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老子这不是把小剑客拨给你使唤啦!把个活人赔你,随你切成八瓣儿去用,拿去拿去!”
众人一阵哄笑,自此认作了一家的兄弟。
息栈于是在这绺子里住了下来,每日跟着慕红雪放哨巡山。
自他在小店里答应入伙那时起,再上得这山来,镇三关就没再命人给他眼蒙黑布。他这一路走就一路明了道儿,心中暗暗惊叹。
这野马山其实整座山都几乎被镇三关占据,布置成了一座堡垒。山中峭壁成岭,沟壑蜿蜒;山路崎岖难寻,七拐八拐,叉路很多,只有一条是实路,能最终进得那寨子。外人进了山不识路,根本走不通,只能等着被四处的岗哨点了。
那条实路有宽有窄,宽的地方能并排走两三个人,窄的地方简直就没有路,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中间还要穿过一道黑黢黢的山洞。
每隔一段距离,就布置有散兵步哨,互通暗号。将要进得寨门处,盖了两座高耸的碉堡,青石条垒墙,外墙留有机枪眼儿,守卫的伙计荷枪实弹,日夜轮班儿。
自从息栈上了山,这一路放哨的伙计们,每隔三天就会看到这少年傍晚沿着小路,挑着一担子水从山脚走上来。
山上吃水紧张,没那么多水供他折腾,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挑水。
守卫的步哨吆喝:“哎呦喂,小剑客,咋个了,今儿晚上又要洗干净呦!”
山涧对面儿的一个伙计也跟着高声吆喝:“大姑娘明儿个要上轿子呦!”声音在山谷中游荡,还带着颤音儿的回声,生怕全绺子的人听不到。
“小尕子,老子的炕烧得热乎,晚上来跟老子暖被窝呦!”那步哨很嚣张无耻地嚎叫道。
息栈懒得理这些人。走了几趟以后,他每次下山不再走正路,背着扁担和水桶,施展凤式轻功,挽着悬崖上的藤蔓,直接向山下荡悠,荡下去几条山梁梁,就下到了山脚。往回走的那一路,可不能够挽着藤蔓上去了,只能一路快步走上去,耳边听着一群人的聒噪。
绺子里就只有大掌柜和“四梁”是自己有单间住的,其余的几百来个伙计都睡通铺大火炕。息栈也不例外,跟红当家的手下一群八九个步哨住一间小屋。
深更半夜的,烧了水在厨房小隔间儿里闩上门洗了澡,再穿上衣服抖抖索索地溜回到炕上。
那一屋子的人,鼾声四起,汗臭和骚气扑鼻,睡了几日,息栈已经认命了。
身边儿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宿梦之中,“哗”地伸过一条穿着棉裤的腿,压到息栈身上:“小尕子,来啊,给爷暖和暖和,嘿嘿嘿嘿~~”
息栈也不答话,伸手在那条腿的膝盖上一弹,正好弹到麻筋儿!那人“嗷”的一声,捂着腿几乎从被窝里蹦出来。
四肢伸了回去,躲开了少年,嘴里却还咕咕哝哝地很是不满:“他奶奶的小羊崽子,老子想跟你暖和暖和,又不要跟你生蛋!”
息栈气得脑顶生烟,暗中生恨:再有一次,小爷捏碎你的两颗蛋!
慕红雪一日得了空,手把手地教小息栈打枪。
拿了一把盒子炮,比划着给他看,将十发子弹压进弹夹,拨开枪栓,瞄着厨房屋檐下挂的一串干瘪玉米棒子,“砰”,将耷拉在最尾巴上的一只棒子击飞。
息栈懵懵懂懂地接过了枪,依样儿瞄向那玉米棒子,眯眼瞄了一会儿,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震动招致虎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还未及看清那枪子儿究竟飞去了何处,就只看到这枪的枪柄在手心里跳动,枪杆颤抖,枪口腾出一缕蹿着火星的青烟。
息栈嘴里“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得将那盒子炮抛到了地上,攥着被震疼了的小手,呆呆地看着。
半晌转头问道:“这物件难道是一只活物?怎的能在手心里跳脱挣扎,吐纳升烟呢?”
厨房那头儿惶惶然传来某一只做饭伙计的狂骂:“你奶奶个巴子的!这谁的枪跑排啦?老子做的好好的一盆油泼辣子,让哪个巴子给点啦?!”
围观息栈练枪的众人一通疯狂哄笑,黑狍子乐得一屁股从板凳上坐到了地下,慕红雪笑得用两只手捂住艳若桃花的面容。
镇三关正好从屋里出来,两臂抱在胸前,爽朗张狂的笑声在小小的山谷中回荡。
慕红雪笑道:“小息栈,听说你小子扔石头子儿扔挺准的,以后就给你兜里装一把枪子儿,上阵了就给老娘扔枪子儿,砸烂他们!”
众人继续哄笑。
镇三关一边儿乐一边儿晃晃悠悠走过来:“得,得,你这娘们儿自己都不会打枪,起开起开,俺教给他!”
镇三关从地上捡起了枪,上了膛,叫过息栈来:“俺告诉你,这枪真要打得好,不用瞎瞄那缺口和准星儿,甭听娘们儿瞎扯,咱老爷们儿打枪全凭手感!一枪一枪地打,点射,手掌要握住了,悠着点儿后座力。”
镇三关说完一抬手,将枪身横着放平,两道泛金的目光只沿着那修长的枪管子走了一眼,照着百米开外山崖上一棵枯树苗就是一枪。
“啪”得一声,风中摇曳的一根枯枝子断裂下来。
紧接着又是一枪,“啪”,那迅速跌落的枯枝子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
目光收回,挑眉看向息栈,唇边挂满得意洋洋的笑纹。四周是众喽罗的疯狂叫好。
息栈白天有空儿就跟着大掌柜和慕红雪练练枪,着实浪费掉不少子弹,晚上隔三岔五还被派去碉堡上守夜。
夜晚的野马山冷得可以直接将活人冻成一只冰葫芦!
息栈仗着连日来勤洗热水澡,裹好全部衣物,缩手缩脚坐在那小碉堡里头,暗暗念动奉天纯阳诀,调息内力,才勉强保得住手脚不会冻裂冻僵。
身边儿那俩一同值夜的伙计把棉被都捂在身上,冻得满嘴白气儿,一说话那一口牙齿都嘎嘣嘎嘣乱响。
一个嘎嘎地说:“他娘的!老子……这……裤裆里的鸟儿……都冻成冰坨坨啦~~”
另一个蹦蹦地说:“他奶奶的!老子刚才……下去拉了一泡屎……屎巴巴拉出来就冻上了……差点把老子的屁股给一起冻到地上,拔都拔不起来~~”
息栈窝在墙角也不讲话,只无聊地听着那俩伙计嘎嘣嘎嘣聊了大半宿,也算替他排遣了寂寞。
眼神不时顺着碉堡上的机枪眼儿,向寨子里看下去。
那间自己曾经住过好些天的屋子,门板已经换了新的,窗户上映着一朵昏黄灯光。许久,灯灭了,屋子黑了。
忍不住还是一次又一次瞥向那间黑漆漆的屋子,心中不知为何,淡然的寂寥,似水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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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达摩老祖:土匪推崇佛教中的第十八罗汉达摩多罗为其祖师爷。历史上的达摩是北魏时期的一名天竺僧人,来中国弘扬佛法。传说他在少林寺某山峰的石洞中面壁九年,留下了两部奇书《易筋经》和《洗髓经》,后演变为少林拳法。
(2)这段拜词借鉴了《闯关东》(高满堂、孙建业着)剧本中一套土匪拜山词的套路。这里作者根据本文剧情做了改动,添加了若干句。
(3)四梁八柱:土匪内部的一种组织名称,皆为绺子里的骨干精英。
第十五回:砸明火上天入地
时值立冬,户户院院阖家闭门,蒸包谷,激酸菜,烫烧酒,烤全羊。
镇三关却领着绺子里的一众精兵干将,出山进城砸响窑。
马队趸在野马山口,整装齐备。至傍晚时分,突然进发,黑巾蒙面,白布绕肩,直扑敦煌城北的毕家大院。
插签柱的头目就是那獐头鼠眼的矮瘦小个子,本名叫昊子,被大掌柜顺嘴就唤作了“耗子”。此时在城北小树林儿里接应大队,跟镇三关道:“当家的,都摸清了,就是这路!”
黑狍子问:“当家的,咋个?响不响,还是等天亮?”
镇三关两眼一眯,牙根一搓,说道:“不等了,砸明火!”(1)
随即转头吩咐各人的行动路线。众头领低声应承,四下散开而去。
待到了亥时,正是肉足饭饱,睡眼昏花,岗哨懈怠,灯火交更之际,一枚响箭呼啸而起,射向天边一弯勾栏新月。
“砰”、“砰”、“砰”几声轰鸣的枪响,“汉阳造”的枪子儿将大院四角居高临下的枪手全部端掉。
镇三关派去的是绺子里枪法最好的几个狙击手。这“汉阳造”势大力沉,射程可以够到八百米,一枪子轰过去就能将人彻底摘瓢,尸身上连脑瓜子的囫囵形状都找不见了。
院子正门被撞开,马队直接冲入,交起火来。
镇三关将手里两根枪管子放平了,直接冲着毕家院子里的一群家丁甩了两梭子。
这盒子炮是十发连响,若是放正了打,后座力比较大,连发打不准,只能点射。有经验的枪手是将这盒子炮平着举,横着撩。如此连发出来的枪子儿,借着枪管子沿枪身轴线的跳动,一梭子子弹成一个水平扇面,横着泼出去,直接将冲上来试图抵抗的持械家丁撂倒了无数。
驰马冲进了第一道墙,众人下马持枪往内院冲,留下一拨人在外院警戒和扫障。
这老毕家的深宅大院盖成了一个“回”字型,四四方方,两道院墙,内外都是两层的小楼。
镇三关领着人进了二道门儿,冲着院子中央高声喝道:“老子是那祁连山上的响马,报号‘镇三关’!来毕老爷家取过冬的银子,只取钱财,不想插人,不动老弱妇孺,缴枪的都能活命!”
随即用持枪的两手在耳朵边儿一招呼,黑狍子带一伙人四散开来,踹门,进屋,专点那些抄家伙负隅顽抗的男人。
一梭子子弹破窗而入,直接将正堂里摆的立冬的两桌羊肉火锅酒席给扫了。
一时间桌翻凳倒,盘碗灯盏满屋乱飞,一屋子的女眷和幼崽儿惊慌乱蹿,尖叫奔逃。
镇三关正待要进正堂,听得脑顶上动静不对。一抬头,毕家的七八名家丁提着枪从二层楼的屋中冲出,拉了枪栓,向着院子中央开火。
“他奶奶的!”镇三关骂声出口,迅速侧翻躲开几粒枪子儿,身子踉跄一闪,躲到二道门的影壁后边儿。
居高临下的几把匣子交替开火,火力一时间压得门口的人抬不起头来。院子中央留下了两名未及躲闪的伙计的尸首,已经遍身都是冒血的枪眼儿。
这时只听后院儿里一阵骚动,枪声四作。女子的一嗓子清脆爽利的吆喝从后门口响起:“小剑客,你走天!老娘趟地!”
镇三关从影壁后边探出手来“砰”、“砰”撩了两枪,咧开一嘴白牙,乐了:“这娘们儿,来得还算是时候!”
话音未落,敏锐的耳鼓觉察到小院落里凌厉的寒风骤起,脑顶之上的之上,突现一片阴影。大掌柜缩着头悄悄从那影壁后边儿闪出来半只眼睛,一仰头,唬了一跳。
只见一面缠黑布、颈绕白巾的身影,竟然从那院落二楼的房檐之后升了起来!
那纤瘦身影将自己的整颗头颅裹进黑纱之中,只露出两弯细长清秀的眉眼,在院落中冲天灯火映照之下,隐隐闪出两道阴郁的寒光。手中一柄淬亮的长剑,于空中一挥,剑气所及,屋脊上的一片瓦砾或塌陷,或崩飞,尘烟四起。
那正在拉栓放枪的一排毕家家丁纳罕之间,纷纷仰头,惊讶地看到那身影如同一只展翅的飞鸿,自暗黑夜空中掠入眼帘。月色的华光集于剑锋一点,一群惊恐的眸子里迅速划破一道阴影。
手腕留了力道,剑尖只轻轻一挥!
那一排家丁突然扎着手嚎叫起来,手中的枪械纷纷落了地。
这边儿的镇三关定睛一看,哎呦呦,那一排人的手不是断了手腕就是缺了手指,白骨森森,鲜血迸流。
“俺的娘咧!这小羊羔子,咋个比老子下手还黑!”
镇三关大乐,伸出头来高喊:“缴枪的不杀!伙计们,上!”
又是两三个回合的交火,正堂里毕老爷身旁的两个保镖,也被镇三关手里的枪管子点了。
老头子这时才哆哆嗦嗦地从一片狼藉的饭桌下边爬了出来,口中颤巍巍地喊:“别开枪,别开枪,饶命啊~~”
镇三关站在屋子当间儿,看着那一屋子趴在地上的老幼和女眷,笑眯眯地高声说道:“呵呵呵呵~~大伙都别动哈,先趴一会儿,省得老子的枪跑排了!毕老爷,俺镇三关是头一回跟老爷子打照面,咱一回生二回熟!”
那白胡子老头战抖地回应:“我,我,我……大当家的饶命,您要拿啥尽管去拿……”
“您老给俺指个道儿,省得俺手下的伙计把您这院子给翻乱乎了。银子都搁在哪儿了?枪都搁哪儿了?”
老头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正房:“就在俺卧房里……”
黑狍子带人去找银子,找出来一小箱子散碎银两和女眷们的金银首饰。
镇三关挑眉撇嘴道:“咋个了,老爷子,您不会就这点儿家当吧?”
老头子哭丧着脸道:“没了……年景不好,都变卖光了……”
“呵呵呵呵~~哪能呢,您毕老爷子有银子给县治安队配了一个排的‘汉阳造’,难道没银子给俺们绺子里的弟兄发一发年饷?”
“真的没了……大当家的饶了俺们一家老小吧……”
镇三关冷笑了两声,让几个伙计看着一屋子人,自己出到院子里。
慕红雪正带着手下的伙计在院落警戒放哨,盯着那些缴了枪的家丁。
黑狍子带着一群人各个屋里四处搜刮,却再找不出什么真金白银。偏房里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稍有姿色的姨太太,不禁手痒,伸手过去摸了一把那女人高耸的胸脯。
那姨娘吓得尖叫,嘤嘤哭泣。这一哭哭得黑狍子浑身都开始痒,调笑道:“哎呦呦,没想到那老棺材瓤子屋里还养个这么年轻标志的小媳妇!我说小娘们儿,那老头子快不行了吧,不如你就跟爷爷俺上山去吧!”
说话间将一只大手从那姨娘衣服领子里伸了进去,又摸又抓,爽得口中乱喊:“哎呦呦,这两个大白馒头真暄乎!”
正一片乱糟糟之时,西厢房下首犄角旮旯的碾房里,从那石头碾子后边儿竟然探出个“暗枪”,趁人不备,忽然向院子中央挺枪开火。
众人闻声纷纷四蹿闪避。几枪过后,那人从碾房里冲着领头的大掌柜掷去了一枚手雷!
这一枚手雷照着镇三关面门就砸了过去。大掌柜见状,拔腿就要翻滚闪躲,恍惚间眼角却看到一个身影扑了过去!
息栈飞身而起,抡起剑鞘照着那空中飞来的手雷砸了上去!
“你给俺回来!”
镇三关惊得也跟着扑了过去,一把拎过息栈的皮袄领子,拽着就往一边儿滚了开来。
手雷砸到青石板地上,轰然爆炸。院子里黑烟弥漫,房檐上被击碎的瓦当“哗啦哗啦”往下掉落。
息栈被镇三关这一扑,二人激哩骨碌滚作一团。硝烟弥漫之际,尚未及起身,身下的石板地被手雷这么一轰,向下一凹,塌了!
息栈惊得“嗯”了一声,还未及讲出话来,就觉得自己身子下边儿竟然悬空,顷刻间就被一个黑洞吸了进去!
镇三关跌在他身上,反应不及,四只手脚都没抓到支撑,二人一起陷进了地下!
“操他祖宗的!……你奶奶个熊!”
一阵呛人的石灰、黄土烟雾之中,息栈被摔得头昏脑胀,后腰生疼,好半天没找见东南西北,就只听见耳朵边儿上某个人狂暴地叫骂,一声高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