空白点菜
单被盘尼西林扯过来一挥而就,豪迈得一塌糊涂,叶祺直接不吭声了。这么些年了,头一次见丫如此挥斥方遒,来件
旧了吧唧的军大衣,再把手反转了往腰后头一撑,就成毛那啥再世了……
一边等人家上菜,一边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时间过得很快。盘尼西林加上叶祺,整个俩话痨,扯着扯着就笑了。还
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是拍桌子砸板凳那种狂笑。越笑越说,越说越疯,笑到后来满屋子人都禁不住往他俩哪儿瞟
,好歹盘尼西林面子薄,收敛了。
不一会儿话头就转回了传统领域:教育叶祺保养身体。盘尼西林家里一串医生护士,少吃一顿早饭都是要致癌的大事
,连着少吃两顿就是糟践自己的反面典型了,在家只有医生们教训他从轮不上他教训别人,这碰上了叶祺正是小船遇
顺风,小狗见粪坑,奥特曼逢了小怪兽……
叶祺确实不怎么讲究,尤其是日常生活的枝枝蔓蔓,真不讲究。偏偏最亲近的盘尼西林是坚决不让任何除了自己的事
物触碰到床铺的严谨人,洁癖厉害得简直需要心理干预,更不要提什么三餐要准时饮食要节制之类的“民族大义”问
题了……于是就杯具大发了,囧了,风中凌乱了。
菜上来了。一盘蜂窝土豆堆积如山,活像一千只土豆同时献身的光辉战绩,叶祺整个头嗡得一声,转头却见盘尼西林
迎风流泪,“我就爱这一口”……行,好,咱吃,吃死你丫饿死鬼投胎的,你个饕餮转生,玛门降世。
边吃边说,三道菜上来一个比一个壮硕惊人,越吃越有。很快又扯到身边的新鲜事上,叶祺不知不觉就提起了陈扬,
且说且在青椒里挑牛柳,欢实得紧。
盘尼西林却听出不对劲了,问:“你跟韩奕到底怎么样了?”
叶祺立时沉默了,咬牙切齿对付起一块连着筋的牛肉。
盘尼西林似笑非笑望过来,没打算给他留什么面子:“你小子,梅开二度了啊。忒不像话。”
叶祺一言不发吃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开口:“滚,少扯淡。”
对面那人几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可别再折腾了,高二那会儿你纠结不算差点连我也折腾死。好好谈着吧,挺般
配的你们两个……”
被叶祺狠狠一眼瞪到,盘尼西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内:要死了,几天不见怎么凶悍了这么多。
竟然就此无语,一通狂吃,抬头一看夜又恬不知耻地深沉了。
付钱的时候居然没多少,五十都不到,叶祺好歹心情松快几分,抬头冲他笑笑。好家伙,这小子五官都快扭曲成几个
积分号了,恶人硬要装无辜,犀利哥硬要装弱小,真是……TMD,不是那块料。
九月初这不要脸的天气,一会儿清风宜人,一会儿秋老虎白森森的牙又龇着了。午后只有一二两节课,背着书包晃过
走廊的时候瞥见二楼小阳台上没人,叶祺正为了自己那点小情小爱的心烦意乱,心念一动就跑去坐着了。反正有个视
角绝佳的角落,坐那儿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看不见,楼下更看不见。
趴了一会儿,无意中从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认出了陈扬。颇周正的一张脸,严肃起来就像启动了某种低气压发生器
,让所有人都感到他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偶尔笑一笑却如夜风轻扬,风神萧散。
陈扬往图书馆方向走了没几步,迎面便冲过来一辆奥迪。真的是不偏不倚直冲过来,存心要撞飞他的方向。上面的叶
祺刚来得及看清又是白底红字的军用车,陈扬已轻轻巧巧侧身闪了过去,脸上居然还笑得很畅快。奥迪迅速停进楼下
白线画好的车位,里面走出的还是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上尉,只是这次面色没那么沉郁,也是笑盈盈的样子,一巴掌拍
在陈扬肩上:“还行啊,没荒废。”
陈扬顺势把书包甩进车窗里,砸在真皮坐垫上,洒然一笑:“这才几天,就能荒废了二十几年?”
书包太沉,甩起来就没有预想得那么潇洒,落下去的声音有些闷。上尉不经意间皱皱眉,很快遥控了车窗升上来,锁
了门,转过脸道:“我有了点闲工夫,自己过来看看你。”
陈扬自然搭上他的肩背,把人往学校的湖边带,恍惚说的是什么“本事见长,奥迪车都能混上军牌”,走得远了,听
不清楚。
叶祺静静目送了他们一会儿,起身从阳台后面绕回了走廊上。韩奕,韩奕,你个混蛋。我们也曾这样亲密(当然不是
同一种)。路过一间半敞着门的空教室,我们一向自恃温文的叶祺同学差点忍不住一脚踹上去的冲动。
透过门缝一看,里面有人在开会,大模大样坐在中间作宽和学长状的正是王援。这小子混学生会一向混得风生水起。
看那一盆混水,连金鱼是什么颜色的都看不见,水泡眼和一点红混作一团,却偏偏有人能在泥沙俱下中把自己的光芒
投射出来,轻易耀花了别人的眼睛,比如王援。
若是往常,叶祺大概会敲敲门,跟里面整个部门的大一小朋友打个招呼,但今天不一样,他只想默默走开。王援手底
下那些大二的人他也都认识,在同一幢楼里进进出出了一年多,谁不认识谁啊。可日子一天天过,总有隐而未发的各
种矛盾,一旦心境阴沉便如同芒刺在背,令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那些日日欢腾的面孔。
偏有人不识相。
他从前门经过,再走过后门的时候,冷不丁听见里头一女生扬声叫他:“叶学长!”
学长,或者学姐,在大学里别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叫你学姐,是有事相求;叫你学长,搞不好是对你有意思。
叶祺一头雾水,抬眼扫过去,好像是羽毛球社里的某新人,不由驻足。他没事的时候会去社里打打酱油,纯粹为了给
那社长面子。初中到现在,好歹也八年同窗之谊了。
“叶学长,我明天有急事去不了社里了,代我请个假好么。”
孩子打扮得够光鲜,却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大一的女生化妆打扮,就像那半生不熟的饺子,看着仿佛是那么回事儿,
再看看就露馅儿了。
“哦,好。”随口应了,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王援的笑语,低沉沉的,不知是刻意还是搞笑:“诶诶,专心开会,你叶学长有比我帅那么多么……”
慢慢沿着光线黯淡的走廊逆光而行,无人之处不必装出什么情绪来,叶祺深深感到自己的内心好像是座废墟,不知是
痛还是冷。一阵风吹过,每个窟窿都在鬼哭狼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陈飞和陈扬并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沉默徘徊不去。
陈飞拿出一盒烟拆了封,想了想,先递给陈扬。见他不动,这才收回来自己拿一根点上。深吸一口,烟雾在肺叶里深
入浅出地荡了一圈,心终于稳一点:“家里也不是诚心骗你……”
陈扬往后一仰,用肘把自己撑在椅背上,淡淡道:“行了,家里是不是诚心的你还不知道么。”
陈飞和陈扬是堂兄弟,相差不过三岁,在同一个军区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他们的祖父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军人,下面
也就他们这两个孙子。在这个充满了铁血气息的家庭中,男人与男人之间保存着最为稳固和深刻的关系,与其说是亲
情,不如说是战友的深谊。
陈飞看着桀骜,其实比陈扬循规蹈矩得多。高中毕业进国防科大,读成个军用通讯工程硕士出来直接就是上尉,顺风
顺水继承了家业,一腔热血为共和国军事事业做贡献去了。
陈扬却是个异类,从小痛恨条条框框的军队风格,高三竟然一意孤行选了文科,一路考进了这里的文学院,几乎跟家
里彻底决裂。后来大一读了一学期,家里就说他父亲癌症中期,他半是愧疚半是被迫应征入伍。
再后来,家里动用一切关系企图说服他放弃学籍留在军队,甚至可以破格让他转军校,最后还是让他退了。
就在几天前,也只好把他从学校接回去,向他坦白当初他父亲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肿瘤介于恶性良性之间,转移
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想而知骄傲的陈扬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摔门离家后自己去车站坐车回了上海。
说来也真是可叹,他连回校后选了工科专业都是为了让父亲“安心合眼”。
陈飞担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犯罪持续时间还长达三年之久,期间跟陈扬照样打打闹闹,简直罪不可赦。今天他偷偷
开车跑过来,还能看见陈扬笑脸相迎,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隐约还有点感谢他既往不咎。
这个堂弟跟他感情再好,也总留有几分他始终看不透的内涵。
又是一阵谁也不说话的别扭。面对落日、湖面与白色的水鸟,任谁都会想起人生意义之类的惆怅问题,堂兄弟俩一声
长吁跟着一声短叹,直坐到天色将晚才起身。
陈扬稍微伸展了几下上身,恍若无事般轻飘飘地说:“陈飞,我最近不想谈这件事。”
陈飞听得一愣,平时一声“哥”他还是愿意喊的,如今……
陈扬回身笑笑,搭了把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哥,我带你去附近吃顿饭吧。你今晚要住这儿么,我宿舍里有张空
床。”
陈飞不轻不重在他背上拍了拍:“不了,明天早上训练我要是不在,他们还不灭了我啊。我吃完饭还得开车赶回去…
…”
有一句没一句的笑语,渐行渐远。
第二章:凭什么是他(1)
睡眠啊睡眠,人可以不吃饭,却不可以不睡觉。
秋老虎张牙舞爪扑上来,寝室里四只除了心静如水的邱砾,其余的一概都睡不着。就在这生命垂危的初秋时节,没有
天高云淡,没有金风送爽……叶祺心有戚戚地抬头观望,果然,电风扇坏了。
宿舍里就这么一个吊扇,带着残缺不全的转头功能,基本能保证邱砾和王援坐在书桌前吹得到,叶祺和顾世琮躺在床
上吹得到。这就是对“世界是公平的,因为它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这句话的最佳诠释:汗流浃背地读书,还是
汗流浃背地睡觉,这是个问题。
平衡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有必要存在。电风扇这一坏,寝室就算塌了半边天了,一个个的都坐立不安,如坠炼狱
。要修电风扇总得先下手把螺丝拆了,王援第一个先受不了,出门借了一套螺丝刀过来,研究了一下,挑了个十字的
就搭凳子爬了上去——
居然没够到。
三只翘首仰望的登时爆笑:明明是个冬瓜,还要充电线杆子。
其实王援也不矮,178还是有的,只可惜除了邱砾跟他半斤八两,另外两人都比他们高。顾世琮危危险险攀上180大关
,叶祺差不多有185……所以啊,还是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
百折不挠的战士才是好战士,王援拿了本英文版的砖头状市场营销课本往凳子上一垫,邱砾再友情赞助一本组织行为
学,再上去就刚好碰到。造化弄人,他从志在必得折腾到满头大汗,终于苦着脸低下头望着诸位:“太紧了,拧不动
”。
邱砾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拧不动。有个螺帽卡在固定圈的后面,没有镊子就稳不住整个螺丝,神仙也拧不动
它。
王援不服气,站在上面又折腾了几下,叶祺赶忙拦下了:“别,你要是把螺帽拧花了,上帝来了也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