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臻就那么靠着乌船的凭栏,懒洋洋笑着看他,毫不顾忌自己湿透了衣衫,容颜狼狈,一双璀璨的眸子紧紧地盯着
玉泷白,低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我救了你,你还不以身相许?”
“休想!”玉泷白气咻咻的站起来,衫子被水湿透后粘贴在身上,他双手抱臂瑟瑟发抖,眼神却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
兽,瞪着西子臻恶狠狠道,“贱人!谁让你多管闲事的?纵使你救了本少也休想本少感激你一分一毫!”
“贱人?”西子臻哭笑不得的看着他,“玉泷白,你会不会太放肆了一些,好歹本王也贵为当朝天子的皇弟啊……”
“呸!你这花心的登徒子,”泷白蔑视的扫了他一眼,“本少就是再死一次也绝看不上你!”
西子臻大笑:“好!本王就喜欢你这份倔强劲儿,告诉你吧,融华即将大婚,你跟了他无名无份又遭人唾弃,倒不如
随了我,皇亲国戚历来是允许男男之便的,你自然是知道的吧?所以你若从了我,兴许本王一高兴还能赐你个王妃当
一当……”
“你放屁!”玉泷白气的面色红涨。
西子臻敛笑,淡淡道:“放屁不放屁的你不用管,考虑一下吧,反正你也是臭名昭著,跟了本王,说不定还能转危为
安?”
“你休想!西子臻,我就是娶一头母猪回家我也不会娶你……”玉泷白挖苦道。
西子臻微微一笑,眸子里带着几分戏谑:“错了吧?三少,是王爷我娶你才对哦。”
“你!”玉泷白一跺脚,“我要去出家!”
“哦?”西子臻轻一挑眉,面色平静,“嗯,大宛寺里桃花明艳不可方物,三少可以就近考虑……”
“去就去,怕你?”玉泷白双手叉腰。
西子臻莞尔:“那么,三少早去早回,王爷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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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白进了“芙蕖苓”门里,才发现有一张面孔盯着自己已经盯了许久,他微微有些不悦,未及表露,倏然心惊了一下
,迎上那男子镇定的目光看过去:英武的眉眼,目光炯炯有神,唇如刀削。
泷白见他身形伟岸如风,却实在是眼熟,在心底过了一遍后方绽开一朵清妍的笑,上前来,微微偏了下头,轻声道:
“发什么呆,不认识了吗?”
那男子怔怔的看着他,眼睛里涌现出无数的感情,终究却只是隐忍的垂首,低声道:“少爷!”
泷白止不住笑:“下纳,你这样礼待我,我怎么反倒不习惯了?”
丁下纳嘴角漾开一抹隐约的笑,柔声说:“少爷还是喜欢取笑人。”
丁管家在旁嗔训一句:“混小子!跟少爷讲话没大没小的……”回头又对泷白歉意的笑,解释说,“少爷莫怪,这小
子一年来都在外闯荡,如今也是与少爷前后脚的回来,身上难免会沾些坏习气,叫少爷见怪了……”
“是吗?”泷白眯起眼睛,戏侃道,“下纳,我走那前儿你还哭来着!”
“那时是不懂事,”下纳微笑,“少爷你愈发的会捉话漏了……”
泷白这才反映过来:怎么见了西子臻一面,他也跟着沾染了这种说话习性?泷白觉着有些尴尬,面色上还是淡淡的笑
了一下,温和的问道:“怎么这芙蕖苓的总店,是你在看着?”
下纳摇头:“下纳一介武夫,怎么能做的了这精细活儿呢,是爹最近抽不开身,就叫我暂时帮衬着些,等少爷你发话
。”
“等我发话?”泷白展眉,“那么好吧,日后你便跟着我寸步不离,做我的贴身护卫,可好?”
下纳微微一怔:“寸步……不离……?”
“怎么,不愿意?”泷白笑眯眯的说。
下纳面色尴尬,低头轻声道:“没有,那是下纳的福分。”怎么会不愿意,是求之不得才对吧?当年玉泷白要出家时
,他丁下纳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去,结果被他甩了两个耳光说了一通狠话,便彻底断了念想。
他丁下纳从小跟泷白一起长大,说是下人,却胜似朋友。玉泷白那次是真的惊怒了,只因为下纳的一句话-----
“……少爷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葬送自己?你的眼睛里就看不到别人的爱了吗?!……”
那话说的悲凉又恳切,却正正戳中了玉泷白的心事,他好面子又骄傲,哪里容的下别人这么直接的剖白?于是便甩了
狠话,从此不要下纳近身,丁下纳的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寒起来的。
“丁伯,你说好不好?”泷白笑吟吟的说,“我想让下纳做我的贴身护卫,下纳的拳脚功夫向来不错,这样平日里走
动的,管家也不用替我的安全操心,是不是?”
“好好好!少爷不嫌弃就行,”丁伯乐呵呵的说,“下纳的性子是闷了点,可是心眼儿是向着少爷的啊……”
泷白微笑:“我知道。”
也没有再多言,顺着柜台看了看大体的布置和香别,向管家询问了一些细节和大体的关联商家,最后泷白立在门槛前
望了眼外面那天色,薄薄的铅云压顶,风雪看似有蔓延之势。
“天色不早了,回府吧!丁伯……”泷白轻声说,接过比筑递来的蜜色呢底子大氅披上身,脖颈处轻轻一挽,回头冲
着丁下纳灿然一笑,“走了,下纳!”
逆光的笑颜落在后面巨大的夜色背景之中,笑容很像是多年前初见时的澄澈,却又有光年洗涤后的平和之感。
丁下纳望着他怔了一下,胸腔里沉寂了一年的某些分子开始慢慢地复活,厚重的积压在心脏上,只是这一次,似乎,
温和多了……
冲他郑重的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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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戌时,马车再度驶回玉府,街巷上渐渐空旷了起来,没有了白日里的热闹和喧嚣,燕次的冬天便显得有几分阴沉,
厚厚的云囤积在夜空上,令人颇感阴郁。
泷白靠在云锦榻上半梦半醒的时候,马车稳稳停在了玉府门前,比筑撩开幔帘说:“少爷,到了。”
“嗯。”鼻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泷白弯腰下来,下纳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扶着,泷白噗嗤一声忍不住笑起来:“下
纳,我自己会走啊。”
下纳垂眉不语,表情认真的淡定。素来喜欢寂静和稳妥的玉泷白,顿时对他衍生出几许好感。微微摇头就任他扶着自
己的手臂,正走到高高的门楼下,方要抬脚买过门槛,身后一紫衣小婢从黑暗里走出来,恭顺的一垂首,温声道:
“请问尊驾是三少爷吗?”
泷白转身,狐疑着还是点点头:“是,你是何人?”
小婢福了个身规规矩矩的答:“给三少爷请安,三少爷年好。”泷白见她规矩礼数一应俱全,方才有点反映过来,问
:“你是宫里的人?”
该不会是,融华吧……泷白禁不住蹙眉:怎么今日流年不利吗?遇人不淑是没完没了。
岂料小婢微微一笑,否定了泷白的猜测,轻声说:“回三少爷,奴婢是瑞王爷的近身小婢,适才奉王爷的意思来请三
少爷过府一叙。”
“一叙?这么晚?”泷白攒眉,这个西子臻,真是生不完的事端啊!
“回三少爷话,奴婢奉命务必要把少爷请到,马车已在旁等候多时,还望少爷不要为难奴婢。”
此话一出,泷白眼底便滑过几分寻究之意了:好个软硬兼施,这就拿王爷的派头来压他了?好的很!他若不去岂不是
让人看扁?更何况他玉泷白一不偷他二不抢他的,他有何可惧?
这么一想,玉泷白便轻哼一声,拂开下纳的轻护,淡然道:
“我去。”
10.『 美人烩 』
泷白在马车里隐约闻到一股幽香,乘凉风拂面,夹杂着清荷与濡雪的气息扑打在幔帘上。泷白心弦一悸,倏然忆起在
大宛寺里最后一日,那西庭外浩瀚如云的荷池,接田莲叶,似无穷尽之时。
泷白心中喟然,马车却停了。正门外窸窣着有碎步声,衫袂如云,踏雪声仄仄,泷白微一攒眉,幔帘被一双莹白的手
悠然挑开来。露出的半个脸是女子嫣然的五官,没有表情,冲泷白恭敬地一俯首,低声道:
“三少爷,请下车。”
泷白不习惯被人搀扶,那女子也似无意招惹他,只在一旁恭顺的立着。泷白踩着脚凳稳稳落地,青白底子的靴底微微
有些踏湿的迹象。抬头,朱红釉漆的正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瑞亲王府。
两座雄狮像蹲立门旁,小婢上前轻轻扣一下门环,里面立刻探出一只脑袋,好奇的打量了一圈,正门打开。小婢规矩
的行个礼,一伸手:“三少爷,这边请。”
“嗯。”泷白淡淡然应了一声,负手随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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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极大。
泷白原先以为玉府内的建设,已经称得上是颇具规模,但到了今天见着这瑞亲王府,方才知道一山还比一山高啊!到
底是皇亲国戚,虽说不怎么被皇帝待见,可说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吧……
泷白心不在焉的想,走了大半天穿廊过巷的,发现这地方简直可以称之为缩小版的苏州园林!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无一处相同,亦无一处近似。
泷白一路走来至少是经过了四个花圃,六座雕楼,三架青石板桥,五潭碧池。走的腿酸肢涩,他禁不住裹紧了大氅,
心底想幸好不是他的园子,这样大不是折腾人吗!
泷白有些无奈的叹口气,腿下的寒意翻滚而上之前,小婢停了下来,指着不远处一栋勾檐吊脚楼,轻声道:“公子,
王爷正在等你。请公子快些过去吧!”
说的好似泷白上赶着来一样,他蹙眉微微不悦,几不可见的颔首,轻一摆袖,宽大的玉色珞锦衫露出一隅,擦着廊子
旁蓊郁的牡丹残瓣一路幽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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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青的靴鞋停在阁楼前,泷白仰头,二楼半敞开的苏梅屏隔上映着淡淡的芙蓉色,显然有人在里面擎了烛台。院落里
一方高大的洋槐半垂了头,枝干蜿蜒过窗口处,半掩之中透出几分朦胧的熏染。
阁楼的匾额上竟然无提字,
泷白微感讶异,却兀自隐匿了下来,立在门外思索间,却听窗口传来一声低笑,仿佛碎浆四溅,惊了枝桠上卧落的青
鸟----
“三少……不上来么?”
淡淡的声线听不出什么语气,只有些朦胧的笑意,沾染了三分醉态,泷白下意识仰头看时,只见西子臻懒洋洋的靠在
二楼的窗栏上,指尖擎着一只夜光琉璃杯,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王爷谴人寻在下来,所谓何事?”泷白淡淡然说,似乎无意做那入幕之宾。
西子臻轻一眯眼,睨视着他,不动声色的笑:“三少,这么喜欢仰着脖子说话?不累么……”
泷白蹙眉,推门而入。厅堂里空荡荡,只有四面窗子里寥落而起的清华纱,随夜风舞动。泷白淡淡的瞥一眼,就顺着
侧门处那一盏勾转的悬梯走上二层。
仍然空旷,但极为雅致。泷白纵使不喜西子臻的恶劣脾性,但对于这屋子的规制和陈设却极为投意。他的目光微微环
视了一圈后,落在那梨花大案上的一只金钵上,微微一滞,呢喃着:
“美人烩……?”
“嗯?”西子臻双眼细长,凤尾若震翅之蝶,一双流光溢彩的墨瞳漆漆然望着他,不紧不慢的呷了口酒,懒懒道,“
想不到,三少也知这美人烩?”
“风闻而已,”泷白压下心底那份不安,秀美轻折,并不上前,只低头顺了顺腕袖,说,“王爷寻我来,到底所为何
事?”
“离那样远做什么,过来,近一些……”西子臻轻声说,眼波朦胧的看着他,隐隐透出一丝危险。
泷白深知醉酒的人力量极大,加之这西子臻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现在方后悔一时冲动应了邀,只是即使他不来,
西子臻回头随便扣个什么“帽子”给他戴戴,也不是轻罪……
泷白脑中极快的思索一番,终于走上前,想了想,微微俯首略施薄礼,又一倾身,还是在那花案前坐了下来,伸手,
解开脖颈处的活结,蜜色呢底大氅卸下来,松垮一折放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泷白把目光投回案前,方才注意到西子臻
始终伴随着他的灼热目光。
“王爷……现在可以说了吧?”泷白视线不着痕迹的移开,专注的盯着面下的金钵,那钵中清汤袅绕,钵底一副栩栩
如生的美人折梅图,令人不禁生叹:好一副惊世百味的美人烩……
“你总是这样冷冷清清的,一年前还会与我斗嘴争抢,而今平心静气后,却平白的生分了许多,泷白,你可知我有多
后悔,任你去了那大宛寺……”
那话音里夹带着浓浓的酒香,有几分寒意,又几分凄凉和哀伤。泷白有点讶异的抬眸,正望见西子臻双手交叉托着下
巴,手肘支翘在案沿上,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眼波潺潺。
泷白被他盯得莫名生出几许不快,拧着眉生硬的说:“人总归要越活越长进不是,泷白也许正是生性如此,之前若无
意得罪了王爷,还望王爷见谅。”
“得罪?呵……玉泷白,你得罪本王的次例已经不胜枚举了吧,本王要算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西子臻眸带戏谑,
轻笑一声。
泷白面色一沉,并不答话,片刻后脸色又如云开雨霁,淡淡的瞥了西子臻一眼,起身,无机制的声音说了一句:“王
爷若无事,在下就先行告辞了,王爷年好。”
说完转身,伸手去取太师椅上放着的大氅,岂料案子忽然被推开,原本在对面的西子臻一个眨眼功夫就到了眼前,泷
白捏起大氅的手忽的被人稳稳钳住,心自一惊,抬头,正对视上那一双晶莹的眸子。似乎只是一瞬间滑过了清冷,下
一秒依然是饱含了笑意,戏侃道:
“三少何必这么心急呢,本王这儿……就那么让人瞧不上眼?”
“王爷过谦了!如此穷奢极欲的府邸,泷白今日还算是开了眼界呢!”他不守规矩,泷白决定不再给他好脸色。王爷
又如何,惹急了大家一拍两散就是!若不是念着日后可能有求于他,他玉泷白是死都不肯多呆一秒的……
“啊,生气了。”西子臻微微一笑,大手包裹着玉泷白纤细的五指,还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淡淡的说,“气吧,总也
好过对我无视的强。”
那话音轻淡如鸿羽落地,却无端端掀起泷白心湖的柔波,像是万籁俱静中突如其来的石子。他皱着眉复杂的望着西子
臻,明明是在笑,却为何会觉着那眼底的清冷和淡然,是与自己一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