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何其微渺,万般防备,千机尽算,到头来还是避不过一把暗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数十载命途,本就是
乐短苦长。来生若能逢个清平世界,便去做一对浮生尽欢的闲人罢。
想到此处,不禁自嘲般笑笑,现世还未尽,如何想到了他生。那日你竟连看我一眼也不肯,现在会不会后悔?
弋阳驿。一日疾驰下来,四匹马纵是良驹,也都在强弩之末。
在驿站里换了马,常予溪又去买了水粮,稍作停歇。
潘濯突然道:“小常,此一去,说不准回不回得来。你心里要有个打算。”常予溪将水囊递给他道:“此行艰险,大
人不也一样去了么,我等定会舍命相护。”赵远与李祁连也附声应和。
潘濯喝了一口,又把水囊扔回常予溪手里,笑道:“此去若能回来,便赚了三个生死同命的兄弟,也是值了。今日泰
王的人差不多就要出城追来了,快些上路吧。”常予溪听了“兄弟”二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忙招呼其他两人上了
马。
此时最要紧的便是争分夺秒,虽说容易暴露,几人一直走的仍是最通达易行的官道。
离了弋阳驿,经信州、上庸、固州、沛阳,便是绮州。
此时,泰王一脸正阴鸷,缓声道:“还道他是个懂得察时观势的聪明人,居然给我玩这手!”潘泱冷笑道:“我那个
大哥一向最会收买人心,把一群人坑得团团转。我爹已被他哄了这许多年,不想这次连你都被哄了。”
景熙“喀啦”捏碎了杯子,茶水淌了一地,冷声道:“景昭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洛京里布置得再周全,潘濯那边回不
来也是白搭。”薄唇紧抿了一下,又道:“都察院那边撬不开么。”
“里面一帮榆木脑袋,骂人倒是厉害。不光都察院,大理寺的那个周未晞更是棘手,去了几次连人也未见到。哦,他
算是被潘濯从小哄到大的。”说罢又是一声冷笑。
景熙道:“这些都是枝梢末节,先把最麻烦的办妥再说。”潘泱应了一声走出门去,召来泰王府近卫统领何雷道:“
即刻派人出城,官道私道两路往绮州方向搜寻,追到潘濯一行,格杀勿论!”何雷领命起身去了,觉得这个潘大人着
实心冷得很。
这一日又从白昼到了夜里。玉人楼外红灯高悬,楼里歌舞升平。
陆含章仰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仍是一身疲态。叹声道:“景熙个畜生。自己筹划了这么一出龌龊戏,现在又可着
劲折腾自己亲兄弟。非要审出私铸的兵器都藏哪儿了。”
白琚看了他一眼,也叹了一口,“只能暂且忍着,景昭的意思是先在刑部拖几天等着绮州的信。六科那边已经上书,
要求三司会审。”“嗯,他倒是还稳得住,就不知能撑几天。科道和朝廷里都怎么说?”
“那帮言官都在猛写折子,不停往上递,有说靖王谋逆子虚乌有他人构陷的,占多;也有人骂景昭怙威肆行豺性终现
的,不少是咱们这边上的。两头说,架才吵得起来。”白琚也往椅背上仰了仰,从昨晚到现在一刻未歇,有些气力不
足。
陆含章起身坐到白琚旁边的圆凳上,倒了杯茶塞进他手里,道:“皇上怎么批的?”白琚摇摇头,闭上眼:“留中不
发。”
陆含章苦笑道:“也好,这样一来,景熙那边不免心虚。看来圣上也不怎么信这出。”说罢转过白琚的脸,探身亲上
去。白琚顿了一下,伸手揪过陆含章的领口,有些狂躁地回吻过去。
唇舌缠绵了许久,两人都已透不过气来。白琚手一松,好像心烦终于发泄尽了似的,重新倒回椅背上,闭着眼喘气。
陆含章凑过去揽住他,头抵着头道:“阿濯那那小子能耐得很,知道这边都等着他去拿的那东西,怎么着也会平安赶
回来的。你别担心得过了劲,把自个儿也搭上了。”
白琚痛苦道:“他走的时候就半死不活了。就他那个挣死做绝的性子,只怕东西能回来,他回……”陆含章挨着他苦
笑道:“我怎么说的来着,你怎么老往沟里想。你不是一直想压我一次么,等阿濯回来我就让你上一次,多喜庆。”
白琚知他是安慰自己,还是平顺了声音,苦笑道:“起来吧。张亭柳该请你去喝酒了。”
14.绮州
等到了第二日傍晚,天色渐渐浓黑,隐约能见到固州小栗县的驿馆远远嵌在昏黄色的道路尽头。
常予溪左思右想,终于忍不住将马提快了些,嘶哑着嗓子喊:“大人——下一驿里停一停罢!不能再赶了——”潘濯
略勒了一下缰绳,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
不多时,小栗驿便在眼前。李祁连进了驿馆交涉,赵远和常予溪走来牵潘濯的马。还未近前,就见潘濯起了一下,从
鞍上滚下来,一声闷响摔在地上。两人忙赶上去扶,却见潘濯在地上坐起来,又摆了摆手,苦笑道:“我在这里坐一
坐就好,你们进去歇歇吧,给我拿点水来。”
赵远闻言跑进驿馆里拿水了,常予溪走过去,单膝跪地犹豫道:“大人……”
潘濯笑笑,示意了一下旁边道:“坐。”常予溪犹豫了一瞬,一返身坐了。
对着的是横贯眼前的黄土道,身后是驿馆里发出的昏黄的光,天是墨蓝的,稀疏缀了几颗星,风从脸上细细地吹过。
潘濯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话里发出的大半是气声。
常予溪把手搭在膝盖上,垂着头道:“我们是军伍出身,又带着功夫的,再赶几天也撑不住。是怕大人你。”潘濯又
笑了笑:“哦,我小时候也是练过武的,不过当时嫌苦,就整天摸鱼。可是又觉得校场的马可爱得紧,只为了每天摸
上一摸,就单捡了骑射之类的马上功夫来练,却不想如今派上了大用场。”
赵远送了水来,又拿了两个烤饼递给两人。潘濯喝了几口,把饼塞给常予溪,抱膝垂首道:“小常,一个时辰后叫我
……”说罢闭了眼歇息。隐约听常予溪道:“大人……我替王爷谢谢你……”
小常,我已受了他许多好,这次又欠了他……
泰王府碎了第二只杯子,这次不是捏的,是摔的。
何雷绷得紧紧的跪在门边,听景熙道:“这次你亲自带人去,明日城门开了就出发。不必往绮州追了,就在信州守着
!”忙应声喏了退出门去。
人已经派出去两天,居然都死在了路上?景昭,你这些手下好大的能耐。
礼部侍郎府上,周侍郎的儿子周未晞正在书房里会客,会些不能在厅里见的客。
周未晞负手站在桌旁,叹声道:“今日靖王府的私帐簿册也送到了大理寺,刑部那边只怕一拿到了证物就扔炭盆里了
。我已找人对过了,没有问题。户部来的那本绮州府下辖五县的账册倒是有问题,添改了不少,那个小检校倒是较真
的很,清吏司主事验完送上来的,他居然真给看了一遍还看出漏子来了。刑部那边还有什么么?”
陆含章道:“巴单郗的死尸有问题,我已寻空叫几个仵作验了,又写了死状和疑处。昨晚刑部几个在泰王府饮宴,泰
王隐约说了三司会审也不怕,大理寺也有安排之类的话。”
周未晞笑了笑,“还有此事?君瑜,明日我圈几个人,你叫户部查一查这几个人的账罢。出了结果给我说声,再抄了
送去这几人府上,看他们还有没有胆量去吃泰王府的山珍海味。”
白琚点头道:“绮州账目一出,已现出户部的几个贪嘴吃宴席的饕餮之徒了。现下,只待绮州那边的账目实数报过来
,只消与户部里报的、靖王府的一对照,巴单郗说的便不攻自破。”
泰王要玩的是卸磨杀驴,巴单郗虽已是只死驴,也要从他这里切下去。
只是绮州山水迢递,远在西南,下面几个县民风各异语言不通,要查账谈何容易。泰王又怎能容你回来揭他的谎?
周未晞苦笑了一声:“只怕泰王想得便是早早了结了此事。即使日后查明了是巴单郗构陷,靖王也只能去跟十殿阎王
叫冤了。”
陆含章接道:“皇上的批示是先查兵器一事,毕竟事关京畿安全。所以泰王这两日加紧了要把私铸兵器这罪落实,别
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画了押就可以接着查账目。只要绮州那边的真账不到,靖王就脱不了贪墨税银的罪名。私铸
兵器、贪墨税银,两样加起来,接下来泰王便要大义灭亲了。”
周未晞垂目道:“靖王情况如何?”陆含章道:“靖王如何不知这关窍,所以一直拖着,让这事结不了。今日是张亭
柳那妖人审的,已经用了笞背,还是用毛板。看来泰王也急得很,急着屈打成招。”
周未晞皱起了眉。大理寺与刑部的手段颇有相通之处,刑吏手里一样的板子,能因人因事打出云泥的差别。
譬如,“合格”的刑吏可以几十板子下去打不烂一块豆腐的皮,也能一板子敲碎包了层纸的砖头,纸却分毫无损。所
谓“毛板”便是不打磨的笞刑竹板,上面全是木茬倒刺,叫人外伤内伤一锅炖。
白琚终于明白了潘濯为何要赶得这么急。
第三日下午的时候,绮州哈刺县知县惶惶然跪着,冷汗淋漓地迎接一位京官。
一位持着太祖皇帝的御赐铁券,带着京畿卫,拿着尚书省官印的从三品户部右侍郎。
潘濯的意见是,既然是去糊弄人的,气势自然要足一些,别管他是不是和查账这事沾边,只要能吓住人的家什,统统
搬上来摆着罢。
于是几人直接进了哈刺县县衙,一进门常予溪三个就举了凤阙卫的腰牌,效果在离了“凤阙”洛京八杆子远的偏僻县
城丝毫不打折,反而有升值的趋势。
接着是潘大才子舌灿莲花地跟进。唇枪舌戟晓以利害,威逼利诱动以情理,知县大人很快捧了全县各项钱谷税赋的账
簿,叫师爷速去核算汇总。
潘濯特地冷着脸加了一句:“本官要的是真账,算的是实数,不然——巴知州的例子摆在前面。”
知县抬袖擦了擦额头,颤声道:“巴……巴大人,他如何了?”
户部侍郎大人惨白着脸色,阴森森一笑:“报了假账,已被处以极刑。——所以本官才来了。”唔,天地良心,这句
话字字都是十足的真。
知县软在了地上。
当日下午,在哈刺县知县的“戴罪立功”的引荐劝说之下,四人遍访绮州五县,月上中天而返。各县的汇总账目正在
加紧核算,明日便可送达哈刺县衙。
绮州的夜晚,和中原的到底有些不同。这里多是高山深谷,潮热多雨,县衙的墙里种了许多藤藤蔓蔓的花草,秋季里
仍开着许多颜色艳丽花瓣硕大的花朵。与京里繁复华美的牡丹相较,多了几分可爱的直白坦诚。
翠绿的藤叶,盛开的花朵,不时爬过的颜色瑰丽形貌怪异的虫儿,头上挂着个一个缺了一小牙的黄澄澄的月盘。
潘濯站在院子里瞅着,想着这是景昭的封邑,也不知他来过没有,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来。不由得就掏出怀里的河清佩
来,月光映着微抖的手心上的玉石,上面的波澜浪花仿佛真的在荡漾涌动。
常予溪走过来,轻声道:“大人……您不去躺着歇息一下么?”潘濯捏紧了玉收回衣襟里,微笑道:“小常,你以为
我现在躺下,还能再爬得起来么。”撑着的这一股气力,现在是万万散不得,我还要回到洛京去。
常予溪张了张嘴,又垂下了头。
潘濯道:“我这里无事,你快些回去睡罢。还有,叫赵远好好休息,明日我有事情交代给他。”
那个黄澄澄的半满的月亮,照在洛京里便是白惨惨的。
景熙瞅了一眼月亮,今日是八月十八,再过一个时辰是便是八月十九。他的耐心有限,现在已经快见底了。
刑部大牢里是见不到月亮的。景熙站在天牢铁栏外,看着小自己三岁的弟弟,缓声道:“我要是你便痛快认了,反正
已成定局,何必一日日受这些零碎苦头。”
景昭安然坐在桌前,看也不看门外一眼。语气平和道:“皇兄自然是愿意认的。日日惦记的事情,不说出来怕是会憋
闷伤身。”
景熙冷笑了一声,道:“我便让你占些嘴上的便宜。你倒以为还出的去么?我明日便会入宫请一道限日的旨意。期限
之内,你若是洗不清罪名,便去下面给你卖笑的亲娘尽孝去罢。”
景昭笑了笑,缓道:“那皇兄便与我一道等着罢。”
15.归途
启佑九年八月二十一,多日来“朕躬不豫,今日免朝”的纶命终于换了。
皇帝重新临朝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准了靖王案交由三司会审。第二道旨意是限日结案,期限就是今日。
雷霆雨露,皆是圣恩,只是这一桩,到底是雷霆,是雨露,还是兼而有之?
清晨时出了信州地界。此时天已过午,道路两旁多是繁密深林,道路也是蜿蜒着向前了。
四人不敢停歇,照现下的跑法,今日黄昏便能回到洛京,将账册递交。常予溪身后缚了一只布囊,里面叠得方方正正
,赫然是数册簿本的样子。
才行了不久,潘濯突然勒住了缰绳。三人随他停下,常予溪驱马上前几步,问道:“大人?”潘濯扬了一下手,没有
转头看身后的三人,然后慢慢地弯下腰去,低下头开始干呕。
常予溪惊了一惊,打马上前:“大人……?”却见潘濯口中蓦地涌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被下意识地迅速抬手捂了一下
。
是殷红浓稠的血,淋淋漓漓从指间洒到地上,衣袖、马腹,都沾上了血。
常予溪急急叫了一声:“大人——!”随即驱马转到潘濯近前。潘濯额上满是汗水,脸色惨白,口中鲜红,血还在嘴
角兀自淌着。见常予溪过来,强笑了一下,轻松道:“一直憋在胸口堵着,难受得很,吐出来反而好些了……水囊拿
给我,漱漱口……”
常予溪怔怔地把水囊给他。潘濯拿过来先洗了洗淋血的右手,刚漱了一口,却见常予溪三人猛然拔刀驱马护在他身前
。
空气中有细微的震动传来,不久变成了马蹄的震响,最后,变成了一支六人的马队疾驰到四人眼前。马上的人都穿着
短打便装,不过并不妨碍被别人认出来。
常予溪立马挡在潘濯正前,一柄雁翎刀横过身前。他看着马队中为首的一人,沉声道:“何雷。”
何统领很高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折了这么多兄弟,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你们了,而且赶在你们到达洛京之前。于是何统领笑着拔刀示意,身后五
人迅速散开成一个包围圈。
强弱高下立现。
何雷驱马向前一步道:“潘大人着实不该离了洛京城四处乱跑,这荒野深林里截货杀人的强人盗匪多得很,且不认得
甚么官民贵贱。”
潘濯笑着咳了咳,了然道:“何大人今日便是愿意尝尝新鲜,试一把盗匪魁首的绿林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