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尘埃的宿舍依旧还是布满着尘埃。卫明已经不想去打扫了。
就这样吧。
恩。就这样。
车是晚上二十点左右开,卫明在十八点,也就是下午六点的时候就到车站了。
他远远地坐在候车室边上的楼梯里,无聊地玩着手机。
有意无意地点开一个号码,看着发呆。
他点开了短信编辑页面。
他觉得,想说点什么。
KEN和莉莉在吃晚饭,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莉莉喜欢吃饭的时候开着电视看,KEN也就陪着她一起看。时不时聊着新闻,聊着八卦,有时候谈谈周边的一些新住宅。
他们还没买新房,莉莉并不在意,她觉得结了婚,再慢慢看房子也不迟。
卫明把编辑好的短信又删了个干净,又从第一个字开始,斟词酌句细细筛选。
“我今晚就走了。晚上二十点的车。D311。动车呢,开通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坐,据说速度很快,一眨眼就到目的地。对了,祝你们幸福。”
短信发送了出去。心里空空的。
他应该不会来的吧?
切,我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KEN的手机在桌子上亮了一下,一个短信过来。
但是他和莉莉在饭桌那边聊着天,谁也没去注意。
卫明又坐了一会,想了想,又编辑了一条短信。
“你知道吗?曾经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个声音,问我,你愿意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我说,我愿意。”
短信发了出去。
想说的终于都说了。
恩,就这样吧。
卫明觉得有点累。
他轻轻合上了眼。
吃完饭后KEN和莉莉牵着手出门散步了。
莉莉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留在KEN公寓里住下。他们散步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KEN收拾东西准备休息,发现手机上的两条短信。
他打开,看了看。
然后把页面关了。
拿着手机,想放下,手停了停,又打开页面,看了看。
这次,他坚决地,按下一个键。
几秒的时间,把两条已阅的短信全删了。
彻底删了。
婚礼的前两天,一个新闻铺天盖地地占据了屏幕。
KEN在公司忙了一天,接待了几个客户,无暇顾及其他。
终于,下班,晚饭,莉莉打开电视,他们边吃边看。
新闻可能是重播,也可能是最新跟进。主持人口沫横飞地报道着一个事情。断断续续的词句跌落出来。
……月……日晚上二十点三十分左右……站开往……站的D311次动车组列车运行至……路段,与前行的……站的D1234次……发生追尾……后车……车厢从……桥上坠下……这次事故造成四十人……死亡……约……人受伤……
“这真是灾难啊。”莉莉咋舌,“昨晚的事情哎,真严重,D311恐怕那车厢的人全都……唉,才四十人,那么严重的车祸才死个四十人,鬼才信咧,又在放屁了。”
莉莉往KEN碗里夹了些菜,“多吃点。”
KEN没动。他望着电视上的一组数据。
昨天。
晚上二十点三十分左右。
D311。
他想再次确认什么,翻出手机,那两条被删除的短信昨天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找出个号码,犹豫了一下,没有拨,又把手机关了。
夜里,KEN失眠了。莉莉在他身边睡得很香。
KEN偷偷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咬牙,拨了那个号码。
他和卫明晚上睡觉时候,手机都是一直开着。
这是他们长期以来的习惯。
KEN太了解了。
电话拨通后,我该说什么好呢?突然就给他打电话……唔,就说是不小心按到的吧,恩,他接电话,我就挂断好了。
电话响了一下,接通了。
一个声音落进听觉里。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婚礼的前一天上午,KEN在公司里,望着手机发呆。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号码那么执着。他早上拨打,隔了半小时又拨了一次,隔了两个小时又拨了一次……
那边被无数次接通。
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卫明,你的手机怎么没电了?
你又忘记充电了吗?
都快整整一个上午了,你的备用电池还在的吧?
换个电池用得着那么久吗?
你到底在忙什么?快开机接电话呀。
我费尽心思准备的一些话去回答你,你好歹给点面子,让我有机会去说一下呀。
婚礼的前一天下午,忙着准备婚礼。
KEN趁着空隙,又拨打着那个号码。
婚礼的前一天夜里,一颗流星悄悄地划过天际,它曾经努力地尝试散发炽热的光,在这庞大夜空中,它挣扎着,那微弱的光是实在太小,太短暂,它无法改变任何东西。
它仅仅存在了一刹那,接着,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好像逃离一般,成为了灰烬。
婚礼当天,婚礼。
KEN穿好了礼服,坐在公寓里。
那个人,那个一脸无辜相的人,那个笑起来很阳光的人。
那一天,他仔细地把他东西,塞进包里。他把沙发上的毯子叠了一下,塞进包里。他去阳台,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有些还没干透,他一个不漏地全塞进了包里。他去洗手间,把新买的牙刷和杯子塞进包里。他在饭桌上找到自己的杯子,塞进包里。
这空间里的卫明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一次,他似乎真的彻底消失了。
终章:错的爱
早在一个月前。
苍老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夜景。
他身后,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在汇报工作。
“大鹏已喂了药,他没法写字和说话。”
“很好。”
“那男人确实问不出什么,他并不知情。”
“很好。”
“各区的仓库已清点完毕,货物没有少,资料名单并未泄露。”
“很好。”老人舒了口气,终于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
老人挥挥手,他们正想退下的时候,老人叫住了:“找个时间,把大鹏处理掉。”
“是。”
“他们好像开始怀疑了,办事小心点。”
“是。”
房间门被关上了。
老人来到桌前,翻了翻一叠资料,对旁边的秘书说:“烧了。”
“是。”
“对了,这个。”老人丢出一张照片,咖啡厅里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也烧了。”老人说,“已经没什么用了。”
“是。”
“清理干净点。”
“是。”秘书退下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上前,嬉笑着搂住老人。
“嘿,宝贝儿。”老人伸手摸上了她的屁股。
KEN独自在酒吧里喝酒。
距离婚礼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里,他来了酒吧好几次。
喝完几杯,结账,离开。
仅仅如此。
一个星期前,婚礼。
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蓝天白云,阳光很好。教堂里挤挤攘攘坐满了人。
结婚证是明天去签字领取,婚礼也就是提前走走过场。
公司的人,女方的家属。热热闹闹。
神父已经到位。
音乐响起,优美的旋律流淌在神圣的空间里。
两个戒童,捧着两个红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两个戒子,他们在神父身前的位置一左一右站好了。
莉莉穿着雪白的婚纱,挽着父亲入场。踏着红地毯,一路来到旁边等候着的KEN面前,莉莉父亲把莉莉的手交给他,他牵过莉莉,缓缓走向神父。
一男一女的花童,手持装满花瓣的花篮,一路把花潵在他们身上。
来到神父面前,音乐停止,全场肃静。他们要开始在上帝面前立誓言了。
KEN和莉莉相对而站,双手紧紧相握。
KEN高了莉莉一个头,他低着头望着她。
莉莉抬着头,也望着他。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
神父的手按在打开的圣经上。
转向新郎:“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
KEN垂下眼:“……我愿意……”
神父继续说:“你愿意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在众人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KEN的唇动了动:“我……”
……“你知道吗?曾经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个声音,问我,你愿意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我说,我愿意。”
……“不疼。”
……“要喝点什么?”
……“恩,就这样。”
……静儿在咖啡厅里哭着说,我曾经以为坚强到可以放开这段情……但是……我真的放不下他……
……我其实一直在执着地牵挂,尝试着假装忙碌地遗忘,然而不管岁月过去多久……这段情早已经烙印在我心里……
……谁也不可替代。
……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我跟你说,我的第一个女朋友,跟一个分开了五年的男朋友复合了。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啊……要是她的心再坚定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要是她的心再坚定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你愿意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在众人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我愿意……
我应该说,我愿意……
我愿意……
神父疑惑地抬起头望向他。
莉莉疑惑地抬起头望向他。
一滴泪顺着KEN俊俏的脸淌下,滑到下巴,滴落。
……“呵,不小心放多了。”
……“别哭了。”
……“我走了。”
……“恩,就这样。”
……“再见。”
神父等着他回答。
莉莉等着他回答。
戒童望向新郎。
花童望向新郎。
全场寂静着,所有的人在等着他回答。
一滴泪滚落,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要是他的心再坚定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KEN薄薄的唇动了动。
有点什么话卡住了。
我愿意。他想说。
“对不起。”他却说,“真的很对不起。”
声音不大,全场哗然。
神父静静听着。
KEN垂下眼。
莉莉低下头。
在那个雨夜里,他偏离了一条路,去了岩洞。卫明找到了他。后来两人在雨中淋得湿透。
你看,那场巨大的洪流中,那些人们带着伞,一个个约束的壳。你收了伞,我们在路上淋着雨,两个与他们不协调的存在。不过,跟你在一起,即使湿透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知道吗,我跟你一起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你心里有个人。”莉莉的肩膀微微颤抖,一滴泪水滴落在相握的手上。
教堂里安静下来,他们认真听着。
“我曾经四处寻找她存在的痕迹。”莉莉抽泣着,渐渐开始泣不成声,“……但……我没找到她……我宁愿这是我的错觉……”
“那女孩是谁?”莉莉忍不住哭出声来,“……对方是谁……那女孩是个什么样的人……”
神父在等着他回答。
莉莉等着他回答。
戒童一直望着新郎。
花童一直望着新郎。
全场寂静着,所有的人在等着他回答。
KEN薄薄的唇动了动。
声音不大,却响彻全场。
“他是个男人。”
但是,这又如何呢?
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婚礼过去整整一个星期,还是没法联系上他。
这个星期里,他开始每天注意新闻,特别是那些伤亡名单。他有点抗拒,但是又忍不住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他很怕会在名单中拼凑出那熟悉的名字。还好,没有。不过他知道,这些名单也仅仅是能辨认出的完整的躯体。名单并不全,给媒体做做样子。还有很多的一部分,那些名单以外不为人知的躯体,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心里还侥幸地抱着有着无数的细微可能性。
卫明,都过那么久了,你的电池还没换好吗?
我想告诉你,开车太麻烦,还不如坐公交车。
我想告诉你,停车位真难找。
我想告诉你,你的车子还是停在原地,我懒得去动。
你快点回来,我好把钥匙还给你。
他一遍一遍地拨着那个电话,他一遍一遍地琢磨好语句,准备着电话接通时,等着回答卫明的提问。
直到某一次接通,他意外地听到了另一句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世界上重名的人很多,惟独KEN认识的那个卫明,像是蒸发一样消失了。
这个空间里的卫明,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KEN把公寓退了,那里有着他太多的回忆,他搬去了另一个街道的住宅小区里。
婚礼对莉莉的打击很大,KEN跟对方赔了礼。最后是莉莉跟着家人,搬离了这个城市。
公司里参加婚礼的员工,还是一脸的淡定,似乎没什么惊奇。也许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新事物吧。有几个女教师脸红心跳地想知道对方的名字和样子,KEN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我跟随巨大的洪流,顺着一个方向走了那么久的路,最终还是拐上了另一个方向。
可你却早已不在。
是啊,太晚了。
没喝的咖啡最终还是会被倒掉。
飞蛾追寻着光徒劳地消耗着生命。
流星划过天际最终消失在夜里。
是啊,这就是它们和他们的最终结局。
某一天,新闻里播了个报道,在城市里相距很远的几个位置,发现了高度腐烂的女性残驱,尸体被分得很细,只找到了一小部分,警方正跟进调查。
KEN有种隐约的感觉,母亲已经不会再来找他了。
他还曾经幻想着母亲能脱离黑道,跟他一起过上普通的生活。
他还曾经幻想还能再吃一次那种咸咸的挂面。
不过……
这个世界里终于只剩他一个了。
距离婚礼,时间过去了一个月。
KEN又来到酒吧,默默地把玩着车钥匙。
这次,他要了几瓶酒,独自坐在小隔间里,慢慢喝,就像在品尝一杯毫无热量的咖啡。
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已经找不到你了。
醉了,就不会再想了吧。
时间久了,就会淡忘了吧。
一杯,两杯,三杯……
一瓶,两瓶,三瓶……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KEN,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