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王芸——从学生时代起,她就跟着谢暄在学生会做事了,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这次谢暄回来又碰到她——王芸的家庭条件不错,不需要她赚钱养家,若她愿意,完全可以天天逛街做美容,然后等着舒舒服服地嫁人,但她不愿意,与家人大吵一架之后干脆搬了出来,谢暄手边刚好缺一个助理,便将她招了过来,若碰上需要携伴出席的场合,她也足够拿得出手。
至于谢明玉,他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职务,只是帮着谢暄处理一些事情,当然,人家谢家小少的身份摆在那儿,谁敢多话——
谢氏内部的一些变动,一心扑在古玩收藏上的谢老太爷肯定是知道的,不过,他没任何表示一方面自然是对孙子的疼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动作还在他的许可范围内,甚至还是乐见的——何况,谢暄从来没打算背着老爷子搞什么手段,有些事情与其从别人口中听来,还不如他自己说,这样,谢老爷子无论如何也总会下意识地站在他这边。
车子平稳地开在去往周塘小镇的路上,谢暄坐在后座,微阖着眼睛,还在思考着问题——他这番动作,最急的肯定是谢晖,就算谢晖沉得住气,他身边的人恐怕也无法这么镇定——当年跟着谢老太爷打江山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都有自己的子孙,自己老了,总要为后代打算。有些稍稍看开的,为亲戚子侄谋求个不错的位子也就信奉儿孙自有儿孙福了,但也有一些具有更大抱负,或者老人淡泊名利了,但挡不住年轻人的壮志雄心——
当初老太爷的三个儿子中只有二儿子还能看,就不可避免的很多人倾向了他,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后来老太爷透出想把家业跳过儿子传给孙子的意向,顺理成章,不能说接受,但至少谢晖是分享了这股势力。不过,也是有利有弊,这些人良莠不齐,中饱私囊的,偷税漏税的,挪用公款的,谢暄动了他们的利益,难免狗急跳墙——
谢暄想,是不是先下手为强,拉出一个重头,杀鸡儆猴——不过,这次爷爷那里可能不大好过——这些人的父祖,都是谢氏的老功臣,老太爷念旧,怕人家说他凉薄。他也未必不知道这些情况,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只想求个安安稳稳盛世太平——
汽车忽然一个急刹车,谢暄没留神,差点撞到前面的椅背——
“怎么回事?”
何林也吓了一大跳,冷汗从脊背冒出来,“有个小孩忽然从马路边跑出来——”
谢暄拧起眉,“有没有撞到人?”
“应该没有。”
“下去看看——”
何林急忙下车,谢暄也跟着下来了——小孩被一个中年妇女紧紧抱在怀里,当时情况也真是危急,大人也吓坏了,白着脸,又生气又担忧地骂不听话的小孩。小孩儿大约两三岁的样子,围着红色的围兜,头上顶着稀稀疏疏黄色的胎发,辨不清男女,也无法理解大人的担忧害怕,只知被骂了,瘪着嘴,忽然发出震天响的哭声——
何林过去跟大人交涉,看看需不需要送医院看看。
谢暄没过去,远远地看着,中年妇女似乎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一边哄着小孩,一边听何林说话,然后带着狐疑的目光往向谢暄,谢暄礼貌地点了点头,谁知那人抱着小孩忽然向他走来——
“你——是三儿?”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谢暄愣了一下,目光变得警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慢慢的,一个窈窕美艳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穿着明黄的连衣裙,头发烫卷,别着两只精美的发夹,那是周塘南村这样的乡下少年的美妇,同时,一个名字也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关绣,周南生的母亲——
“你是关阿姨?”尽管已经确定了,但谢暄的语气还是谨慎,他见过关绣的次数有限,难怪没有立刻认出来。
关绣笑起来,一脸惊喜,尽管韶华不再,但曾经的风韵还刻在眼角眉梢,“差点就不认得了,长这么大了,这是回去看你外婆?”
“嗯。”谢暄点点头,对于关绣的亲热有些疑惑——关绣从来不是对晚辈亲切热情的人,他有限地几次去周南生家玩,遇到关绣,她从来就冷冷淡淡的。
何林走过来,迟疑地开口,“三少……”
谢暄挥挥手,示意不用担心,将目光落到小孩儿身上——小孩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眼角还挂着泪珠,但已经一会儿趴在关绣肩头一会儿又转过来看谢暄了。谢暄握了握小孩软软的手,对关绣说:“不要紧么,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小孩子娇弱,别吓到了——”
关绣拉拉小孩的围兜,说:“没事,这孩子胆子大着呢,整天爬上爬下我一个人有时还真看不住她,太皮了——”她抓着小孩儿的手指着谢暄说:“来,糖糖,叫叔叔——”
小孩儿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谢暄,像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咯咯笑着搂住关绣的脖子转向后头——
关绣拍了拍小孩的屁股,“这孩子。”她将诚恳的目光转向谢暄,“三儿,要不赶时间的话,阿姨请你喝咖啡——”
谢暄对上关绣的略带恳求的目光,直觉她有话要说,点头同意了。
附近就有咖啡馆,谢暄和关绣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关绣将小孩放到座位上让她自己爬着玩,热情地对谢暄说:“喝点什么,别跟阿姨客气。”
谢暄点了杯蓝山,关绣自己要了一杯柠檬茶,给小孩儿要了一份薯条。何林停好车,找了离他们稍远但又能看见对方的位子坐下。
关绣与谢暄实在不熟,又看谢暄如今一副大人物的模样,双手不安地握着玻璃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小孩子在座位上爬上爬下,爬累了,吃几根薯条,还眼巴巴地送到关绣嘴边,奶声奶气地说:“奶奶,薯条——”
谢暄的心头急速地跳了跳,手指颤了颤,眼睛紧紧盯着小孩儿的眉眼,想看出些什么,“这是关阿姨的孙女儿?几岁了?”
说起小孩儿,关绣的脸上满是慈爱,“过年刚三岁,她生日小,都到年底了,实际上连两周岁都没有呢——”
谢暄觉得双手发凉,勉强露出一个笑,“我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南生……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一直在国外,都没有听到消息——”
关绣一下子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她抚摸着小孩儿的头顶,“糖糖是我大儿子的孩子,他们两夫妻工作忙,我反正闲着就帮他们带带孩子,南生——”她的脸上现出愁苦和失望,“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谢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儿子是她再婚的继子,还来不及咀嚼乍悲乍喜的心情,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
“知道什么?南生怎么了?”
“他走了——”关绣的眼眶一下红了,低着头,迅速地抽了纸巾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谢暄的声音有些艰涩,机械地重复,“走?”
关绣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件事情之后,我原来还担心他会有什么阴影,也怕他再出去惹事,一直有些提心吊胆,对他有些严厉,可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旧去上学,也没惹事。以前我说他几句,他就要不高兴,也不愿意回家,可那次以后,他变得很听话,虽然还是不说话,却没再摆过脸色,我以为吃一堑长一智,他算是懂事了,还暗暗高兴——高考结束第二天,他单肩背着书包跟我说:‘妈,我走了。’我还当他只是去哪里打篮球,我忙着拖地,也没回头看他一眼——我那时还惊讶,他很久没叫过我妈了,谁知道——”
关绣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整个人抖得厉害,小孩儿有些被吓到了,不安地拉着关绣的衣角,叫,“奶奶,奶奶——”
关绣又抽了纸巾,抹去汹涌的眼泪,再抬头,仿佛一瞬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如此明显,她的声音还带着哽咽,“谁知道,他这一走再也没回来,起先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电话也打不通,直到我在梳妆柜的抽屉里看到他留下的三千块钱——”
对于周南生,关绣承认,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心高气傲,不大看得起已故的亡夫,她觉得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于周南生的出生,自然也没有多大的喜悦,她爱自己胜过爱孩子。丈夫过世,她要挑起一家的生计,自认对周南生供吃供住供上学,已经足够,周南生对她不满,她只觉这个儿子不仅不能帮到自己,而且没有良心,不知感恩。再婚之后,她终于过上自己曾经奢望过的生活,忙着经营自己的新生活,对丈夫对继子体贴无比,她自认是个合格的妻子和继母,唯独忽视了自己亲生儿子,母子关系越来越冷淡,连争吵都不再出现。
谢暄的指甲陷进掌心,眼睛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双目通红的关绣,他没办法劝慰,也没法产生同情,关绣的悲伤,他只会比她更甚,比她更痛。他从来没喜欢过关绣,在还很年幼的时候,他就想,没有负担起一条生命的觉悟,随随便便地就把孩子生下来的父母,最差劲了。大人从来不会知道,这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和行为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残缺和伤害。
过了一会儿,关绣总算不再流泪,为自己的失态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不肯放弃一丝希望,“三儿,南生……真的没跟你联系么?”
谢暄摇摇头。
关绣脸上出现失望的神情,但失望过太多次,她也已经习惯,勉强笑了笑,“我还想,你们一直那么要好,他会跟你联系也说不定。”
谢暄将唇抿得发白。
面前的咖啡已经冷掉了,关绣也带着小孩离开了,只有谢暄还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地望着外面的车流,想着那个离开家的桀骜少年。
何林等了很久,也不见谢暄起身,只好走过去,试探地问:“三少……”
谢暄转过头,垂了垂眼眸,“走吧。”
70、戒指
自从韩老爷子过世后,周塘老宅里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她习惯了在周塘慢节奏的生活,不愿离开这里去跟女儿女婿住。老太太脾气执拗,没人能够劝动,韩若英韩若华没办法,只好请了一个年轻的保姆照顾老太太的生活——
这些年,老太太明显老了,记忆力开始衰退,行动渐渐迟缓,但依旧过安闲素朴的日子,永远穿干干净净的布衫或旗袍,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一针一线缝制的被子永远有太阳的味道。
晚饭之后,何林便告辞离开,他在镇上的旅馆订了房间——
老太太起身挽留,“小林你就住这里好了,房间收拾一下,被子都是现成的,何必那么麻烦去住旅馆——”
何林扶住老太太不让她送,“老夫人您坐着吧,我就住镇上的天华宾馆,挺方便的,一点不麻烦,您跟三少好好聊聊——”
老太太还是把他送到门口,“那明儿还来这吃早饭吧,别在外边儿吃,不卫生。”
何林看看谢暄,见他点头,才笑着应道:“那就叨扰老夫人了——三少,我走了,你要的资料都在那个牛皮袋里,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谢暄点头,看着何林离开,才扶着老太太回饭厅。
保姆在洗碗,老太太拉着谢暄的手上了楼,进了她与老爷子的房间,然后弯腰,慢慢悠悠地趴到大床里面,打开床里边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些细软的东西,手绢儿、袜子,以及她的念珠,她从最里面拿出一只黄杨木的首饰盒,拉着谢暄坐在床上,打开盒子,里面裹着一方黑色缎巾——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缎巾里密密包裹着的是一只沉甸甸的黄金凤镯,两副金耳环,两条金链子,一只男士的金戒指,还有一只黄金胸针,雕刻成半开的牡丹花,在灯光下,亮澄澄的炫目雍容,极是惊艳。
她的脸上带着怀念,一样一样地拿给他看,给他讲这些首饰的来历,末了,又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合上首饰盒,然后推给谢暄,“给你。”
谢暄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抵着首饰盒,说:“外婆,我又不戴首饰,你留着吧,那枚黄金胸针配您那身孔雀蓝的香云纱旗袍最好看,等天气暖了,您穿上那身,我陪您去省城剧院听戏——”
说起戏,老太太的明显高兴起来,脸上有了笑意,但依旧坚定地将首饰盒推给谢暄,“你拿着,谢亚的那份她结婚的时候我就给她了,开落的我也留了,这是给你的,我怕以后忘记了,现在先给你——”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记忆力的衰退,但没有丝毫惶恐,镇定地为自己准备着将来的事。
谢暄一阵心酸,老太太安静地望着屋子,一时也不说话——
房间依旧一如从前——褪了漆的雕花宁式床,挂着白色的棉帐,绸面被子叠得仔仔细细,搁在最里面。窗下是一只双开门的矮柜,玻璃下压着一些老照片——他的,那时初来周塘神情苍白身体羸弱,他早逝的大哥谢昉的,刚满周岁,抱着皮球坐在游泳圈里,母亲的,阿姨的,那应该是哪一次清明扫墓时拍的,还有她和外公年轻时在北戴河拍的,也有她和妹妹的,她妹妹与她长得很像,谢暄见过一次——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些都发黄褪了色,也不知几经辗转——柜子上放着一只老式的梳妆柜,打开了就是一面镜子,里面放着她的木梳、篦子、发夹……
靠北墙放着一只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着一只老式电视机,所有的一切,沾染了人太多的气息,都是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味道,只是床头墙上,挂着外公的黑白遗像,静静地俯视着空荡荡的双人床——
老太太将谢暄的手覆在首饰盒上,又重复了一遍,“拿着,现在的金店打不出这样好的首饰了,那个胸针还是无锡的一个老师傅打的,那个老师傅的手艺啊,整个无锡都有名。我原来有个小姊妹,特别要好,咱们总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辫,后来她嫁去了无锡,找那老师傅打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胸针,她一只,我一只,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听说那个年头里因为成分不好,过得很艰难……这只胸针,你妈妈和阿姨都没舍得给,就给你——”
从前老太太是绝不会这样跟他讲话的,她并不是慈蔼的人,很少话,有些严肃,尤其在谢暄的学业方面,很严厉。但或许随着谢暄的长大,她慢慢将他当做可担当的男子,反而软化了自身,退到一个从属的角色。
她给他讲起自己的心愿,一个极其朴素平凡的念想,无非是想清醒地看着谢暄成家立业,她似乎对自己的寿数有着清醒的认识,觉得可能没办法看着开落了,但谢暄总归还是可以期望的,她将谢暄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慢慢揉搓着,说:“其实世上哪来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呢,无非是年年月月的朝夕相对,互相体贴尽责罢了。人活着,就是过日子,结婚,就是两个人搭伴过日子——”
那是她的亲身体验,她对谢暄的外公,也并不是爱情。她是大地主的女儿,读过几本旧书,受过西式教育,会弹钢琴,也会画几笔兰花,而谢暄的外公,真真正正的贫下中农,一开始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若不是世事无常,任凭老爷子再执着再痴心,这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她嫁给谢暄外公,在别人眼里是“高攀”,在她这里却是“下嫁”,她是委屈的,只是那时心若死灰,无非将就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