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的忌讳。”洪老爷子摆摆手,门都没敲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病房里窗帘紧闭,阴沉昏暗,闪动着警示灯的仪器中间,有一个瘦弱枯槁的女人在抚弄着散在胸前稀疏的发丝。
女人曾经的美丽已经无法从她那张憔悴凹陷的脸上看出了,但那双眼睛就像是洪律所说的那样,有着让人不忍的坚韧。
洪律就在女人的床边,为女人擦拭着手。
这样的情景,段飞觉得就算是矫情,也该说些吉利话。
于是微微颔首刚要张嘴说话,就听到洪老爷子对女人说:“你还没死啊。”
这话一出,让段飞的颔首倏然就成了五体贴地的大礼了。
段飞囧。
还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点都不矫情啊!
什么气氛都被洪老爷子搅没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都没死,我记挂你舍不得走。”女人的声音很虚弱,但却出奇的温柔。
洪老爷子义正言辞的,“常言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该死还是得去死。你顾虑得再多也没用。”
段飞囧,这是哪个地方的常言?
女人和洪律似乎都习惯了洪老爷子的口无遮拦,没再理会他。
女人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段飞,向他招招手。
段飞望向洪律,他也点头,这才走过去。
“你就是小非吧。”女人伸手拉过段飞的手。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手冰凉汗湿。
“伯母,您好,我叫萧亦非。”
女人看了段飞很久,似乎越看越喜欢,完了又看看洪律,“妈妈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有能上你心的人,妈妈就放心了。”
然后又对段飞说:“洪三可是难得在我面前提起个人,听说你也是我们千门中人。”
“我是天门八部众。”
“八将也许到我和老爷子这代,就要后继无人了。”女人叹了口气,“天门……”
女人笑问到,“不知道小非是跟谁入的门?”
段飞迟疑了下,“我的师父是段飞。”
女人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闪过惊愕,“段飞?王上千的关门弟子段飞?那就好,那就好。”目光更是蓦然很悠远,沉默了片刻后对洪律和洪老爷子说,“你们都暂时出去下,我想和小非说些体己话。”
段飞坐到床边,女人情绪酝酿了很久,才开始说话。
“小非,知道二十五年前的王上千和叶翰的那场赌局吗?”女人很谨慎的问他。
“听师父无意中提过些旁枝末节的。”段飞回答得很含糊。
女人双手包裹住段飞的手,神情很是哀伤,“那都是我的罪过。如果不是我的一时私心,助纣为虐,王上千也不会落到那般田地。”
段飞绝对没想到今天还能听到陈年旧事。
“孩子,你应该知道了吧,我就是谣将。当年那赌局,是我散播的谣言,让王上千和叶翰两人自相残杀。”女人眼角渗出了眼泪一滴,“虽然当时有太多的迫不得已的,但我的罪过还是无法磨灭。”
当年的赌局真的是人为设计的!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段飞还是吃惊不小,“当年他们为什么会相斗?”
“偷天换日其实被分成了两部分,你知道吗?”女人问他。
段飞点点头。
“王上千心高气傲,当年又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难免会有些野心,所以偷天的不完整就成了他的心病,他迫切的希望拥有完整的偷天换日来奠定他不败的神话。而那年叶翰和霍英冬他们终于从傅、高两家的手中夺过了澳门赌牌,如愿以偿的成为赌界枭雄,那时也正是叶翰最为春风得意之时,他还自诩赌王,对千术之流的雕虫小技嗤之以鼻。”女人说着那手却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老千是赌场永远的黑名单,这师兄弟两在立场上就成了对手。”
“有人便想挑这两人鹤蚌相争,从中获渔翁利。”女人冰凉的手紧紧的握住段飞的手,“孩子,小心洪家,小心洪爷。”
45、段飞相信洪律
“第三个。”段飞很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句来。
女人怔忡,“你说什么?”
段飞抽出手来拍拍女人的手,笑道:“没什么,您继续说。”
其实段飞那话想说的是,第三个明示暗喻要他小心洪家的人。
第一个是天蚕,第二个叶翰。
但这个女人却是第一个直接说让他小心洪爷的。
段飞突然很想去问洪老爷子,他除了染指过靳少他奶奶的裸*体画,让靳少他爹跨国追杀,还干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枕边人都忌惮了。
气氛似乎在段飞莫名的一句后有所改变了,女人沉默了好久。
既然女人不说话,段飞便主动问,“伯母,我有几个疑问,不知道你能否帮我解答下?”
“你说吧,”女人手轻按上胸口,似乎是想缓和心跳,“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回答你。”
“我知道,你在暗示我当年的赌局是洪家策划的……”
段飞的话没说完,女人却忽然紧张起来了,“孩子,当年的一切都是我和洪家,还有洪爷造的孽,和洪三没关系的,你千万别误会他。这孩子不像他父亲,洪三没野心的,就算是现在,洪帮的事务他也很少插手。他很在意你,今天把你带来见我,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段飞点头安抚女人,“我知道,我明白的。我想问的是洪家这么做到底图的是什么?”
女人听他这么说便安下了心,“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在二十五年前洪家就将地下赌场开到东南亚一带。而王上千的成名之战就始于东南亚。那时洪家的赌场和很多赌场一样,损失惨重。于是洪家便联合了其他几家赌场想暗中除掉王上千,可王上千有阿修罗门中最强的修罗帮的保护,洪家无从下手。”
“修罗帮?”段飞摇摇头,似乎没听说过阿修罗门里有这么个帮派。
如今的八部众里最弱的就是阿修罗门,但听说曾经也强盛过,而且比之如今的洪帮有过之无不及之。
女人摸摸他的头,“就是如今也依然是洪帮的死对头——青盟。听说,当年青盟还是修罗帮时,是因为王上千才入的千门,在王上千退隐江湖后,修罗帮经历了一场分裂,便也跟着退出了阿修罗门。”
“所以洪家就想在赌桌上设计王上千?”段飞问道。
女人点头。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段飞有些失神的看着仪器上那点不停闪动的红灯,“他们师兄弟两人相争,王上千最后输得很惨,洪家当初设计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可如果输的是叶翰,对洪家似乎没什么利益可言。”
“不,不论谁输谁赢,洪家都获利。洪家一直都想拥有一张合法的赌牌。如果叶翰输了,那洪家将取代他的位置,和何洪燊、霍英冬他们继续合作。”说着,女人摇摇头,“可惜,洪家人算不如天算,在最后一把王上千连‘偷天’和命都押上的牌局里,王上千险胜叶翰,留下了半条命。”
听到这段飞一震,看着女人不住收缩的瞳孔,暗忖着。
洪老爷子说是他让淳老暗中换牌才救下了王上千半条命,而听女人的语气似乎当时王上千是凭一己之力,力挽劣势的。
可是以他对王上千的了解,最后一把牌王上千连“偷天”和命都押上了,就说明王上千在寻死。
因为王上千高傲的自尊不允许他以后苟延残喘的为人,决定不可能做垂死的挣扎去赢最后一把牌,所以最后一把牌的确是有人出手相救了。
这样一来洪老爷子的话可信度性就高些了。
而这女人她是不知道的才这么说的,还是……
女人并没感觉到段飞的心理变化,继续说着,“这样一来不但叶翰大胜,就连王上千都没死,令洪家不论是欲取王上千性命的目的,还是想取叶翰而代之的目的都落空了。”
“可王上千已经成废人,对洪家已经没威胁了。”
“如果当年王上千不退隐,就算他成废人洪家也不会放过他。”女人似乎很疲惫了,但她依然坚持着,“但王上千很聪明,第二天便以聚赌为名向警方自首,在牢中养伤,出来后便没人知道他去了那里。洪家这才将目标又锁定叶翰。”
段飞诧异,“洪家当年有对付叶翰?”
女人挣扎着想坐起身来,段飞赶紧扶她并在他身后垫个枕头,女人这才又开始说,“何洪燊与叶翰缠斗了半生,你知道吧。”
“难道他们两人的纷争也是洪家暗中挑起的?”段飞也不过是随口问的。
“没错。”女人脸上愧疚满满,“正是我从中捣鬼暗自散播的谣言,让他们二人不合,最后使得叶翰被何洪燊赶出澳门旅游娱乐。”
“可最终洪家还是没有能取代叶翰的位置,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洪家的又一失算。何洪燊赶走叶翰后,冒着极大的风险独撑起董事局江山半壁,稳定了人心。”
说到这女人似乎很高兴,憔悴的脸上现了一抹嘲笑。
“到现今洪家还没放弃想要一张合法的赌场牌照,还在四处奔腾走着,听说最近终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新加坡的赌牌了。”
“赌牌又见赌牌。”段飞自言自语的。
“怎么了?”女人疑问道。
“你不知道吗?拿到新加坡的合法赌牌的,其实是三太子的风语集团。”
“什么?这孩子怎么不听劝,还掺和了进去。”女人蓦然激动了,“是不是你帮他拿到的赌牌?”
段飞没否认。
女人愈发的六神无主了,“难怪洪爷会一反常态的没反对洪三和你一起这么荒唐的事,原来是想利用你。小非,听我一句劝,如果可以就和洪三一起离开,越远越好,不要再管洪帮和千门的事了。”
她双手合掌向天,“我知道我的罪过,我愿意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承受病魔带给我痛苦,我知道这是对我惩罚,我也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惩罚,但请别将罪过降临在我儿子的身上,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后来便一直念念有词的祈祷着。
此时的段飞心中,犹如一团乱麻,太多的头绪无法理清,让疑问似杂草般丛生,也无心再呆下去了,便没有打扰女人,静静站起来要离开。
到门口时,又听到女人问,“王上千他还好吗?”
段飞没有回头,“他和师父……被人杀了。”
身后的女人一窒,呼吸似乎也令她痛苦了,哮喘一般的呼吸声音被她苦苦的压制再压制。
段飞瞥了眼那些用数据显示着女人生命体征的仪器,有些什么了然了,便不再停留离开了。
走出病房,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让段飞觉很讨厌。
当空气中飘来一丝烟草的味道,段飞向那站在阳光中的男人走去。
一开始段飞真的全盘相信了女人的话,因为他找不到女人说谎的理由,那些说辞更是那么的无懈可击,可现在……
段飞跳上男人的背,咬着男人的耳朵,“不管他们怎么样,但我相信你。”
洪律一愣,但却什么都没问抬手到身后,摸着段飞的头,“和我澳门去吧。”
“好。”段飞知道应该是和叶翰有关,可到底要去做什么,他也没问。
“我也要去。”洪老爷子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我要去接一头牛。”
洪律从兜里摸出一张报关单,“这鲜牛肉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头牛。”洪老爷子很肯定的告诉他。
“老爷子,你宰了一头牛了?”段飞讶异的问到。
“没有。”
“那你怎么谎报报关单?”
洪老爷子觉得自己很冤枉,“我没谎报,一头牛可是活的,有什么牛肉比它的肉更鲜活,所以报鲜牛肉有什么错?”
洪律当机立断拿出手机,洪老爷子赶紧抢过来,“你要干嘛?”
“我要让它成为名副其实的鲜牛肉,免得累及我那批货。”
“三儿,你不可以这么做,”洪老爷子哭闹着,“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别忘了你可是喝一头牛的奶长大的。”
洪律:“……”
“一头牛不是公的吗?而且还是小牛吧,”段飞很无力的说到,“从哪里能挤出奶来?”
“从它妈妈那里。”
段飞:“……”
46、氹仔岛遭埋伏
洪老爷子赖地上了,只差没打滚了,“既然泽小子能跟你们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靳少也去?”段飞问洪律。
“嗯,越泽有些他母亲的遗言要带给叶翰。”洪律掐灭手里的烟。
“泽小子的妈妈,曾经是叶翰唯一的弟子,但当年未出师就先出嫁,而且执意要嫁精虫,叶翰一气之下将她逐出师门,不再往来。后来也没听说过叶翰收谁为徒了。”洪老爷子八卦到。
“哈?”段飞突然觉得世界原来真的不大,转一圈,原来周围的人都有关系。
突然间某些连接不上的线索接通了,段飞急问洪律,“靳少的妈妈和伯母是不是认识。”
“青梅竹马的好友。”
洪律的话印证了段飞的假设,“难怪这么清楚……”
“难怪清楚什么?”
“对了,”段飞就像是突发奇想了,“你们知道‘换日’在谁手上吗?”
洪律回头看他,“你想要?”
段飞点点头。
洪老爷子的笑脸有些僵硬了,“王上千当年就是因为想要‘换日’,才落得那般下场。小崽子,别让人知道你也有这份心给人利用了去。”
“老爷子,你果然知道‘换日’在哪里。”段飞从洪律背上跳下来。
洪老爷子默然了很久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明白了段飞对他的试探,倒也不隐瞒了。
“没错,我知道。”洪老爷子回头看向那间病房,收回目光蓦然对上了洪律的眼睛,“但不论你怀疑谁,老三他一开始是在利用你来夺赌牌,他可从没骗过你什么。”
段飞有种感觉,洪老爷子在看向洪律妈妈的病房,想说的话并非是这句,可他似乎很突然记起洪律的存在,所以又临时改口了。抬头看洪律,能看出洪律的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半个字来。
段飞明白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我刚才说了,我相信你。”再看向洪老爷子,“其实现在想想,在新加坡我问你当年的事时,你有暗示过我了,但我当时只在意王上千的事而已,没多想。”
当天,段飞、洪律、靳少、洪老爷子和不知道段飞为什么一定要带上的金苍昌,一行五人从拱北入澳门境,一路驱车直奔氹仔岛。
氹仔岛原来不过只有2.57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后来人工填海面积才增至6.3平方公里。
岛虽然小,但岛上几处依山傍海的景点,景致还是很好的。
听说叶翰也正是因为这里的景致才定居在此。
叶翰果然很会享受,别墅临海靠山,一条小径蜿蜒向海边,四周古树密林环阴,清幽僻静,果然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