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是是谢明玉在竞选演讲时讲的,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谢明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惊讶,有些得意,有些说不出的开心和舒坦。他忍不住支起身,凑过去,与谢暄面对面,仔细地打量他脸上的神情。
谢暄仰面躺着,平静地任他看,神情有着罕见的柔和,眼神清澈灼亮,说:“我很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他顿了顿,接下去说,“应该说,我们能做到哪一步,撇去谢家,仅仅作为‘名扬’的学生,我真的很期待——”
谢明玉很认真地看了谢暄好一会儿,忽然像是脱力似的,一下子,翻身躺倒床上,舒展着四肢,懒洋洋的,但上翘的嘴角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愉悦,“要么不做,要做就干脆做大了,就看你敢不敢了——”
“说说看。”
“我查过以往学校之间交流访问的资料,无非是些表演、演讲、座谈会,形式大于内容,而且跟普通学生没关系,更像是领导间的例行公事。既然说是两校交流,自然应该全校师生一同参与,将‘名扬’的特色、校风全面展现,彻底摒弃那些僵化的文艺汇演,应该充分发挥名扬的社团文化优势,竞技是很好的一方面,鉴于Woldingham是女子贵族中学,校风严谨苛刻,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教导成中世纪的修女。不过你知道的,有些东西越是压抑,下面可能越波涛汹涌,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当然,具体怎么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谢明玉说到后来,才惊觉说得有些多了,便住了口。
谢暄也不在意,“那么,周一学生会会议上交一份具体的计划书怎么样?”
谢明玉的表情有些古怪,“你真要我做?”
“嗯。”谢暄轻轻应道,“我相信你。”
谢明玉说不上什么滋味,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说起来容易,真要实施起来,哪儿那么容易,先说学校领导那边估计就不会同意——‘名扬’虽说比国内其他学校开放,但比起国外来,还是差一大截呢,那些个领导就怕出事,怕麻烦——”
“怕啦?”
谢明玉闻言挑眉,“笑话!”
谢暄笑,望着黑暗的虚空,缓缓地开口:“明玉,告诉我,我们所拥有的资本是什么?”
谢明玉也望着虚空,翘起嘴角,“不过是年轻。”
“不错,不过是年轻,越年轻便越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可以无畏前途艰险开创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我们从来不曾拥有,所以无惧失去的痛楚,即使失败,不过一切从头。”
谢明玉没法否认内心被谢暄的这番话激荡出来的激动,哪个男人不向往开疆辟土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这么好的年华,怎么忍心就这样白白虚度?
两个人久久没说话,似乎都在畅想自己所描绘的前景,过了很久,谢暄才轻轻地说:“很晚了,睡吧。”
谢明玉动了动身子,因为出过汗,身上有些黏黏的不太舒服,他又懒得起来再洗一遍澡,喉咙干燥得冒烟,他将脸埋在被子里,有些闷闷地说:“我口渴。”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房门,开了灯——沙发上的周南生起身,看见穿着睡衣出来的谢暄,“怎么了?”
谢暄有些抱歉,“把你吵醒了——”
“没。”周南生没说他根本没睡着,“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没关系,反正开了空调,我倒杯水——”他话音刚落,周南生已经把一件外套裹到谢暄身上了,自己去给他倒水——“你可别大意,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是不知道,空调有屁用——喏,喝完赶紧去睡吧!”
谢暄接过温水,并不喝,“你也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出去转转。”
“唔。”周南也许是困了,兴趣不是很大的应了一声。
谢暄拿着水杯进房,身后的周南生关了灯,掀开被子躺进沙发,却没有丝毫睡意,耳朵里是房间里面两个人小声的说话声,他觉得烦。
谢明玉喝了大半杯水,将杯子放在床头,然后看着谢暄有些娇气地说:“身上黏黏的,不舒服,睡不着。”
谢暄愣了一下,终于体会到谢明玉谢小少真是惯会顺杆往上爬的主,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小动物似的敏锐,你对他一分好,他会慢慢向你讨要两分,不断推后你的底线,但他的这种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得寸进尺,却并不让人反感——只因,这本来就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你怎样宠他,似乎都不过分。
谢暄垂了下眼睛,“怎么了?”
“刚刚有些热,流了汗。”他恹恹的,这会儿困意上来了。
“那……擦一下身子?”
“唔。”
谢暄进浴室接了热水,然后出来,绞了热毛巾给他,他半眯着眼睛已经快睡过去了,动也不想动,谢暄没办法,只好掀开他的睡衣给他擦身子。他这时候倒是乖巧的很,让他伸手就伸手,让他抬脚就抬脚,眯着眼睛享受得很。
草草擦完一遍,谢暄蹲下身搓洗毛巾,谢明玉歪着脑袋枕着被子看着谢暄的背影好一会儿,嘟囔:“其实你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
谢暄头也没回,“我就当伺候儿子。”
谢明玉一下子炸毛了,扑到谢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摇,“你说谁是你儿子?”
谢暄怕吵到外面的周南生,赶紧挣开谢明玉,把他推回床上,“好了,别闹了,赶紧睡吧——”
谢明玉还不消停,谢暄刚给他盖上被子,就被他一把掀开了,然后开始脱身上的睡衣。
“怎么脱了?”
谢明玉皱着眉头,“难受。”
衣服被汗湿过,确实穿着也不舒服,谢暄便也没阻止,只说,“晚上不会冷吗?”
“不会,我火气好得很。”他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才窝进被窝,裹着被子露出舒服的表情。
谢暄将水倒了,也钻进被窝,闭上眼,才真觉得有些累了。
周南生听着房间里终于没了声响,应该是都睡着了,他才缓缓地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坐起来,拿过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支。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猩红烟头,好像烫进了他的心里,他的眼睛承载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言喻的感情,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压着,只能木木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40、心动
谢暄睡得并不好,晚上谢明玉觉得冷了,本能地就往他身边钻。谢暄本来就不惯与人一同睡,何况谢明玉又没穿睡衣,光溜溜的,总是有些尴尬,勉强自己入睡,再睁眼,天已经亮了,根本没有睡多久。谢暄惦记着外面的周南生,拿开谢明玉搁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掀开被子起来了,进浴室洗漱了一番,走出房间——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开着,周南生身上穿着来时的运动服站在外面,两手插着裤袋,眺望着远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抑郁。
谢暄走过去,“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周南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你这儿空气挺好的。”谢暄所在的这栋公寓楼前是一片荒地,原本是农田,但却已没什么人种庄稼了。听说早几年就被开发商相中了,但似乎有人纠集了一帮村民闹得厉害,两方相持不下,就这么一直闲置了,任凭它野草丛生,没有遮挡的水泥森林,环境自然不错。
谢暄与周南生站在一起,看了看他的脸色,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吵着你了?”
周南生笑着捶了他一拳,“说什么呢,你是不知道我们教练天天跟训狗似的训我们,早练就一身站着都能睡着的本事了,只要闭上眼,不出五分钟,就是外面锣鼓震天山崩地裂都甭想吵醒我们——”
谢暄被他的说法逗笑,心情也轻快起来,“你是打算考体校?”
周南生晃晃肩膀,露出一贯有些吊儿郎当的表情,“再说吧,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定性,也没啥目标,你呢?”
谢暄望着前方,微笑,“我也不知道。”
周南生忽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压,左手握拳顶着他的脑袋,咬牙笑道:“谢小三儿,跟我还保密呢,嗯?你这人狡猾狡猾地,老实交代,打什么主意呢——”
谢暄陪着他闹了一会儿,两人在阳台上你踢我一脚,我捶你一拳,你来我往的,倒像是回到了还在周塘的那些日子。
经这么一闹,周南生身上的阴郁似乎消散了大半,整个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朝气,笑嘻嘻地说:“不是说要带我去转转,去哪儿呢,上次来得太匆忙,这会儿得好好补回去——”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其实我也不大出去,要不我去网上查查?”
“随便吧,这儿我也不熟,管他去哪儿呢,其实我特不待见那些著名旅游景点,尽看人去了,然后傻逼似的照张相,跟完成任务似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吧,就随便转转吧——”
谢暄眼里含笑,点头“好。”
周南生兴致勃勃地勾住谢暄的脖子,领导似的一挥手,“走,为庆祝周南生同志和谢小三儿小同志的胜利会师,咱们先去啜一顿,饿死我了,昨晚吃的那些饺子真不顶事,我都快挠墙了——”
谢暄忍笑,踢他一脚,“先去洗脸刷牙。”
周南生一跳,就敏捷地躲开了谢暄的袭击,“马上,三分钟搞定。”说着已经闪进卧室不见了人影。
周南生进去的时候也没往床上看,一头钻进卫生间——他们体育生的训练每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为了多睡一分钟,早锻炼出堪比军人的速度,说是三分钟,还真绝不超出一秒钟,只是他一出卫生间,却正好对上了谢明玉的眼睛——
少年卷着被子,顶着毛茸茸的头发,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那眼神有些不高兴,尽管这样,却依旧漂亮得打眼,像只坏脾气的贵族猫。然后,他翻个身,闭着眼睛又自顾自地睡觉了。南生看见他翻身时候被子滑落而露出来的光滑的肩背,并没有穿衣服。
一瞬间,他的脑子有点蒙,走了几步,踩到了地上的睡衣。
“怎么了?”谢暄看出来后的周南生脸色有些不对,关心地问。
“嗯?”周南生回过神,“唔,没事。”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没穿衣服怎么了,两个都是男的,能有什么事?何况自己睡觉也喜欢赤膊,舒服,谁耐烦穿睡衣啊,娘们兮兮的。
“那走吧。”谢暄也没在意,他的脖子上依旧围了那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衬着那张脸越发温润洁净,两只手插在长外套的口袋里,看着他。
“嗯。”周南生将那些不合宜的心思丢开,与谢暄一起走出公寓。
去的还是上次和周南生一起去的那家早餐店,要了两碗喷香浓郁的豆浆,两根油条,一笼小笼包和一笼烧卖,热腾腾的早饭下肚,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两人吃完,付钱。谢暄记起家里的谢明玉,也不知起来没有,打电话过去——谢明玉果然还在床上,声音懒懒的软软的,带着娇气——
谢暄问:“要不要给你带早餐?”
谢明玉倒是不客气,张嘴就点餐。
谢暄挂了电话,和周南生走出早餐店往桥东的一家老字号的早餐店走去——学校前面最多的就是这种早餐店,卖的基本差不多,今天周六,学校放假,生意冷清了不少——
“老板,给我一屉蒸饺,大碗的牛肉粉丝一份,打包。”
“好咧!”老板应声,麻利地对屋里的老婆喊道,“一屉蒸饺,牛肉粉丝,大碗,打包。”
周南生不解,“刚在那家早餐店怎么不买?”
谢暄没多想,只说:“明玉嘴巴比较挑,只吃这家的。”
周南生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周南生就是觉得很不是滋味——谢暄是谁?谢暄是他周南生发誓要做一辈子兄弟的人,是他潜意识里总不由自主要去保护,要去对他好的人——大概源自于幼时记忆,总觉得谢暄身体不好,斯文清秀,寡言少语,不善交际,像是他乖巧的小弟弟,他自觉地照顾他迁就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谢暄也会去照顾别人迁就别人,那怎么行?
但,那又怎么不行?谢明玉是谢暄的堂弟,他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
谢暄接过打包好的早餐,对周南生说:“走吧。”
周南生跟上他的步子,状似不在意地问:“你跟你堂弟感情很好?”
谢暄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斟酌了一会儿才说:“明玉他……年纪比较小,家里面又一直娇宠——”他没法跟周南生解释像他们那样的大家庭里兄弟姐妹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面上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并不一定真的要好。这一些,周南生也不会理解。
好在周南生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究。
回到公寓,谢明玉果然还没起,谢暄将早饭送到房间后,两人就出门了。
两人倒真没往那些坑爹的旅游景点去,只是随便乱转,走哪儿算哪儿,倒也蛮有意思。周南生这个人跟谢暄在一起有时候就会显得很孩子气,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去看看,两个人打打闹闹,时间过得特别快。晚饭是在城隍庙吃的咸菜肉丝面疙瘩,吃完又买了两斤烤山芋。逛完夜市,周南生说要走了,谢暄愣住了,“不再住一晚吗?”
周南生的脸在夜市灯光下显得特别英挺,笑着说:“不了,马上升高三了,得抓紧时间看书。”
谢暄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也没戳穿,只跟着点头,“嗯,那我送你。”
周南生点点头,两个人沉默地往客运中心去。
谢暄从客运中心回到小公寓,谢明玉已经不在了。谢暄回到小莲山谢公馆的时候,并不算太晚,进门进看见谢明玉蹲在地上正给饭兜刷毛,原本正乖乖立着不动的饭兜看见谢暄,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往他身上扑。
谢暄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起身,看见谢明玉站在灯光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暄想起包里还有未吃完的烤山芋——原本是要周南生带着路上吃的,周南生又硬把它塞给他,谢明玉一向喜欢这些,便拿出来往前递了递,“烤山芋,吃吗?”
谢明玉的目光在烤山芋上转了一圈,收回,“这是专门买给我的,还是吃剩的?”
谢暄明白就谢明玉那骄傲的性子,是看不上捡人家剩下的,怒气只是一瞬间,他轻描淡写地收回烤山芋,径自走进屋去。
跟谢老太爷说了一会儿话,讲了些自己在学校的情况,谢暄便回自己的房间了,收拾好带来的东西,才又看到那袋被冷落的烤山芋。
谢暄拿在手里,山芋已经冷掉了,但他还是拿出一个慢慢地剥起来,将剩下的全部吃完了。
周日的阳光非常好,山茶开得如火如荼,落红满地,点缀着这无甚风景的萧残冷冬。山里面毕竟温度低,谢家的两老已经准备飞香港过冬,这几日佣人们正忙着收拾要带过去的东西。谢明玉打了一个小时的球,出了一身汗,洗过澡后神清气爽,路过小书房,门并没有关,他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便顺路拐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