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灵缓缓陈述,卿甫满意点头,期待觐灵再说下去。
“我年幼时在茶馆通道失踪,年少时代因为好奇,也时常进入,我结识了南宋末年在那间茶馆喝茶的几位名士。”
觐灵甚至没跟李则成这样详细解释过,因为李则成对他的古怪经历并不感兴趣。
“你在里边见到了徐天民那群人?”卿甫已隐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觐灵进入里边,和这些人结识,由此他听过徐天民弹奏的《萧湘水云》。
“是的,汪元量,徐天民,甚至是毛敏仲,都曾见过。”觐灵点头。
他说的这三人,都是南宋末年,居住或客居于临安(杭州)的著名琴师,而其中徐毛二人皆是浙派传人,徐天民师从浙派创始人郭楚望,毛敏仲师从徐天民。
卿甫已不意外,觐灵会念出这几个名字,他的《北望烟云》书中亦写过这几人,只不过主角是汪元量。
“你要问我为什么会写《北望烟云》,写汪元量,没有明确的答案,我很喜欢他的诗作,熟悉他的一生,我想这就够了。觐灵,这书销路非常惨淡,却没想到能因此结识你,也算是一大收获。”
卿甫说的是真心话,他喜欢觐灵,这种喜欢应该是知己的那种喜欢,他虽然和觐灵认识时间不长,却认为自己的一些情感能与觐灵互通,这种感觉很美妙。
“我觉得写得极好,让我很震惊。”觐灵看向卿甫的神情,带着敬佩之情。
被觐灵这么看着,空气仿佛都要起化学作用,只得赶紧将桌上那杯已放凉的茶灌入腹。他得转移视线,端详觐灵时,总是不禁拿眼去瞅觐灵的眉眼与双唇,有时候心里还嘀咕:赵卿甫,你完蛋了。
“那天去西湖畔吃饭,你问我,能不能看到湖堤上行走的古人,我能见到,但是极少能认出,不同时空的身影交错在一起,熙熙攘攘。”
觐灵轻笑,他能看见,他甚至能感受到一些没形体的东西,比如一段执念一份哀怨,他年少时因此痛苦不堪,好在他后来克服。这种“能力”对他几乎是种折磨,所幸渐渐也就麻木了。
“你要告诉我怎么进入你家‘通道’,你这种能力,是在‘通道’里边获得的吗?”卿甫明显在开玩笑。
“我也不知道,我懂事时,就已能看到一些,七八来岁时,我父亲带我去求见一位方丈,给我索来一串念珠,戴上便不用看见。”觐灵说至此神色黯然,想来是想起他已去世的父亲。
“就是你给卿年那串吧。”卿甫就知道那念珠来历不一般。
“是的,不过我再长大些,已习惯去见到听到,心里也有去接触的念头,便也就不再依赖念珠。”觐灵回答。
“觐灵,那位依附在蟒袍上的孟兄是明人,你又怎么会明时的官话?”
卿甫对于觐灵当时说的是明时官话纯属猜测,各地都有方言,五湖四海的官员聚集在一起,要交谈得用官话。
“历史时空的差异,在我看来主要是语言上的差异,只要懂得它们的语言,就能与之交流,甚至像朋友般结识。”觐灵这次真得是对卿甫毫无保留。
“是谁?”卿甫好奇,从觐灵的话语中,可以听出觐灵也曾与明人有过往来。
“不是什么历史名人,默默无闻的人而已,卿甫,你要是也能见到该多好,我以前喜欢在深夜前往湖堤,那时候是最安静的,也不会引人注目。”觐灵显然有与不明“物体”结交的丰富经历。
“你该不是独自一人租条船,在上边自饮自言吧。”卿甫几乎能想象是个怎样的情景。
因为鬼魂一般人看不见,而觐灵想来会与鬼魂交谈,饮酒。
“你要帮我想想,我想看到这些东西,得怎么‘锻炼’。”卿甫不全是在开玩笑,他确实想见,但他的体质又是最不容易撞见阴物的类型。
“这并不是好事,对身体也不好,活人与死魂有隔离,打破这规则的人,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惩罚呢。”觐灵喃喃自语,他正是打破这规则的人,“只是,有时候,实在太孤寂了。”说到太孤寂一句,觐灵把头埋下,把玩手中的玲珑白瓷茶杯。
觐灵是个孤寂的人,卿甫感受得到,虽然卿甫从某一方面而言,也是个孤寂的人,但至少他那份孤独之情不像觐灵这般深刻。
“觐灵,你要是孤独的话,不要再去找那些不该陪伴你的游魂,我也可以陪你坐坐,喝酒,聊天。”
卿甫握住觐灵执茶杯的手,眼神热辣──虽然卿甫自己都没察觉。觐灵抽出手,缩至一旁,低语自责:“我话多了。”
觐灵,难道我比不得李则成吗?
这句话咽在喉中,好在没说出口,见到觐灵躲避他,卿甫黯然。他确实有理由黯然,他正在想跟同性搞暧昧,然后还被拒绝了,竟然心里还十分难受。
赵卿甫,你完蛋了。
心绪烦乱,卿甫已经没空在心中嘀咕这句话。
好在觐灵很快恢复常态,将仲敏赠送的那方砚台拆开包装,对卿甫微笑说:“你帮我谢谢罗先生。”
觐灵曾说他当过一年茶馆服务员,或许是因此,即使心中抑郁,仍能露出微笑,只是那微笑看在卿甫眼中,忧伤极了。卿甫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他抬手轻轻拭过觐灵清秀的脸庞,痴痴拨动他耳边的发丝,这是一个不大的动作,但觐灵因为惊吓而呆滞,卿甫则因为对自己所为而愕然。
之后,觐灵没将卿甫赶出家门,他也不会做这种事情,也不愿多想,只不过心里已确定,他不会再与卿甫有什么往来了。
卿甫惊魂未定离开觐灵家,逃出院子,心还在砰砰砰砰跳个不停,适才如果不是他还有一丝理智,在摸上觐灵脸庞的同时,说不准已经吻上去了。
对于自己有亲吻觐灵的强烈欲望,把卿甫狠狠震了一把。
老赵,二十八年的时光,你白活了。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对同性有欲望。
出这事之后,卿甫实在不知道拿什么脸去见觐灵,又理不清自己的情感,便也就不再联系觐灵,而觐灵这人,从不主动去联系他人,两人交情一断就是两周。
这半个月内,古玩店生意不错,又宰了个把肥客,实在让卿甫对仲敏的“奸商”才能,十分佩服。
周日中午,就在卿甫纳闷仲敏怎么还不来店里时,老罗头打来一通电话,焦急叫卿甫过去,说是小罗同志昨夜睡一觉,就再唤不醒。
第八章
觐灵这几天十分慵懒,除去茶馆走动外,便一直关在家中,有琴友邀他出去聚会,他也都做推辞。每日昏沉沉地睡,连宅中的鬼魂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他的姑奶奶,坐在他身边,用细长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眼里有忧郁。
姑奶奶未出嫁便夭折,一个世纪过去,仍是一副少女的容貌,梳得整洁的头上斜插簪花,穿身绸衣,裙子尤其别致,花襴马面皱。由于它残存的只是几缕眷念,虽有形体,却并没有语言,甚至也无发去确认它是否有意识,但它的手抚摸觐灵的发丝,给予觐灵安抚,或许它感受到了屋主的郁结。
这世间的幽魂,大抵都没有语言能力,只有少数具有,生前执念越大的人,其魂魄保留越多生前的记忆,也因此更为强大。大多数幽魂不仅没有语言能力,甚至没有形体,仅残留下几缕情感,常人无法捕抓。
觐灵似睡非睡,不在现实之中,亦不在那虚幻之处,他存在于它们的交界之处,游荡其中。
多年前,李则成结婚,觐灵曾迷失于湖堤多日。他病重,躺在床上,魂魄却脱离了,行走于大雪飘落的西湖,湖面空荡无人,亦不见飞鸟,仅有一舟荡漾,舟上有一位年轻士子与一位蓄发书童。士子见觐灵孤凄游荡,邀他入舟饮酒御寒,从白日饮至夜晚,酒醉昏沈,恍惚不知时光流逝。一觉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睁眼对上父亲焦虑的眼神与鬓角的白发,觐灵无声落泪。那一次,觐灵昏睡了三日,那之后,觐灵心怀对父亲的愧疚,割断了这份孽情。
一年后,父亲病逝,觐灵心中再无杂念,一心只要守住茶馆,他再也不曾去爱过任何人,也再不曾去动过一丝念头,他心中有深深地愧疚与自责。只是这种煎熬,随着漫长的时光,便也就麻木了。
一开始,觐灵认为赵卿甫不是同类人,但之后赵卿甫的殷勤,都说明了,这人无论有意识与无意识,都有这方面的倾向,亦对他有好感。明明知道了,却没有去躲避,甚至对于再次的相见感到期待与欣悦,觐灵犯了自己的忌讳,也违背当年他所立的决心。
人终究是凡人,总要一错再错吗?
似真似梦,此时于觐灵的世界里,西湖湖堤上,没有游人,连一舟都见不到,柳絮飘扬,觐灵走至断桥,见到尽头处所立的男子,那男子头戴乌纱,身穿圆领,腰系玉带,华贵雍容,气宇非凡。他望着觐灵,觐灵也望着他,觐灵几乎想开口问你是谁,又知道这是自己所塑造的梦境,问不出所以然。圆领男子手中执有一支白梅,缓缓朝觐灵走来,他将白梅夹在觐灵的耳边,摸上觐灵的脸,英俊的脸庞贴靠,在觐灵耳边耳语,他的手拭过觐灵的发丝,像柳风一般。觐灵闭上眼睛,静听对方的耳语,本该听懂,但是他听不懂,男子的唇轻轻蹭过觐灵的唇角,觐灵闻到梅花的香味,自己身上散发的梅花香味,他幽幽唤出两字:“赵阳。”名字被唤出,男子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缕梅香缠绕于觐灵耳际,这个有着赵卿甫容貌的男子,他叫赵阳。
觐灵从梦中醒来,抚摸他发丝的姑奶奶已消失不见,偌大的厅室,仅有他一人。他从罗汉床上爬起,抬手碰到耳际的一枝花卉,他取下,是一枝梅花,白梅,尚带着梅香。觐灵端详白梅,起身欲将梅花插于花瓶,门口一阵凉风吹过,梅花迅速枯萎,花瓣凋落于地,觐灵还来不及拾,便已化为灰烬,随风而散。
那场相逢,只是场梦,留予觐灵的,是印在他嘴角的一个吻。
赵阳……赵卿甫……
觐灵在心中念起,他少年时代见过赵阳,在茶馆的“通道”之中,那之后他再也见不到他,那之后,他认识了李则成。
是错过了,还是他们的缘分到此?
手机响起,将觐灵唤回现实,觐灵拿起手机,一见号码是赵卿甫,他迟疑好久,才按下接听。
卿甫的声音,在觐灵的耳边,觐灵想起在他耳边耳语的赵阳,想起那日卿甫抚摸他脸庞发丝时,吹在他脸上的气息,他心缭乱,听不清卿甫在电话中具体说些什么,只听到卿甫用低沉、悦耳的声音问:“觐灵,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听……听得见。”觐灵的声音迷离。
卿甫听到觐灵的声音,呼吸急促,好一会才又说:“你现在有空吗?”这是每次卿甫约觐灵时,必先问的话。
觐灵迟疑好一会,回道:“有空,有什么事吗?”
“觐灵,前日仲敏昏睡不醒,下午自己醒来。谁知昨日又昏迷不醒,因为脉搏微弱,还送去医院过,到现在都没有醒来。这事医学解释不了,我想你或许知道是怎么回事。”卿甫缓缓陈述。
“孟兄还在吗?”觐灵轻轻问。
“觐灵,我看不见他。”卿甫回得无奈。
“前天罗先生醒来后,曾说过什么吗?”觐灵心中有所猜测,但并不确定。
“他做了个梦,梦见和人出去游玩,跟这个有关吗?”卿甫正在点烟,手机传来打火机点火时的“喀嚓”声。
“卿甫,按说不要紧,但是他一旦醒来,你就告诉他,不要因为好奇心重而与幽魂携游,会有迷失回不来的时候。”觐灵的猜测果然没错,他也有过这样的遭遇,他也沉溺过,他也曾想过不要醒来,这种东西太魅惑人心了。
“觐灵,如果将蟒袍转移,是不是更好?”卿甫的想法,很简单,人与鬼魂无法和睦共存,那件蟒袍不解决,终究不是办法。
“未必是孟兄的魂魄引诱他出游,罗先生的身边容易吸引阴物聚集,我过去看看他。”觐灵知道这事得他去做,他不能推辞,一开始就是他说不要将蟒袍依附的魂魄驱散,他未必没有责任。
“觐灵,我过去载你,你在家吗?”卿甫轻轻问。
“在家。”觐灵回。
半个多月了,他们没有联系,没有见面,觐灵不知道卿甫心中做何感想,也理不清自己的情感,不过,他不必因为两人间有这样的尴尬,便去避免相见,他没做错什么事情,他愧疚父亲,但他不愧疚卿甫,他可以坦然去见他。
觐灵更换衣服,梳理头发,站在镜前,镜中的自己,因为多日不见阳光而肤色苍白,神采黯然,可见他这几天不只是慵懒,亦颇为抑郁,只是自己都没有觉察。
坐在大厅,等卿甫,此时天近黄昏,晚霞照耀下的院子,分外寂静,美丽。院门大开,听到汽车声,觐灵走出,将房门关紧,回头,卿甫已站在他身后,卿甫抱胸站立,夕阳下的他,下身穿斜纹暗色西裤,上身着暗红衬衣,袖口高挽,高大,颀长,英气不羁。
这样的形象,与幻梦中所见的乌纱圆领的赵阳重叠在一起,越发有光怪陆离的隔世之感。
“觐灵,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吃饭。”卿甫态度如常,觐灵亦如往常般对待卿甫,嘴角挂着笑容,轻轻说:“还早,先去看看罗先生吧。”
“也好。”卿甫在前引路,如常帮觐灵拉车门,觐灵上车,坐在卿甫身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觐灵闻到车中淡淡的梅香味,心想,该不是车中香水的味道吧。
路上,卿甫与觐灵没有交谈,卿甫几次想找话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觐灵望车窗外,平和而沉寂,两人终是一路无话。
车抵达罗家,卿甫带觐灵上楼,仲敏人躺在床上如一块木头,一动不动,床边轮椅上坐着老罗头,老罗头一见卿甫带了个年轻后生过来,急忙迎上来握觐灵的手说:“朱馆长,你能过来实在太好了。”觐灵想卿甫已经将他帮过罗仲敏的事情告诉罗父,便说:“罗老先生先不要急,我看一下。”觐灵走至床前,查看仲敏,回头问:“蟒袍放在哪里?”老罗头急忙答:“在书房。”卿甫说:“我去拿。”
卿甫推老罗头离开,两人进书房,在老罗头的指示下,卿甫从书柜中取出一只密封的玻璃盒子,蟒袍便放在里边。将盒子拿进寝室,觐灵接过盒子,看了一眼说:“并不在。”
卿甫听得明白,老罗头不明白,正想问觐灵,觐灵补充说:“与孟兄一起离开,但走不远,今晚肯定能回来,不妨等等。”
老罗头先前已从卿甫那边知道觐灵是暗香茶馆的馆主,并且有些异能,不过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对觐灵的话半信半疑,他信不过觐灵,但信得过卿甫,因此卿甫招待觐灵到大厅坐,老罗头也不做询问。
老罗头守在床旁,卿甫陪觐灵坐在大厅,卿甫低声问觐灵:“你看到什么吗?”觐灵点了点头,轻轻说:“孟兄不在,罗先生的脸色发青,我想他必然不是第二次尝试让魂魄脱离身躯。我与孟兄交谈过,是个谨慎的人,不过,也可能是我的失误。”
正常人哪会一再尝试灵魂出窍,估计是被“人”怂恿,不过觐灵确实对仲敏接触不深。“我想恐怕是仲敏那小子玩上瘾了,他这人在一些方面相当不靠谱,不能做常人设想。”卿甫跟仲敏已合伙一段时间,平日接触多,便也就熟悉仲敏的性情。
“卿甫,罗先生平日与你谈过孟兄的事吗?”觐灵望向仲敏寝室,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