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正秋很认真的点头,眼睛亮闪闪的:“我会的。”
张胜轻拍着他的手背:“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好政委。”
想起两人并肩在二五零的日子,于正秋的笑意愈发温和。他攥紧了张胜的手,正想说两句贴心的话,忽然看见他的手上几道结了痂的口子,便满腹狐疑的问:“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张胜把手抽回去:“没什么,不小心蹭破的。”
于正秋自然不信,却也隐约猜到了。张胜不开心,他也跟着难过,但这个坎只能张胜自己过,没人帮的了他。
于正秋离开后,张胜转着轮椅慢慢回到了病房。床前的柜子上是于正秋买来的苹果,他知道张胜最喜欢吃苹果,于是千辛万苦的弄来两个。张胜小心的将苹果收好,默默地盯着柜子的一角出神。柜子是很简陋的两抽屉,木板有些松动,轻轻一碰就吱呀吱呀的响。于正秋想给他换一个好的,他拒绝了。
那柜子是张胜摔坏的。
有些事他不愿让于正秋知道。他觉得一个即将踏入战场的人,不应该知道那么多。
于正秋今年二十六岁,还很年轻,又是大学毕业,在军队这个特殊的系列中算是前途无量。以前他就隐隐约约想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革命年代自然是一样的出生入死,但建国之后和平到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那是于正秋们的世界,充满希望,无限光明,仿佛随时能够一飞冲天,可他感觉到的,只有遥远,遥远而陌生。
他希望自己还能站起来,还能和于正秋肩并肩的一路走到头,但他还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尝试着摆脱轮椅,可惜最后总是摔得遍体鳞伤。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于是他经常对床头的柜子饱以老拳,借此发泄他无处倾倒的愤怒。这房子里所有的物件,包括那张床,都曾经被他掀翻在地,揍得乱七八糟。
他甚至曾经用脑袋撞过墙,被吓得浑身发抖的警卫员拉住了,墙灰扑啦啦的落了他一身。他想起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在一片金星飞舞的眩晕中,他有有些恍惚的想着,也许现在该是他回头的时候了。
他打定了主意,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于是叫来警卫小刘,对他说:“帮我打个报告,我说你写。”
“是什么报告?”小刘干净利落的准备好纸笔,铺在窗台上,等待团长发话。
这会儿正是午后,光线极好,张胜眯起眼睛,望着外头的天空,平静的开口:“转业报告。”
如果不能在兵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至少普通人这条路,他一定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走下去。
拾玖、跨过鸭绿江
于正秋的第四封信:
老张:
见信好。进入朝鲜已经两个多月了,这也是我写给你的第四封信,前几封不知道你是否收到?唐人杜甫有一句诗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我觉得那首诗写的很好,你可以学习一下。诗名是《春望》。
我们的战斗很艰苦,但是充满希望,对于战胜美帝国主义,我们是满怀信心的。在上个月的战役中,我师与81师协同作战,全歼美第7师两个团,这是重大的胜利。他们曾说要赶在圣诞节(注:圣诞节是一个宗教节日,是每年公历的12月25日)前占领朝鲜全境,毫无疑问,他们的美梦已经被我们粉碎了。
我现在一切都好,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应该安心养伤,也好让我放心。临走时和你说起的事,你还是考虑一下吧。可能你又要嫌我啰嗦,但有些事我认为必须要和你说清楚。像你这样有丰富经验的指挥员,对于新成立的中国来说意义重大,能够继续留在岗位上继续战斗,有什么不好呢?
我知道你可能有些想法,但是你的资历完全符合要求,这也是组织上一致推荐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在上海这样条件比较好的大城市,也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康复,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够战争疾病,重新站起来。我也一直期待这样的一天。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零年十二月十九日
于正秋的第六封信:
老张:
展信好。在这个月初,我们与朝鲜人民军的同志们协作占领了汉城。敌人为了混淆视听,提出了要与我们谈判,这是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也认为他们必定不会真的决意坐下来谈判。当矛盾激化到外交无法解决的时候,战争就爆发了。谈判的本质是好的,但我们正处于重重的矛盾之中,除非我们取得决定性的优势,否则谈判就无法取得实质的进展。
现在是朝鲜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前几天一直在下大雪,我们的许多战士不曾经历过北方的冬天,手上都生了冻疮。作战的条件是艰苦的,但我们坚信将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样恶劣严酷的条件,使我想起王昌龄的《从军行》,也最能够代表我们此刻的决心。这首诗我曾经教过你,也是你很喜欢的,尤其是最后两句,每每想起,都会觉得气象万千。
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已经转去了上海警备区,我迫切的希望如此,但如果你执意不愿去,我也尊重你的决定。我想说的是,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新生,世界上强敌环绕,无论在朝鲜还是在国内,都需要高度警惕敌对势力的破坏,警备区内的工作无疑是重要而光荣的,你应当意识到这个它们的价值。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上次的战役当中,我们缴获了一些美式装备,我特意留了一把转轮手枪,等回国的时候带给你。你送我的那把M1911我一直带在身边,有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会想到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即使在战场上,我也是不会安心的。
愿你一切都好。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八日
于正秋的第十一封信:
老张:
见字如晤(晤的意思是见面)。战争进行的很艰苦,我军被迫转入暂时性防御,由于缺乏空军的掩护,每天都要警惕敌人飞机的轰炸。物资也时常短缺,还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对面是飞机大炮,而我们是小米步枪,这样悬殊的差距,使我们每占领一处阵地,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战争是不能避免牺牲的,但这牺牲应当有意义。现在的朝鲜就是曾经的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度,和我们一样正经历着人民内部的战争。这场战争的参与方有很多,有我们,有人民军,有李承晚军,有美帝,还有美帝怂恿的联合国军,然而战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朝鲜的国土。我们的解放事业取得了胜利,也希望我们能够帮助朝鲜人民,取得这场战争的完全胜利。
你现在一切可好?时间过去这么久,你一定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支持你的决定。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四月九号,这个日子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因为你出生在这一天,所以名字叫做四九。我想了想,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我的名字应该叫一一三零,这么长的名字,叫起来实在够呛吧。
愿你一切都好。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四月九日
于正秋的第十四封信:
老张:
在上月的大撤退中,我军遭受了严重损失,60军某部为掩护兵团主力撤离不幸失利。这暴露了我们在部队调度上的一些问题,突入敌人纵深过远,粮弹接济不上,撤退时全线出现多处空隙,使敌特遣队得以乘隙而入,导致该部遭受了不应有的损失。我相信该师的全体战士都进了全力,战斗到了最后一秒,我们不应该只通过结果看问题,而是要分析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此处被涂掉)一味的指责是失之偏颇的,
也是危险的,它很有可能掩盖了真正的源头,从而导致错误继续。
现在全军对该师的批评铺天盖地,我对此感到不解和不满,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发生在我们当中的。我想向上打报告,然而没有成功。你可能要说我又想多了,我也意识到了,从某些方面来说,我或许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士兵。(此处被涂掉)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使我有了一些疑惑,我想跟你说说,可惜你并不在这里。(此处被涂掉)
我很想念祖国,想念家乡,(此处被涂掉)也很想念你。愿你一些都好。
勿念。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于正秋的第十八封信
老张:
见信好。战争进行到现在已经一年零一个月了,双方再度提出了谈判的要求。我们的牺牲是巨大的,我们必须承认是巨大的。双方都不能更进一步的掌握战争的导向,谈判又再度被放到了日程上。
你还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民主德国吗?恐怕这场战争的结果,会与德国的情形相似。敌人是强大的,完全战胜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通过谈判才能获得和平。但谈判所得来的和平,往往并不是真正统一的和平,也许朝鲜将会成为下一个长期分裂的国家。希望我的理解是错误的,希望有个人能像你一样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们一定会胜利。
我有些困惑了,这难道就是我们的目的吗?老张,如果你在这里,你会怎么想呢?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够听到你的意见。最近我们在休整时抓到了一个迷路的美国士兵,缴获了一些小型武器,其中有一把样式奇怪的小刀,听说叫瑞士军刀,能够从里面抽出许多不同用途的工具,甚至有一个改锥。我把这件小东西收起来,我就觉得你会喜欢的。
祝好,勿念。
于正秋一九五一年十月三十一日
于正秋的二十二封信
老张: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甚是想念。战争还是打打停停,毫无进展。我于本月初调任师政治部,担任副政委的职务。师长见到我又问了许多关于你的事,可惜我不能带给他更多消息。我是多么希望了解你现的情况,可你像是消失了,没有任何音讯。
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的,我也知道你一定不会去上海警备区做什么参谋长,那不是我认识的老张。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我早该料到的,你这个倔脾气,真叫人头疼。我并不会责怪你,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会支持尊重你的每个决定。
可是老张,为什么你总是叫我放心不下呢!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你的腿好些了吗,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此处字迹模糊)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你,你却一点消息都不肯带来。我从没有这样难过,这都是因为你,你打算就这样扔下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吗?你让我很伤心,很生气,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愤怒的于正秋一九五二年五月十二日
于正秋的第二十八封信
老张:
见信好。我们现在转入了防御任务,能够稍微得到空闲了。回顾近两年的战斗,我想了很多。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朝鲜人民内部战争,而是战后世界新格局重分割的一部分。是双方阵营之间的矛盾激化的必然产物。即使不在朝鲜,也会在越南,在东欧,在任何一个动荡不安的局部。战争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工具,真正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是建设强大平和稳定的国家。
对于朝鲜战争,我想再过几十年,历史会有公正的评价。至少有一点,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那就是一旦国家内部矛盾重重,就会为外部敌对势力提供趁虚而入的机会。没有什么比和平更重要,只有和平才能使国家强大,人民安居。
老张,今天是八月十五,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大家虽然表面上不说,心里都是在想家的。为了鼓舞士气,我们举办了简单的晚宴,但是到最后,好多战士都哭了。谁的心里,能没有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呢?借用苏轼的一句词结尾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致。
敬礼。
于正秋一九五二年九月三日
于正秋的第三十一封信
老张:
我们要回国了!时间就定在十月。尽管战争还在继续,但结局已经可以料想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回到我们的祖国,分离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现在我终于要回来了。
你等着吧。
于正秋一九五二年十月五日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里的信,是指张胜收到的部分。
贰拾、重新开始
第一批志愿军回国,是在一九五二年的秋天,原三野27军作为最早入朝的部队,终于在两年后回到了祖国,奉命驻防无锡。
队列正在前行,于正秋牵着马站在队尾,若有所思的凝望着前面的人群。鱼贯前进的队伍像只缓缓蠕动的蜈蚣,离经风霜后带着浓浓的疲倦。
两年前,他们从这里出发,雄赳赳气昂昂,跨国鸭绿江,奔赴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战场。两年后,他们又从这里回归,但原先意气风发的队伍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其中有些单位,甚至连编制都打没了。这是一场过于艰苦的战争,艰苦的几乎让人忘记了坚持的理由。
尽管战争没有完全结束,但停火谈判,划分自治已经是大势所趋。但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个满意的结果。
回到无锡的第二天,于正秋就向师部请了假,首先去了南京军区总院。院方告知张胜在五零年十一月离开了康复中心,下落不明。接着他又去了27军曾经守备过的上海警备区,在那里他找到了曾经的师政治部主任李洪彪。
李洪彪是惊喜的,他虽然早就听说27军奉命回国,但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于正秋。面对他曾经最得意的部下,脾气火爆老政委,没来及说上几句话,就一把拉过于正秋,抱了个结结实实。重逢的喜悦仿佛让他年轻了好几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夹杂着感慨、喜悦、还有忧伤。
“让我好好看看你!”老政委用力拍了拍于正秋的肩膀:“好好!结实了!出息了!”
于正秋有些腼腆的笑了,在老政委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弱不禁风却眼神坚定的小兵。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一样,只是老政委头上的白发又多了。
“来来,坐下。”李洪彪拉着于正秋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仿佛这许多年来的苦闷,都在这一声叹息之中不言而喻了。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他苦笑,“那小子最后几乎是给我来硬的了,非走不可。”
于正秋微微颤抖了一下,猛然间听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让他有些眩晕:“他现在好吗?”
李洪彪有些憋气的哼了一声:“他的死活,早就不归我管了。”
于正秋茫然,他默默的望着李洪彪,然而眼神却像失去了焦距。这一瞬间,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全都回来了,一件一件的在眼前真真切切的重现。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你入朝后的一个月。”李洪彪哑着嗓子,“你走之前,我和老刘还有老周,都向上打了报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他过来上任。可他竟然不声不响的递了转业报告!”
于正秋只有苦笑,他了解那个人,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我特意去
就等他过来上任。可他竟然不声不响的递了转业报告!”
于正秋只有苦笑,他了解那个人,这的确是他的作风。
“我特意去找了他,好话说了三大车,他倒好,一个屁也蹦不出来。”李洪彪摇了摇头,眉头拧成了一团:“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你知道我的脾气,急起来就甩了他一个耳光。他倒好,把门给我堵上了,说我不批他的申请他就一辈子在这杵着。”
“他就是这么个人。”于正秋喃喃的说,“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你说我还能怎么着,唉,他要真是我儿子,我立马就把他揍成猪头!”李洪彪的眼圈红了,他趁于正秋不注意,飞快的擦了擦眼角:“我是真的想留住他,可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于正秋悲切的点了点头,这个结果,他早就想过了,可真切的听一遍,他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