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就连素来对政治不十分敏感的孙伏都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这位在马上驰骋了大半辈子的老将终于看到了亡国灭族的危机,决定集中手中的所有兵力放手一搏!
虽然蛮横高傲,孙伏都却还没有傻到认为只凭手上的三千兵力就可以去和冉闵硬碰硬。他需要一张底牌,一张抵得过千军万马的底牌!
昔年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孙伏都冷笑,看在那个懦弱无能的石老三现在还有些用处的份上,事成之后就先不去动他了。等再过几年,兴许天下要改姓了也不一定!同样都是天神“胡天”的子孙,他孙伏都为何就不能坐坐那个位置呢?
邺城皇宫……
看着突然冲入深宫的武士,石鉴的心七上八下了许久,总算在孙伏都出现的时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紧紧拉住了孙伏都的胳膊:“孙老将军,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孙伏都单膝跪地,恭敬道:“启禀陛下,冉闵、李农谋反,臣斗胆请陛下暂且退避,由臣前去镇压。”
石鉴愣了一下,才似想通了各种关节,慌忙道:“孙老将军快快请起!老将军德高望重,朕从来都是最信得过的。还望老将军速速将那些逆臣贼子拿下,朕事后必有所报!”
“陛下放心,老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定要保陛下周全!”孙伏都像是颇为感动,虎目含泪,握住皇帝的手。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沉吟道:“只是那调兵的虎符……还望陛下可以借给老臣一用。”
石鉴闻言不禁面露难色:“这个……冉贼以疆域未靖为由,并没有将虎符交还啊。”
“那还请陛下赐下圣旨,也好让臣师出有名。”孙伏都大失所望,只得退而求其次。
石鉴匆匆写了圣旨,取了随身的玉玺盖了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递给了孙伏都。孙伏都验过无误,赶忙把黄绢收入袖中,一挥手让亲信手下先行带着皇帝离开,自己则亲自领兵前去征讨冉闵。
石鉴颤颤巍巍坐在蒲团之上。
兴许是楼高适宜远眺,这一次孙伏都选择作为据点统筹大局的地方好巧不巧竟又选在了如意观!
石鉴不由想起不久前自己是如何在这里将石遵送上了绝路的。突然,他觉得背后一股凉意袭来,猛地一个激灵从回忆中醒来,全身已经尽是冷汗了。
莫不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九弟今日来向自己讨债了?
耳边都是大军厮杀的声音,好似还愈来愈近了。就连不通兵事的他也隐约明白只怕外头孙伏都的战况并不乐观。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九弟和他最宠爱的妃子坐在这里下棋。不知道他在听到外间越来越临近的交兵之声的时候,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念及那个素有大志的弟弟,石鉴不由苦笑,起码在临死的时候,那人的表现要强过自己太多了……
不行!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绝路求生!
“开门!朕要出去走走!”前一刻还满脸仓皇不安的皇帝突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狠厉而又绝望的神色吓了两旁的守卫一大跳。
“陛下,孙将军说了,外面兵荒马乱十分危险,陛下还是留在这里敬候佳音的好。”一个红脸的偏将连忙挡住皇帝的去路。
“孙将军?孙将军难道还大过寡人了?朕要出去走走,你们谁敢拦我?!”石鉴满脸戾气,狠狠瞪着面前的武将,恨不能用眼神在他脸上刺出一个血窟窿来。
“陛下!”见石鉴一甩袖子,当胸一脚踢来,那红脸偏将不敢再阻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飞奔着冲下了楼去。
“滚开!”
“朕要出去!”
“你们给我滚!”
“朕命你把院门打开!”
不知叱令了多少侍卫,冠帽歪在一边、头发披散的石鉴终于看到了那匹火红的骏马!
神驹朱龙!
“大将军救我!大将军救我啊!”皇帝陛下狼狈地向前跑去,磕磕绊绊地好几次险些跌倒在地,才终于跑到了冉闵跟前。
“孙伏都谋反,矫诏要杀大将军,求大将军速速征讨之!”皇帝的语气中竟还带上了几分哭腔,像是在孙伏都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来人!带陛下回去休息。”冉闵淡淡地说。他甚至没有从马上下来。
远处纷飞的红色战火映衬得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那一夜,邺城下了第一场雪。
一场赤色的雪!
冉闵、李农带兵诛杀孙伏都等一干叛军,从凤阳门到琨华殿,横尸遍地、血流成河。他随即宣布了在后来的史书中赫赫有名的“杀胡令”——
第一道“杀胡令”:内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斩之。
此令一出,匈奴、鲜卑、羯、氐、羌、高句丽等割据北方一时的胡人势力都成为了冉闵要绞杀的对象。
第二道“杀胡令”:与政府同心者住,不同心者各任所之。
冉闵剿灭了孙伏都的人马之后,心虚的胡人自认为之前作恶过多,生怕将来汉人掌朝得不到好下场,一时间逾城而出者不可胜数。所以冉闵才下了这道相对开明的命令,任其自行离去。
此令一出,邺城周边的汉人百姓额手称庆,纷纷入城,只恨城门太小,道路过于狭窄。一时间外出者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入内者则欣喜急切如游子返家。
第三道“杀胡令”:其令内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牙门。
此令一出,才是真正的大开杀戒!
一日之中,光是邺城便斩首胡人数万。冉闵同时开仓放粮,亲自率领赵人诛杀羯人,无论贵贱、无论男女、无论老幼皆斩之,在数日之内屠杀了二十余万人。尸体堆叠在城外,引来无数野狗豺狼分食。
第四道“杀胡令”:传檄境内,敕各地将领杀胡、驱胡。
从此之后,凡是檄文所到之地,几乎无一日不战。屠杀的范围一下子从邺城扩大到了整个北方,甚至连关中的麻秋也开始奉诏杀胡。胡人不愿就地等死,只好向西、向北逃窜,而因为不堪重负躲入山林之中的汉人百姓则终于有了返回故乡的机会。一时间,数百万人在道路上奔走,相遇后互相厮杀。
积累了数十年的民族仇恨在一夕之间彻底爆发,四处是杀红了眼的普通百姓,发展到后来就连高鼻梁或者胡须较多的人也都被误杀了。
冉闵驱逐胡人“各还本土”。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一路上为了粮食互相劫杀,加上又碰上饥荒、疫症,真正可以回到故土的不过十之一二,可以说变相造成了数百万胡人死亡。羌族、氐族大量回到陇西,匈奴人则返回蒙古,有的胡人部落甚至不远千里回到了中亚,中原地区顿时为之一肃!
然而那些手握重兵的胡族却不甘心就此退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投向了赵国北方最为强大的胡族——
鲜卑。
第三十九章
刚刚到来的青龙二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民间除旧迎新的爆竹声还未停歇,朝中就传来了太宰赵鹿带领诸公侯、卿、校、龙腾等万余人出奔襄国的消息。这其中还包括了那位曾被冉闵救下得以在张豹被诛三族之时侥幸不死的,李农的那位“知己好友”——张举张小公子。
冉闵事后曾有意问起李农对此事的看法,双眉紧皱的李大将军斩钉截铁地给了一句“他日若是兵戎相见,断不会手软”的说辞,反倒弄得冉闵有些讪讪。
大规模出逃的事件还未平息,随即又先后传来汝阴王石琨割据冀州,抚军张沈屯兵滏口,张贺度盘踞石渎,建义段勤占领黎阳,宁南杨群自立于桑壁,刘国占据阳城,段龛占据陈留,姚弋仲占据混桥,苻洪占据枋头的消息。这些昔日的一方大员,此刻各自佣兵自重、割据一方。
之后又有王朗、麻秋率部从长安逃往洛阳。途中麻秋接到冉闵的檄文,奉“杀胡令”诛杀王朗部胡人千余名,两军随即反目、各奔东西。王朗逃去了襄国,而麻秋则率众去投靠苻洪。
新春佳节刚过,控制着冀州的石琨便会同张举、王朗,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向邺城杀来。作为先帝石虎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之一,石琨此时得到了几乎全部羯族剩余势力的支持。他满怀自信,倾巢而出,想趁着冉闵的兵力都调去了北方以防止鲜卑入关的时候来捡个现成便宜。
冉闵得到消息时正在率军屠杀一个胡人的部落。他一边下令召集附近的百姓前来挖坑将人堆在一起活埋了事,一边笑着对手下诸将道:“石琨给咋们拜年来了。集齐人马,和我一道去收他的贺礼去!”
各路将领闻言不由双目放光,满脸都是兴奋之色。跟在一旁的胡六更是激动得欢呼起来,说是杀鸡的买卖做得太久了,刀都快生锈了,可算是盼到了可以真刀真枪干一场的时候!
这一战,石琨对外宣称十万大军,实际也有七万余人马,冉闵身边却只带了千余骑。
然而两军对垒之时,不知是不是出于对主帅的盲目信任,冉闵一方的人马个个毫无惧色,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反观人数占优的冀州联军,却是旗帜散乱,队伍不整,还未交锋就像是已经吃了败仗。
石琨刚想说几句场面话,以示他讨伐冉闵是众望所归,对面的冉闵却已经缓缓举起了双刃矛,一千多人的队伍突然好似连呼吸都止住了,静得吓人!
“杀!”
随着主帅一声令下,马蹄声犹如轰隆隆的惊雷,千余人组成一个锥形阵,犹如一把尖刀迎面向着冀州联军刺来。
汉家营所到之处,无不卷起一片断肢血雨,这哪里是人间的军队,分明是一群地狱的修罗!耳边只剩下哀嚎声、求饶声和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每一个冀州联军的眼睛里只有那一双双殷红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们犹如一头头可怕的猛兽正准备吞噬他们的生命!
“跑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早就被冉闵的铁骑割裂成数段,互相难以引援的方阵最右侧的队伍开始了溃逃。不到片刻的功夫,所有的冀州联军都像是没头的苍蝇一样找寻着可以离开的空隙。他们手中挥舞着利刃,口中呢喃着经文,不分敌我地胡乱砍杀,只想要离开战场远一点,再远一点……
率军追了一阵,冉闵勒住了马。再往外就距离邺城太远了,要杀他们又不必急于一时,左右还能拿那个张小公子逗逗老实人不是?
然而他心中的老实人此刻却正在烦恼。
李农当然不会因为冉闵自作主张,没有回来先做准备就匆匆迎敌而苦恼。在他看来,这点来犯的乌合之众也只够给冉闵活动活动筋骨而已。
只是解决另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几日前他就已经因为此事劝过冉闵一回了,无奈冉大将军向来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认准了的道理,就是说上一百个一千个道理也掰不回来。
李农深知要改变冉闵心意的难度究竟有多大,然而他却也有他的坚持。所以这一回他甚至决定采取一些迂回的方法,只求达到最终的目的。
对于李农玲珑素来是敬佩的。
勇武、机敏、公私分明,又是少见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人对他心生恶感。
所以虽然不太明白李农为何会来找自己,玲珑却还是赶忙前去相迎。
他如今的住所就在冉闵书房的后面,虽然不是独立的院子,但却胜在和冉闵日日处理公务的地方距离十分近。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位几乎与大将军形影不离的年轻公子在府中地位极高。他的那间屋子虽小,作为府邸主人日夜流连的地方,摆设却是整个大将军府里最精致的。
李农仔细端详了一下那个正恭敬地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
也许应该说是青年也不一定?
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年有余,那个曾被冉闵一掌击晕在地的羸弱男宠如今也已经有了弱冠之龄了吧?
玲珑的相貌自然是极出色的。那比一般人更为深邃的五官,让李农不禁联想起庙宇中那些石雕的飞天佛像,他洁白如玉的皮肤上似乎还蒙着一层莹莹的光华,分明是处在极尴尬的位置,这个俊美青年身上竟带着几分超然亦或是……圣洁的气息?
李农不禁被自己奇异的想法吓了一跳。是的,像佛陀一般地超脱于世、清雅洁净。也许是青年那双愈来愈洞悉一切的眼,给他带来了这离奇的错觉?
除了慑人的容貌,眼前这个男子最与众不同的大概就是他身上那至柔成刚的气质了。
戎马生涯让李农见识过不少的铁汉,就连他自己对于疼痛的抗击能力也十分惊人。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身上像玲珑这般糅合着绝对的孱弱和极致的坚韧!
一个可怕的敌人!
这鬼使神差般的想法只在李农心底打了个转便四散而去了。
他怎么会是你的敌人?这一切不过是他吸引冉闵的本钱罢了。正是因为他的特殊,才会令那个从来不在后院的人身上浪费太多精力的人止住了脚步的吧?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份影响力,达成你的目标!虽然这已经大到了危险边缘的影响力也令你担忧,不过那却是下一步要解决的事了。
理清了思路,李农平静地开口:“你可知如今的中原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全天下的汉人百姓都在和胡人厮杀?农人不思务农,商贾不思经营,工匠不思生产。再这样下去,中原迟早会大乱,无数百姓将会死于饥荒!”
玲珑微微一愕,便明白了李农的来意:“李将军可是要我劝说大将军收回成命?”
还没等李农点头,玲珑却先笑了起来:“李将军,你说的事玲珑并不懂。玲珑只知道大将军便是玲珑头顶上的天!
他是日月星辰,是洪荒宇宙,是玲珑在世间的一切!
玲珑自问身份与李将军有云泥之别。李将军身负重担、肩挑天下苍生,自然要据理力争。对玲珑来说,却只需要顺从大将军,为他排解烦忧便可。他的喜便是玲珑最大的欢喜,他的悲便是玲珑最深的伤悲。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玲珑只能说,李将军你找错人了。只要大将军心有定论的事,玲珑是绝不会去劝说一句的。
因为玲珑敬他、爱他,甚至胜过自己的性命,哪怕是他想将我砍做两截,玲珑也愿意自行动手!
更何况……此等军政大事玲珑本来就一点都不明了?杀胡令既然是大将军一力主张的政令,各中得失还请李将军亲自去和大将军说罢。”
“你!”李农闻言不由大讶。
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竟然会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剖白!
被拒绝的恼怒翻腾在心里,耳边一个更为响亮的声音却在对他说,这人怎么敢?这人怎么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竟要和自己的主子说什么爱!这么一个卑贱之人哪里有资格站在那战神的身旁?!
玲珑目送着李农拂袖而去。
他倚着门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胸口的那股灼人火焰却还是不曾散去。
自己这股可怕的独占欲到底有多少年未曾展露于人前?仿佛是个永远也甩不去的毒瘤,忍不住、无法克制。喜欢的便要独占,哪怕是半分失去的可能也不容许出现!
得不到,毋宁死!
然而……就像当年一样,你命中注定谁也得不到!心口像是被铁钎穿过,深切的痛让玲玲忍不住抿紧了嘴唇。
“仲文来找你做甚么?”冉闵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他的身上俨然是一股从战场上带来的血腥气。
玲珑抬起头,望着突然出现的人,无声地笑了。
那霸道的唇舌像是要烙下宣布归属的印记,犹如狂风骤雨一般向自己袭来。这煞星该不会是吃味了吧?玲珑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