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琚自小就敌不过潘濯一条毒舌,此时正背对着门,恶狠狠捏着酒杯独饮。听到身后门吱呀开了,忿忿道:“一千两
便把我卖了,这买卖你亏大了。”
却听身后一阵朗声大笑,白琚猛地转身,却见身后笑的是方才的书生,潘濯侧身扶住墙,忍笑忍得浑身颤抖。
白琚觉得方才下肚的几杯酒统统涌上来,加之又羞又恼,脸上腾地烧起来。落到身后人眼里,只见玉似的颊上仿佛忽
地抹了一层薄胭脂,没等自己看清记住,却又转瞬而逝了。
潘濯闪身过来,对那书生笑道:“这位便是方才提到的金主了。兄台也是性情中人,何必客气,坐下同饮便好。”说
着挑了白琚对面的位子坐了。
那书生也不矫情,对白琚一个平揖,撩衣在他下首坐了。白琚坐着回了一礼,脸却不转过去,似是还带着愠怒。
又听潘濯道:“今日萍水相逢,还未请教兄台姓字。”
书生剑眉一轩,笑答:“在下陆含章,表字怀璧。今日结识二位,实乃幸事。”说罢却见潘濯又是一副忍笑的模样,
旁边的白琚抿紧了嘴巴,脸色又难看了些。心说莫不是我说错了哪句,触了金主的痛脚?
对面忍笑的某人却不解释,“在下潘濯,尚未取字,不过白公子却是有字的,是吧白金主?”
陆含章转向身侧,白琚已恢复了淡漠的神情,眼光朝自己掠了一下,语气还算平和:“本官尚书省右仆射白琚白君瑜
,”顿了一下,见两人还瞧着自己,只得接着张嘴,“不知陆公子仙乡何处?”
陆含章听了琚字便有些明白了,等听了君瑜二字,再联想一番之前买壁的典故,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自己与这位金
主竟是当真有些缘分的,似乎还不小心占了人家的便宜?只笑道:“草民失敬。草民乃丰州人士。”
白琚看着这二人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今日出门果然忘了看黄历!
3.洵江
陆含章回了回神,正色道:“不瞒二位,在下三月前渡江南下,只为了这次恩科。”潘白二人闻言敛了神色,丰州,
江北富庶之地,如今大约已变作了草场吧。沿江都有北羯官军把守,想南下须得经受种种危难,着实不易。
潘濯重又松了松神色,微微一笑,为陆白二人斟了酒,道:“陆兄千里南下,必是胸怀远志,今日虽说只为畅饮,愚
弟却还想听陆兄讲讲北边的诸事,长些眼界。”
白琚也举杯敬道:“足下一路行来,途中见闻定然精彩,白某愿洗耳恭听。”
陆含章稍顿了顿,举杯回敬过两人,一抬颈饮尽了杯中酒,也收了之前恣意的神态,向二人娓娓道来。
十七年前羯卑纵骑北下,当时在位的还是先皇愍哀帝,坤朝向来重文轻武,全力抗击之下仍是丢了大片的疆土;祸不
单行,西面的乌库王又借机发难,撕开了西疆的口子。数难并发,一时间狼烟四起。
如此过了五年,朝廷终于不得不渡江南下,由雍京迁都临洛,改临洛为洛京,凭借洵江天堑抵挡三面夷狄的侵吞。
洵江从前并不叫洵江,而是叫什么天沧江。
传说渡江登岸那日,先皇愍哀帝一身缟素下了船,对着接驾的大臣道:“朕淫乐怠政,终致天咎;今日国已不国,罪
无可恕,无颜复见景氏先祖。惟望众卿以国为念,辅佐新君,光复河山。”语毕,沉默良久,返身投江自殉,端敏皇
后及二妃皆殉。
愍哀帝并无子息,一个烂摊子重担子便交给了自己的皇弟,便是当今圣上。
如此一番之后,殉江才成了洵江。
江北丰州沦陷,北羯尽屠夏人,迁入羯卑族人。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却还要活下去。
陆家世代经商,算得上家资殷实,丰州城破之后散尽家财逃过一劫,借着生意场中的人脉替北羯军中做些筹银买饷、
运送物资的活计。虽难比先前风光,只要保得住府中老小的性命,日子便能凑活下去。
可偏偏出了陆含章这个逆子,放着祖传的衣钵不要,四处浪荡说是游历,做些酸文偏称风雅,到头来连个算盘珠也不
会打。这倒也没什么,反正陆家子孙颇多,不差他那一个。可他偏偏要跑到江南应什么科举,陆家老头当下大怒,请
出家法抽了一顿,又在祠堂里罚跪了一夜。却不想,天亮只剩下封书信,人已是出了丰州城。
旁边斜伸过来一只酒壶,白琚低垂着眼,神色沉静,替陆含章将酒满上。
窗外正是金乌西坠,红艶艶沉甸甸的一颗夕阳正压在天边,将天地都染上了浓重的血色。一时间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潘濯眯了眼看着窗外的斜阳,半晌道:“陆兄如今何处落脚。”
陆含章也不避讳,直言道:“身无分文。故而无处。”
这次却是白琚开了口:“你既是为恩科而来,不如,且到我府上暂住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阿濯那边,也可以
。”这人非是腐儒庸才,不如先招揽了,白大人此时本意如此。
“你开府设牙有了宅邸,自然宽敞得很,非得拉了我那小院子垫背么。”潘濯起身拍拍陆含章的肩膀,“我看陆兄你
与君瑜有缘得很,别拂了人家的心意。时辰不早,我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又转向白琚道:“寿礼还需重新挑拣
,忙过了这阵我再去你府上找陆兄喝酒。”摆摆手便下了楼。
楼下遇见刘逢春,潘濯笑道:“刘掌柜,那墙你可要护好了,得了此联,你要财源滚滚的。”刘逢春听他口气半真半
假,只当拿自己打趣,郁闷不已地埋头拨拉算盘。却不知几日后居然真的一语成谶。
潘濯一路缓行,不多时到了府前,被应门的小厮躬身迎进去。
门上匾牌写着“潘府”二字。
不是无字可写,只因不知写哪个才是。潘家先祖跟了太祖皇帝打天下,坤朝开国便被封了永昌公,几乎世代为相,位
极人臣。几代下来虽有起伏,仍又添了几个侯爵。
如今到了潘素问一代,虽赶上国势衰微,仍是占了中书令的高位。三省长官皆称相,最有名的便是中书省的潘相。
潘素问刚过不惑之年,却领了正一品太傅的闲职称病在家,于是中书省便是几个中书舍人掌了草拟诏令的大权,私底
下争斗得颇为热闹。
潘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书房门口,听他爹道:“屏风失了倒也无妨,你明日里多花些功夫,再寻一件就是。”几声翻书
的细响,“寿宁节当日还要发金榜开琼林宴,你们兄弟仔细着些。皇上的意思是要皇子们接手政事,不日便要封王。
此一步之后,便单看你们如何进退了。”潘濯先前只说屏风先一步不知被何人买去,此时便一一应了。
又听他爹道,“你二弟入世不深,不比你深谙世故人情,有空多提点着他些。”抬眼看看自己的儿子,又加了一句,
“你自己也养养身体,日后有得费心神的。”
出了书房,又去给正室张氏问了安,慢慢往自己的院子里踱。拐过回廊,恰好见潘泱挂着个不大不小的笑迎面走过来
,“大哥,正有事与你商量。”
潘濯也挂起个笑来,叫了声“二弟”,两人一同往潘濯的住处走。
“爹方才与我说,待殿试发了榜文,便与我们安排去处。大哥怎么想?”
安排去处,无非是三省六部之中,随了几个皇子打理政事,顺便结交些人脉,相互有个照应。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
来今上宾了天,膝下哪个皇子即位,身边随同的那个便要位极人臣。彼时只需自家人相互帮扶一把,一族兴旺便板上
钉了钉。
所以押宝就十分重要。
潘素问膝下仅二子,正是稳稳压在了皇长子皇次子这两个保险得很的牌面上。没得选,也不必选。
举族报效朝廷,何等的忠心耿耿。戏文里常演的权臣篡位作乱万万是不会有的。哪天这江山改了姓,人臣可以择木而
栖另投明主,皇帝却是投不得的,只有江海好投。
天色渐暗,晚霞连天。潘濯瞥了眼廊下的水池,里面的锦鲤大约是憋闷了,沉沉地翻了个花,黑沉沉的水面上便映了
几道赤红的涟漪,随即又消失在一片死寂里了。
“大皇子根基深厚,早晚要入主东宫,说来还是你的皇表兄。以后随他做事,自然得力。只是听闻这皇长子性子有些
自负,万万要谨慎收敛些,我那边会时常与二弟联系。”潘濯在月洞门前停住,转身笑了笑,语气亲切得很。
潘泱也随即定住,也笑道:“我本是来问问大哥的意思,结果却是大哥关心起我来了。弟定然不会负了大哥厚望。”
一番话说得诚恳万分。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大哥忙了一整日,定然累了,我就不进去烦扰了,改日我们兄弟再好好谈心。”
潘濯也不挽留,抬手送了,看着快步离开的背影被树影遮了,才慢慢转身,活动了下脖颈,微微垮了垮肩膀,跨进院
门去。
当门一小座假山影壁,后面贴墙挂了条小瀑流,顺着挨墙砌起来的乱石哗哗地流下来,又顺着水道弯弯曲曲流出院子
去。小瀑前一套石桌石鼓,潘濯也不进屋,就在石桌上坐下。廊下的两个小婢忙停了嬉笑,上前关切:“少爷,我俩
去弄些饭食来吧。”潘濯摆摆手,“不必了。”两个姑娘只得又返了廊下,一边嘀咕道:“晚上再上夜宵吧,我去煲
个红枣粥。”
单手支颐,潘濯掏出袖中的河清佩轻轻摩挲,头也微垂下去。潘濯闭了眼慢慢地想,一整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便纷纷拥在
了眼前,九龙穿云屏风,赵景的那双眼,白琚的提醒,题诗的陆含章,江北,寿礼……还有十日。
深沉寂静的黑暗慢慢浸透了过来。
4.吃饭
启佑九年的寿宁节,是个格外吉庆的日子。
刚侵晨宫里放了榜,金榜题名又接了旨的几十个青年才俊便顾不得上狂喜庆贺,顶着清晨凉飕飕的露水,齐齐候在了
重光殿前。
丹墀之下稀稀拉拉地大致站了两列人。左面都是热腾腾出炉的一二甲俊才,脸上都明晃晃地放光,从头到脚冒着喜气
,又不敢冒得太放肆,只使劲端着矜持的样子。大致按次第站了,潘泱潘濯打头,前面空了不小的地,因为新科状元
还未到,;右边是朝中年轻有为的一辈官员,算是来当做榜样顺便让新官僚们勾搭结交的。两拨人里有不少府上有交
情,过去熟识的,便三三两两凑着说些不冷不热恭喜同喜的场面话。
琼林宴,那是天下多少士子们穷其一生梦寐以求的一顿饭。
百无聊赖中突然想到这句,潘濯不觉失笑了一下。忽地肩上被人搭了只手,转头,正是尚书省右仆射大人。白琚今日
莫名地阴阳怪气,凑过脸来低声讽道:“怎么,平日里四处寻花,如今要跑到重光殿里探花来了?”
潘濯苦笑,一大早如何得罪了了这位。
前面潘泱道:“白大哥,今后我兄弟二人还得烦你多多提携。”白琚回礼说客气什么。
身后刑部尚书张亭柳恰走过来,与二人打了招呼,对白琚行了礼,又与潘泱一起多走了几步,到一旁交谈。
潘泱的外公做的是前门下侍中,老头做官做的不咸不淡,生儿子也生的庸庸碌碌,养女儿却很有一手。一个嫁了当时
的中书舍人后来的中书令做正室,这便是潘泱的娘,只不过潘濯也应叫娘;另一个嫁进宁王府,给当时的宁王如今的
圣上诞下了皇长子景熙。
老头还有个在礼部做闲职的幺弟,便是张亭柳的爹。这张亭柳尖脸淡眉,城府深沉,看去总有几分阴恻恻的味道。人
却能耐得很,虽说借了家世,多半靠了自己打拼,而立之年便坐上了六部长官之一,据传刑审逼供格外见长。
白琚从不远处交谈的二人身上收了眼光,又轻声对潘濯道,“按现下的情形看,你多半要进户部。张亭柳虽在刑部,
你也要多避着些。那边的人里,他是格外棘手。”
皇长子景熙领的是吏刑二部,景昭领的是户部和兵部。虽无实职,却有实权。
潘濯叹了口气道,笑道,“哪是说避就避得开的,这些子人都是油锅里炼出来的,又有哪个不棘手。说来,你白大人
不就是锅里顶油脆的一个么。”忽地又想起了谁,于是勾勾嘴角邪笑,“倒是那个陆怀璧,如何,在你府上住得可舒
服?”
白琚哼了一声,扭头冷笑道“舒不舒服你自去问他便是。”曹操说到果真到了。
陆含章正朝了重光殿过来,依然散漫自在得很,仿佛压根没有睡醒,伸着懒腰漫无目的地四处瞥。此一转头,恰好看
到了潘白二人,于是露出一口白牙,终于加快了些步子走过来。
还未近前,便见潘濯朝着白琚侧过身去,却朝自己微微使了个眼色,转了头再不看过来。白琚一副压根没看见自己的
样子。
陆含章挑了挑眉毛,面不改色地路过二人身边,直走到潘泱侧前才拢了袖子停住。
潘泱与张亭柳齐齐看向他,陆含章抬手一礼,称呼道:“大人、榜眼兄。”潘泱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还礼道:“陆
状元么,幸会。”张亭柳只略点了头,也拿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
陆状元这才站定了,随意看向四周。待转到白琚潘濯一边,又一挑眉,仿佛才看见这二人似的踱过去几步。揖道:“
不想今日重逢二位,实乃陆某之幸。”脸上神色平平,身后潘泱张亭柳的眼光一直随着。
潘濯跟着一揖,恭谨道:“在下日前冲撞了陆状元,万望海涵。”又指了白琚道:“这位是尚书省的白大人。”白琚
拿捏着十足的官架子,也学张亭柳似有似无地点了下脑袋。招呼打到这里就结了捻子,陆含章又转了身去,左右两边
的人见状元到了,便有不少上来打招呼。张亭柳潘泱眼光也不再黏着,终于也转向了别处。
白琚的倨傲神色还没收,又添了讽意;潘濯微微笑了,方才陆含章一板正经转过身去的时候,悄悄朝这边眨了眨眼。
这一等便等到了辰时,终于,丹墀上面现了个影子,尖细细的嗓子宣了旨。门外站了一早晨的众人终于开始鱼贯前行
。
现下的皇宫是从前太祖皇帝时建的江南行宫,叫做汤泉宫的。如今只加建了个重光殿受理朝政,其余的没怎么加建,
整座宫殿局促得很。
大殿往东北去便是今日设宴的瑶光苑,一路上山叠水绕宛自天开,依稀仍是供人享乐的行宫样子。瑶光苑里一池温泉
,又挖了水道在园中蜿蜒,看去果真有些瑶台仙境烟水缭绕的意思。泉里又蒸出不少热气,护得园里四季如春,此时
外边人家的牡丹刚刚绽了苞,瑶光苑里的却已沿着曲水姹紫嫣红开遍。
园里摆了不少张桌子,也没循着什么主次,都放在水道环过繁花簇拥的地方;园子正中有颇大一片空地,中央一张大
桌,已是坐了不少人,上首的一个着银白的锦袍。坤朝从金德而立,服色尚白。今日因是园中饮宴、君臣同乐,只有
皇帝着了白色便袍稍示庄重。
潘濯刚看了一眼,便随众人一齐跪下,齐呼万岁。低头跪着又听方才宣旨的公公念了一通天子赞誉之类的话,众人这
才起身整了衣袍,由四周立的若干太监引了四处就座。新科三甲并几个朝中年轻重臣被引向园中大桌,与天子同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