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现如今,自己恐怕是最没有立场去关心这个问题的那个。但是,他的唇边竟然有了丝苦笑,这个曾经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苍凉。
但是。
韩煜楚早就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却没想到这毒竟中得这么深。
淡绿色的眸子抬起,在木门上逗留了一会儿。终究做个深呼吸。
一闭眼,推门而入。
办公桌四周堆放着几个大纸箱,里面是成打的文件夹。
张无殇高瘦的身体埋在其中一处,应该正在耐心翻找什么东西。
他不出声,就这么站着静静等待张无殇回头。
风尘仆仆的张无殇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韩煜楚知道,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没有多少人可以保留自己那点清白的习气。他想起那个一直镌刻在自己生命里的晚上,想起当时床头那盏散发着暧昧气息的台灯,甚至。
羞耻和不甘如海浪般涌上,韩煜楚依稀记得张无殇当时粘湿的皮肤和自己辗转在他身下红得透明的身体。
身后还放在门把上的手撰紧。贴合在金属物件上的指间骨节泛白。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张无殇。
正拿着一本法律书的张无殇身形顿在那里。
现实,就是那些纵使欺骗自己不存在,还是坚强存在着的魔鬼。那个和上帝同父异母的,有着同样恶趣味的兄弟。
稳稳端着书的手仍旧稳稳的。
只是,总有点似有如无的失措。
虽然明白这一天总会来,但张无殇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韩煜楚”
“我今天是来问你”他的头低下去,颈骨棱角分明地暴露在外面:“林幕垂学长怎么样了?”思忖过后,又说:“我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我要是说不好呢?”
第104章
房间里没有开灯。从天蓝色落地窗透射进来的浅浅月光洒在张无殇周围,只衬得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我不知道。”瓮声瓮气的有点像是严重感冒患者带着鼻音吐出的字。
张无殇不说话了,那双闪着睿智的眼睛里黑漆漆一片。
“但是我想知道。”声音很轻,正好只让张无殇听到。
张无殇稍稍空白了几分钟的脑子里,许展江绷着一脸的严肃,用沉痛的语气说的那些话像放电影一样倒带重来,播放,倒带重来。张无殇从来没有见过的,许展江既温柔又揪心的那种表情不断渲染然后清晰。
他记得他说,
你哥是为了你才做的牺牲,不是林幕垂。
你哥用他的那双腿,和韩煜楚对你的原谅做了交换。
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将这些诅咒嵌进张无殇的血液和灵魂。
他的气息不稳起来,往办公桌边走了一步。掌面接触到的地方是远远低于人体温度的桌面。
他想,不管是林幕垂还是宁君宇,他都伤害不起。
“韩煜楚,你到底喜欢谁?”
倔强地闭着嘴,韩煜楚抿着唇不说话。他想,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忘记不该记得的东西,但是。即使剜了自己的心,有些东西还是留在那里。
他知道,他该做的是爱上宁君宇。
他知道,他该做的是忘记林幕垂。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可,当那个人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耳边,他却仍旧止不住为他难过,为他颤抖,为他心痛。韩煜楚说:“我很下作,很卑鄙。”
他的心,固执地不理会理智。他想,他是玷污了宁君宇对自己如白玉纯洁爱情的。
呼出的温暖气息似乎凝结在那里,张无殇的手无意识地来回亲抚桌面。
许久,他出声:“我们都一样,一样下贱。”
“所以我们下了地狱,没人救得起。”
这是预言,张无殇像巫师,对着他的琉璃球占卜。
“我只是想知道,学长现在怎么样?请告诉我。”
“他想来荷兰见你一面,林月玲,也就是他妈不让。”张无殇轻声地笑出来,眼神里透着凄凉:“后来,就休学了,然后就是绝食。”
“一个大男人,绝食很逊,是不是。”他问韩煜楚。边回头边问。
“我走了。”
张无殇没有拦他,只是朝他说:“韩煜楚,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哥是好人。”
是啊,我哥是好人。
许展江是这么和他说的。天底下最烂的好人。
周一的例会,韩威对着一桌子人发火。上好的檀木桌子被拍得震天响。
他不是个愿意迁怒别人的人,所以这种时候底下了解内情的各位理事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无奈也只能干坐着没有办法。
等终于消停,会议时间也所剩无几。稀稀落落地也就走了个七七八八。
韩威闷着头,皱眉坐回座位。
周围的人渐渐散了,最后只剩下宁翌一人走过他身边笔直地站着,从上方俯视自己的上司。
“你不走?”
“你不是想问我吗?”
“我问你会说?”
“不会”
韩威红着眼起来,眼白里密密麻麻的血丝,看上去有些渗人。
“那你站这里干什么,走吧”
因为愤怒,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
“我只是想说,韩武这次出去不会出什么事?”
“靠”向来温文尔雅的韩威这一句粗口爆地,一推身后的座椅准备走人。
“林幕垂出事了。”
“出事了你还让韩武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说道一半说不下去,到底是自己的弟弟,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他这次是不是找林幕垂去了?”
“是”
“找他干什么?”
宁翌不说话,挺了挺胸膛。
“不说拉倒,我自己查去。”
“韩少爷”
“别一口一个韩少爷的,林幕垂要是出什么事,你就等着卷铺盖走人。”
“好。”
韩威回过眼瞄他,像是发现了点蹊跷:“宁翌,怎么我觉得你这次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韩武要对林幕垂动手,你不拦着还倒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少爷。韩武没有你想他那么”
“怎么,我弟弟我还不清楚,他对立夫的敌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是以前。”
韩威眯眼,认真看着眼前的宁翌:“现在又怎么样?上次找人打林幕垂还不是他的命令。”
“是”
“那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一直都很为你这个哥哥着想,一直替你报不平。”
韩威语塞,韩武的想法他不是不了解,只是,韩威没办法将自己对楚立夫的信任传递给自己的弟弟。
他或许还不懂。
“韩少爷,你相信我,我的命是你和楚少爷的,林幕垂的事我不会让韩武乱来。”
“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是”
“那就说。”
宁翌接着闭口不言,一看就是打定主意不会泄露半句。
韩威气极,负手向门外走。
却不想,此时的屋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戏谑的声音。
“我来说”
韩威看着一摇一摆的韩武从大门外走进房间,心下有些奇怪。
“哥,我来说”
韩威止住向外走的脚步,默认了韩武的话。
“我这次的确是找林幕垂去了。”
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韩威的身子僵硬。
“那小子想韩煜楚的都不要命了,和当年的楚立夫还真是有得一拼。真是虎父无犬子。”
“有话直说,别兜圈子。”
韩武的眸子有一瞬的犹豫,又终究平静下来:“哥,楚立夫还活着。”
第105章
城市繁华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汽车长鸣声。和着街对面大超市促销活动放着的摇滚音乐穿过空气飘进伫立在和煦阳光里的大厦。
穿着清一色工作服的男人女人们带着一脸严肃在这个高大的建筑物里来回奔波。
这里的一切,和外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格格不入。
沿着楼梯上走,可以穿过最底层的营销部然后进入中层的设计部。到了大约十几层的时候,大多数人会选择比较方便的电梯,因为再往上,即使是公司里的中高级干部,也只能在总裁召开会议的时候进入。会议室在顶楼,那个一年到头都温热的地方。
电梯在这层的东侧,离会议室几乎只有一步之遥。当那闪着亮光的楼层数变成1,然后渐渐上升的时候,韩威正在和宁翌发火。
刚刚回国的男人,一只脚迈进门内,然后扯了扯缠得脖子不舒服的领带。他眯起的双眼里,有着些迷茫和疲惫。
当那一声熟悉的“滴滴”声响过,他抬起手,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已经将近中午,估算着时间,应该正好是周一例会结束。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哥哥那有些哑的嗓音,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么好听。
他推开门:“我来说。”
韩武想,从上飞机开始,自己都还是一直犹豫着。只是现在,那个已经有些白发的男人睁着发红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他就明白,或许,不管怎样,都得告诉他真相。
背光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明显地受了惊,他因为岁月的风蚀染上了皱纹的双手,捏成拳放在身侧。
哥,你是对的。
韩武走上去,不顾宁翌激动的神色。
“他没死。也没有离婚。”
他已经看见自己哥哥的脸上出现异样,原本灼热的眼神渐渐冷却。
“哥,他没有背叛你。只是”
“只是成了植物人,现在是他的两个姐姐照顾他。”
他拿出手里的一张白纸,上边密密麻麻只写着一行字,那是一个地址,对于韩威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韩威没有接,于是韩武便放了摆在暗红色的会议桌上。
“想知道什么的话,最好还是让林月玲那个女人告诉你,哦对了”韩武从衣服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之后笑得很痞:“顺便可以去看看楚立夫的儿子。”
扯一下宁翌的袖子,沉默着带人离开。
房间里一时没有了声音,晕黄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投射在檀木圆桌上,斑驳的成像遮住一大半桌面。
“小威,知道为什么选这套办公桌吗?”记忆里曾经鲜活的男子勾着唇角栖身上自己的肩背,那时喷薄在耳边的,带着点淡淡烟草气味的濡湿气息却像从来就未离开过地浓重。
他看见当年的自己笑得一脸幸福,拿过他搭在胸前的大手,掰着指头看上边的纹路。就这瞬,自己嘴里那点想要回答的话语,被堵在凑过来的唇上,他似乎听见了那个人一脸坏笑地回答因为结实。
往事如烟,却如烟不了记忆。
只消一驻足,回头便能望见曾经走过的,漫长道路两旁盛开的玫瑰,带着刺却让人贪恋的诱惑。韩威的手抚上心口,当那些苦苦挣扎留下的伤口渐渐愈合,那里剩下的便只有幸福,和失去的悲痛。
他沉沉地闭眼,然后对着窗插进阳光的地方问,立夫,你到底要我撑到什么时候。
琴声优雅,时明时暗的灯光将环境衬得暧昧。
“哥”
年轻的男人。
宁君宇用眼角余光看他,男孩儿身上的稚气消了不少。
半年时间,果然还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他还是低着头不做声,只随意搅动着手底下还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有些人喜欢喝甜的,但自己却偏爱这种不掺杂糖精的苦涩味道。
“对不起”
像是没听见似的,宁君宇看上去充耳不闻,面上,没有表情。
旁边一桌客人点的咖啡到了,一个踩着7、8公分高跟鞋的金发碧眼女生扭着她婀娜的身姿向这边走过来。惹了一群满眼放光的男人垂涎。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彼此没有再说话,送到嘴边的咖啡慢慢凉了。宁君宇细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咖啡豆的浓香灌入鼻内,和着它渗到心尖的不是甘甜。
他已经抬起眼,因为靠窗,外边街道上星星点点落下的雨水像砸在汽车挡风玻璃,忙不迭地顺着镜面滑下。
“你没有对不起我”
一个一个字,砸在张无殇脸上。
“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他深吸气,倔强地抬头:“但是我不感谢你。”
“我没打算要你的感谢。”
“我不需要别人帮我解决我自己的事,包括你”
深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固执。
他记得出门前许展江的嘱托,也记得,该记得的一切。那些,让许展江出现那种勾人的眼神的一切。
他是为了你才做的牺牲,不是林幕垂。
他用他的那双腿,和韩煜楚对你的原谅做交换,所以好好对他。
许展江嘴里的他,是那样光辉灿烂。
是如此,好得让自己无话可说。
但是,他不需要,他从来如此骄傲,骄傲得如同森林里的猛虎,不容自己脆弱和无力。
“如果你就想说这些,我先走了”
宁君宇依旧那副模样,仿若眼前少年只是一个过客,偶尔擦肩而过,便只留擦肩而过的交情。
张无殇刚刚沸腾着的血液一下了重新冰冷起来。
眼前的这个人,距自己千里之外。
“哥,韩煜楚来找过我”
咖啡杯已经见底,纯粹的苦涩让宁君宇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知道”
“他问了林幕垂的事”
“不用向我报告,煜楚有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的权利。”
“林幕垂的状况很糟”
宁君宇低头,没有接话。
“我希望你们考虑清楚。哥,幕垂喜欢韩煜楚。很喜欢”
屋外的雨声突然间大了许多,大到即使耳边充斥着钢琴曲也仍旧分辨的出来。
第106章
中国。
对于一个已经20年未踏上自己故乡土地的人来说,如今这种时刻是不能说不感慨。
过尽千帆的华丽改变,让韩威从心底里惆怅万千。
这样一个国度,自己离开了整整20年,带着那么一点点怨恨,在陌生的另一个国家安家,养孩子,然后拼事业。
人生之中最重要也最荣光的20年,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摘掉眼镜,看向那一栋样子老旧的普通经济房。
在三层,那个女人和林幕垂的家。
韩威不迟疑,步履坚定。
“我知道你会来”
敲开门看见林月玲听见的第一句话。
多年前温柔娴静的女人,即使还残存着一点书香气质,却仍拗不过时间。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深到用任何化妆品都遮掩不掉。
“林幕垂呢”
林月玲不回答,接着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
“既然知道我要来,就应该知道什么事”
“我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为什么不会?”
“你抢走了我的丈夫,还在这里问为什么?”
“是谁抢走了谁的丈夫,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歇斯底里的叫声,用已然沙哑了的嗓音说出口,倒是没有了年轻是那种浮躁和尖利。
“都到了这个田地,瞒着我有必要吗?”
“我就是让你永远都见不到他。永远”
“可我已经见过了。”韩威的语气里没有欢乐,只是有一种压抑,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你不用这么辛苦试图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