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支队伍似乎也不急于拼命,各自找了掩蔽的山岗,躲开沙暴的袭击。
息栈被沙尘吹得头昏脑胀,蒙面的黑头巾都抵不住漫天黄沙的威力,满嘴都是砂土,呛了半晌,说不出话。
大掌柜将人提过来搂在怀里,给灌了几口凉水,顺了顺气儿,忍不住骂道:“让你在绺子里待着,你偏要跟着出来,真他娘的碍事!”
“不要,小爷得亲手削了那姓柴的!……当家的,对面儿那一路是谁的人马,难道是芨芨台绺子来了接应?”
“芨芨台哪里还有人马?如果真有接应,黑炮头和军师那一路应该能堵住对方的人。”
“那这是一帮什么人?”
“鬼知道!看着也不是马家军的衣服……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也能冒出来一支队伍!”
黄土把两群人彻底刮晕填埋之前,沙尘暴终于逐渐消退。
大掌柜抖了抖一脑袋的土,一睇眼神,“插签柱”的头目,绰号叫耗子的,从沙坑里费力地拽出身子,一路手脚并用,匍匐到阵前,高喊:“喂!你们是哪一路的绺子?”
对面儿立刻就有了回应:“喂!你们是此地的土匪?”
两路土匪碰码一般都不会称呼对方为“匪”。大家都是土匪,还匪你个头啊!因此会直接问,你哪个山头的,哪个绺子,是个啥蔓儿,江湖上有排号么?
对方这样一问,问得大掌柜纳闷,忍不住高声喝道:“你爷爷俺就是土匪!你们是个啥蔓儿?是马家军的崽子么?”
对方阵中安静了一会子,似乎在叽叽喳喳商量着啥,然后才探出两颗脑袋,答道:“这位头领,我们不是马家军,你们如果也不是马家军,咱两家没有仇怨,纯属误会,不要开火,不要开火误伤!”
大掌柜骂道:“不是马家军你们他娘的救走柴胡子干啥?把柴九那厮交出来!”
对方发愣:“什么柴九?”
“就是刚才逃到你们队伍里那个王八羔子!老子追了一整天了,他妈的就差这一步眼看就追到了,你们捣什么乱!”
“呃……那人说是过路的客商,被你们追杀……”
“狗屁客商!那厮是老子的仇家,他才是你们要寻的马家军的走狗!!!”
丰老四和黑炮头带的那部分伙计这时也赶上来,与大掌柜的兵马汇合一处。水香和粮台负责收拾残局,整理芨芨台的崽子们抛下的财务辎重,赶着一溜大车,在后边儿慢悠悠地跟随。
两支队伍在荒丘沙地的背风处“碰码”。
对方骑马过来俩人,一个是中年书生模样,脸上架了一副圆骨碌的眼镜,一只镜片却已经碎掉,近视眼估摸是看不清楚,很费力地眯缝着眼睛瞄人。
另一个年纪轻轻,削尖脸庞,两颊瘦得都凹陷了进去,愈发显得眉骨之下一双色泽浓重、线条分明的眼睛,颇为英俊。
息栈想那脸上架了透明琉璃瓦片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个头目,身边儿的年轻后生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估计是头目随身带的保镖。
中年眼镜男伸手抬了抬脸上摇摇欲坠的镜框,语气庄重地说:“这位头领,请问你们是此地哪座山的乡亲?我们想问个道。”
大掌柜挑眉答道:“老子是由此往南,野马山绺子的大掌柜,江湖报号镇三关。你们啥蔓儿?有报号的没有?”
丰老四赶忙插嘴解释道:“我家掌柜问你们是什么队伍?”
眼镜男正色道:“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
“噗……”
野马山匪众里一片哗然,众人惊讶。大掌柜眨了眨眼,笑了出来:“你们是啥?……哦~~!老子知道了,你们就是在关内跟国民军打仗的红匪军吧!”
一旁的丰老四及时伸出了烟袋杆,毫不客气地捅上大掌柜的腰眼。
大掌柜被这一捅,把下边儿的话给捅了回去,回头恶狠狠地怒视丰书生:老子话还没说完,你他妈的捅俺干嘛?!
丰老四赶忙打圆场:“哦,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红党的队伍,久仰久仰!今日在此巧遇,难得难得!”
眼镜男面色略有尴尬,很快就缓过神儿来,客客气气说道:“咱两家不打不相识,也算是认识了!我是这只队伍的师参谋长!”说着伸出右手,递到大掌柜身前。
大掌柜正很豪爽地抬手抱拳,拳头还未及过肩,看见对方杵到面前的一只手,愣了一愣,没见过这种奇怪的碰码“礼节”。
丰老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伸手过去攥住眼镜男空落落的那只右手:“鄙人是野马山绺子的总参谋长,幸会幸会!”
两位参谋长的手,假模假式握在了一起,狠狠晃悠了一晃。
眼镜男说话温和客气,指着他身边儿的年轻人说道:“这就是我们师长,柳宝胜同志。”
匪众们一听,个个张大嘴巴,口型都能塞进去个熟鸡蛋。
息栈一听,心想这小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也许还没有自己年长,竟然是个师长,挺大一个官呢!
这年轻的尕师长,一头刚硬的黑发,目光灼灼,眉宇间浸染英武之气,颇有江湖风范地抬手跟大掌柜抱了抱拳,又与丰参谋长握了握手。只是这人身上穿得那一身儿皮,着实破烂不堪,浅灰色粗布军装要离近了看才能看出本色,手肘和膝盖处都打了补丁,胸前的衣襟还渍着一块块浅黄色,分明是没有洗干净的残余血迹。小腿上用绳头绑得像个裹腿,连皮靴子都没穿,穿得是一双紧口布鞋。
再瞧那眼镜男,上身都没有军装,穿得不知是从哪里扒来的一件羊皮坎肩,脑袋上戴了一顶颇为滑稽的八角小帽,上边似乎是用红布缝了个八卦形状。
息栈好奇地眯眼仔细看了看,咦,不是八卦……五卦?
这“五卦”想来是他们那个山头的独特标志。
尕师长连帽子都没的戴,黑色髭发中裹满了黄土砂砾,看得息栈忍不住很想把自己的裘皮帽和黑面巾借给帅小伙用一用,挡挡风沙。
小凤儿暗自摇头咂舌。原来这就是盛名之下的红匪,在关内跟官府的军队掐架掐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很牛掰的一支队伍。农民起义军果然是农民起义军,看这一身简朴到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的行头,这些红匪,日子过得恐怕比他们土匪还要清贫呢!
第七十四回: 二匪碰码相见欢
原来这一路红匪军是在这片甘肃与内蒙交界的大漠迷失了方向,路途不熟,又找不到水源,正在饥渴交加之时,碰上了野马山的土匪。
息栈一听就知道,农民义军的伙计大多不是当地人,口音天南海北,竟还听到不少荆州、衮州、徐州那边儿的口音。不过他们不管伙计叫伙计,人家互相称呼“同志”。同志是个什么意思,息栈反正是听不懂。
见走了柴九,追也不知去哪里追了,大掌柜无奈之下,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与红匪军汇成一路,一起去找打尖歇脚的地方。
土匪们对这一带很熟,又有善测水文的丰参谋长坐镇,很快就在大漠里找到了一处绿洲。一口小湖泊就像沙海中点缀了一块和田美玉,晶莹透彻,镜面倒映着胡杨。
土匪军窝在一处山岗下背风处扎堆歇息;红匪军则是窝在不远处一个大土坑里安营。土匪们拿烧热的湖水就着锅盔和石头馍馍,潘大总管仍然是灶饭的总指挥;而红匪们拿小铁锅熬小米粥,就着粗粮饼子。
长相很帅气的尕师长说话也很逗,自称是山西人。一句“前面有个土娃娃,圈都鬼饿各就哈!”①把众人乐得颠三倒四。
“山西是哪里?”息栈不清楚,悄悄问丰书生。
“山西就是并州,狄仁杰狄公的老家。”
息栈俩眼望天:“……狄仁杰是谁?”
丰老四皮笑肉不笑地哼道:“呃……狄仁杰就是县城里的仵作,你不认识!”
一句话把不远处的尕师长和四眼儿参谋长乐得一口小米粥喷了出来。这边儿的慕红雪笑说丰参谋长你整人不偿命啊,敢欺负咱二当家生太早了!
两拨人的头目叽叽喳喳叙谈时,黑炮头早就闲不住了,在沙丘附近溜达了一圈儿,满载而回,马背上驼了好几只土狼和野兔子。
大掌柜立刻来了兴致,摩拳擦掌,要臭显摆一下他烤狼肉兔子肉的家传手艺。这厮就只有烤物烤得酥嫩可口,其他菜式的手艺都比不上小凤儿勾一勾手指头。
钎子上穿的兔子烤得表皮焦脆金黄,抹了盐巴,又泼洒了几口烧酒,香气与酒气合为一处,闻起来都让人淌下两斤口水。
大掌柜很豪爽地拎了一只烤兔子跑过去递给尕师长。尕师长一看,脸色很是不好意思地说:“不要不要!”
“不要?那尕子你想吃个啥?”
“饿不饥。”
“啥玩意儿?……啥鸡?”大掌柜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好像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一种鸡叫作“饿不鸡”。
一旁的眼镜参谋长赶忙解释:“我们师长说的是他不饿。掌柜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不吃哈,你们慢用慢用!”
“你真不饿?小尕子蒙俺呢吧!”大掌柜眯缝着一双贼眼,乐呵呵地看着尕师长。小柳师长刚才看见这只烤兔子,那眼神儿分明就跟一头土狼见着猎物差不多。
“饿,饿,饿真的不饥。”
大掌柜咆哮道:“你就甭跟老子饿,饿,饿的了,老子早看出来你就是饿抽抽了!俺可告诉你哈,俺镇三关的‘烧刀白烤香兔’的手艺,那可是祁连山一景儿,玉门关一绝,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别人想吃老子还不给他烤!老子看你个小尕子顺眼的很,给你你就拿着!”
息栈看见那尕师长推托了若干回合,最终还是屈服于某大掌柜的淫威之下,接过了烤兔子,狠命地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吃那只兔子,而是递给眼镜参谋,参谋又递给某团长,在团长们手里转了一圈儿,又递回给尕师长。
一圈儿人都是狼的眼神,分明是三月不识肉味儿,口水流得就差伸手在下巴颏上接着了,却都舍不得吃。最后是一人咬了一口,将瘦小的一只兔子瓜分掉了。
息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兔肉,男人专门给他掰得一块好肉,兔腿连着半个身子,香气腾腾。于是趁着那尕师长一个人在树坑里栓马的时候跑过去,将兔腿递上:“喂,你吃这个吧!”
小柳师长一愣,脸色微红:“饿不吃,你吃吧!”
“唔,饿了还不吃,那你什么时候吃呢?”息栈将兔腿塞到了对方手里。
小柳师长早就注意到了土匪队伍里有这么一位梳着长辫子,相貌俊美,气质举止与其他匪众格格不入的人物,上下打量息栈好几眼,问道:“请问你咋个称呼?”
“我叫息栈。我是野马山绺子的二掌柜。”
息栈见这尕师长虽然年轻,眉骨和眼角分明蕴藏着北方男人的某种刚劲力道,身材也与自己相仿,破旧洗白的军装遮掩不住的宽肩长腿,瘦削之中透着坚韧不拔。两只手掌关节粗壮,息栈不经意地碰触就碰到了对方右手上的厚茧,想来这人一定也是个玩儿枪的好手。
小柳师长见这块绿洲水源充足,四方安定,于是吩咐手下一个小同志去叫大部队的人马来此处取水补给。
那跑腿的小同志看起来就跟前些年在绺子里遇难躺了的小羊倌差不多大,眉眼稚嫩,声音清脆。唯一不同就是脑后没有小猪尾巴,脑袋上多了一顶缝着“红五卦”的八角小帽子。
息栈问:“这娃子是你们的小羊倌还是小驴倌?”
“呵呵,他是饿的通讯员!俺们管他们叫红小鬼!”
约莫有一个多时辰,沙漠中的夜色逐渐浓郁,红匪军的大部队人马,随着几个引路的通讯员,赶到了绿洲与尕师长汇合。
眼镜参谋长连忙将野马山大掌柜引见给了红匪军的大头目。
来人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也是浓眉大眼,只是身量比大掌柜瘦了不少,军装包裹的肩膀和胸骨都仿佛要凸了出来,也不知是天生身量小,还是后天给饿的。
中年汉子很爽朗地与镇三关握了手,又抱了拳:“我是这个军的军团长②,我叫许茂璋!很感谢你们帮助我们的同志找到了水源!”
一旁围观的息栈很眼尖地发现,这位许军团长身上的装备,应该算是这帮红匪里边儿最全呼的一位,难得地既穿了军装上衣,也穿了军装裤子,还有绑腿,布鞋和五卦小帽;腰里配了盒子炮,背上还背了一把大刀,果然是个大官!
许茂璋虽然长得瘦,态度却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颇有威仪。大掌柜与他似乎是一见如故,一伙人围坐到火堆边儿,喝起大掌柜带的烧酒,闲扯了起来。
大掌柜忍不住问:“你们红匪……呃不是,红党的队伍,不是前些年在南方折腾得很是热闹,跟国民政府军斗得嗷嗷的,这会子来俺们这大西北做个啥买卖?”
劫道?还是吃票?划了地盘没?
许茂璋答道:“我们工农红军的队伍这两年为了反围剿,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跋山涉水,跨雪山过草地,终于是到达了陕北,胜利会师,在这里建立了陕甘宁根据地,打算以此作为大后方,继续与蒋匪作战……”
“哦,哦,老子听俺们军师说过,你们那个陕甘宁绺子占地可真不少,还横跨三省,把个马云芳的老巢都快包进去了,痛快!比俺们野马山威风多了……”
大掌柜话才说了一半儿,腰眼上又挨了一烟杆,气得回头瞪住丰老四:你他妈的烦不烦,你今天干哈老是杵我?!!!
丰书生脑门子直冒青烟,低声哼唧:“当家的,人家那个不叫‘绺子’,人家叫作‘革命根据地’……”
镇三关咬牙切齿地低吼:“革命……革你个头!四爷你再杵俺,俺先革了你!”
丰书生摇头叹气,那表情分明是觉得,当家的唉,没文化您就不能少说两句!您这简直是在红匪军面前丢本参谋长的脸啊!
可是大掌柜啥时候能闲得住那一张嘴,一堆人里就数他嗓门最冲,吆三喝四,一口一口地跟许茂璋干酒。息栈盘腿坐在大掌柜身后不远,听他们聊天,很多话听不太懂,但是小凤儿懂得藏拙,不懂的事情绝对不冒出来露怯。
两拨人都是与马家军干仗的,因此扯起来甚是投机。
大掌柜拍着大腿怒道:“马家军那群狗娘养的,是老子的仇人!前两年来剿山,要不是俺媳妇很英勇地救了俺的命,老子差点儿就交待了!”
许茂璋说:“我们这次西进与马家军作战,也是为了打通河西走廊通往新疆的道路,进入新疆,与苏联红军接上线,获得他们的军火支持!”
“那你们可得过嘉峪关和玉门关两道封锁线,这是姓马的老巢。”
“知道。”
大掌柜挑眉,四下张望了一眼:“你们来了多少人马?就这些?”
许茂璋微微笑了笑,没有作答。
大掌柜说道:“老子不是打听你们,老子是说,就你们这些人打马家军,不够用吧!马家军的第二骑兵师可是了不得,有他们的骑兵师在玉门关称老大,俺镇三关的骑兵马队在道儿上都只能排第二了!”
身后的丰老四、慕红雪和息栈都是一个表情:噗!当家的,这儿反正也没外人,你就可劲儿吹吧你!
大掌柜伸手指了指:“俺看你手下的伙计,枪可不多啊!别说盒子炮了,汉阳造都没有人手一把,咋还净是扛大刀、木棍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