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清泉自己是文盲出身,历经多年的打拼,经过的看过的听过的,对所谓的人生追求另有一番感触,在读书考功名方面看得并不是很重,再说大儿子蒲居实当了官,却好似没了般,音讯廖廖,于是干脆没让蒲海佑继续攻读诗书,鼓励他和茶商们来往。事又凑巧,蒲海佑喜欢上了一个做茶叶生意的闽商的女儿葛金玉,蒲葛两家联姻后,蒲海佑对自家生意倒不上心,平日里却喜欢跟老丈人跑起茶叶生意来。后来,蒲海佑竟然自己学起炒茶技艺,虽说是入行不久,蒲海佑却有着这方面的天赋,炒制的茶让蒲清泉和他老丈人两个品茶高手大为赞叹,蒲海佑更是一门心思放在了茶叶炒制上。
咸丰年间,世局愈发乱了起来,百姓日子苦不堪言。蒲清泉自感年迈照顾不了生意,落叶归根的念头也越来越强,对蒲家岙的思念与日俱增,如入魔障,于是跟蒲海佑一合计,把商铺全部卖了出去。大儿子蒲居实早已音讯皆无,没得联系,蒲清泉将自己一生心血变卖后的家产分出一部分给了不愿离开扬州的小儿子蒲仰茗,带着蒲海佑一家于同治十年回了老家蒲家岙。
蒲海佑在自个儿老丈人的帮助下,购了大量的茶树,发动蒲家岙的人在跑虎山上种起茶来。蒲家岙的人本又是穷惯了的,再怎么折腾也无所谓,民风又纯朴,对在外面经历了世面荣归故里的蒲清泉很是信任,大家便相继在跑虎山上开起荒种上了茶。
让蒲清泉和蒲海佑大喜的是,跑虎山地理环境十分有利于茶树生长,尤其是金鸡顶的茶,炒制出来别有一番风味。蒲海佑这人好钻研,天天在金鸡顶上爬上爬下,比较不同高度茶叶的性能,炒茶的技艺越来越精湛。根据金鸡顶不同高度的茶树长出的茶芽,蒲海佑研制成了两种茶,一种炒出来表体泛着白毫,略呈弯弓状,蒲海佑命名为“碧玉弓”,一种炒出来一头呈螺壳状一头呈银针状,中间却又折了个弯,命名为“折金钗”。
蒲海佑的老丈人葛利民本就对自家女婿十分满意,一见蒲海佑研制的新茶将女儿葛金玉的名字嵌入其中,更是欣慰得很,拚了老命的帮着推销,实在是“碧玉弓”和“折金钗”味道隽永,甚合达官贵人们的口味,一时名声远播,各地名贾翻山涉水争相跑来定购。
蒲海佑膝下只有一子,名唤蒲秀书,其对茶叶栽培炒制了无兴趣,只一味地埋头诗书,追求功名。蒲秀书刚成年,蒲海佑便为他包办了一桩婚姻,女方是跑虎山东南尾野狐坡下的一范姓种茶大户的女儿范淑贞,范氏之祖父也是在蒲清泉的资助下开始在野狐坡大面积种植茶树的,两家有这层渊源,蒲海佑自是中意。蒲秀书整日钻在书堆里,家务事便全落在范淑贞身上,范淑贞是劳苦人家出身,任劳任怨,尊老爱幼邻里和睦,家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天道酬勤,蒲秀书科举成绩倒也不错,步他伯父蒲居实之后,入了京城做官。只可惜,好不容易熬到了从五品员外郎的位置,一不小心莫名其妙得罪了慈禧阵营的人,说他蒲姓祖先名声不佳,被罢了官,卷起铺盖回了蒲家岙。蒲秀书从小就是全身心钻进了故纸堆的,彻头彻尾一个书呆子,迂腐得很,自诩满腹抱负,只恨苍天无眼英雄末途,回家不久,抑郁成疾,一病不起,在他爷爷蒲清泉死后没几年,正当壮年的蒲秀书就撒手西去了。
蒲秀书生有二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蒲水在外面做茶叶生意的当儿,结识了不少下过南洋的商户,后来说是想开拓南洋市场,便也跟着人家下了南洋,一直没有音讯。女儿蒲莲梅一生未嫁,跟在爷爷蒲海佑身边,打打下手。
蒲秀书的小儿子蒲山是蒲氏茶的集大成者,一辈子跟茶打交道不说,还在祖辈的基础上,相继研制出了不少独创的炒茶技艺,研制炒出的“笑口螺”很得国民党高官的喜爱,争相购买。
蒲山在他妈妈范淑贞的包办下,娶了他妈娘家族内的一位姑娘范保珍。范保珍除了善于料理家务外,还有一项绝技,闻茶。无论是跑虎山哪个山头的茶叶,她都可闭目闻辨出来,见者无不称奇,深得蒲山的爷爷蒲海佑喜欢,和蒲莲梅一起,姑嫂二人成了蒲海佑的左臂右膀。
民国二十五年,蒲海佑驾鹤仙去,享年103岁,清溪乡属双桥县管辖,民国政府当时的双桥县县长亲自跑来祭奠,让蒲家岙一时声名远播。
蒲山、蒲莲梅、范保珍在茶叶炒制方面虽然各有各人的天份,但也正因为天份不同,爷爷蒲海佑的炒制技艺三个人中没一人能全部领悟参透。三人一起合作虽然没有达到爷爷的神韵,但也勉强能炒制出“碧玉弓”和“折金钗”,只可惜,蒲海佑一死,蒲莲梅紧随其后也走了,“碧玉弓”、“折金钗”因此也随着人死名亡。
蒲山和范保珍生了六个女儿蒲春花、蒲春英、蒲来娣、蒲招娣、蒲见娣、蒲带娣之后才生下一子,便是开文说到的蒲来福。
蒲来福娶了与野狐坡范家村相邻的芟家村的芟玉娥为妻,生了两子,大儿子蒲爱东,小儿子蒲卫国。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蒲家岙也并非世外桃源,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到了蒲山蒲来福父子头上,蒲家再不许私自炒制茶。1967年,蒲来福大儿子蒲爱东在红卫兵的一场武斗中,为了保护自己的高中同学茅志国被人打断了腿,从此成了残疾。谁又料想,第二年,蒲山蒲来福父子俩在乡里游街批斗不说,最后还被押去了双桥县,说是蒲山解放前和国民党高官来往亲密,是潜伏在人民内部的内奸,定的是反革命罪,这下不得了,蒲家人乱成了一锅粥。芟玉娥正为大儿子的残疾难过,一听自家丈夫和公公这死罪的罪名,一口气没过来,走了。
蒲卫国那时才十六七岁,什么事儿不懂,大哥又成了残疾,家里的顶梁柱蒲山和蒲来福又在牢中,家里老老少少吃了上顿没下顿。蒲卫国几个姑姑瞧娘家遭了大难,都轮着回娘家帮着照顾一家子老小。
大姑姑蒲春花和四姑姑蒲招娣不信邪,炒个茶能炒出个反革命罪来,两人便去了县里告状,那个时代谁都不知道明天那站在台上挨斗的会不会就是自己,谁还听她们的申诉,姐妹俩折腾了好几天连自家老爹和弟弟的面都没见上。蒲招娣是个火爆脾气,咽不下一口怨气,便在县政府大门口一头撞死了,蒲春花悲愤异常,觉得也没什么脸面回家,紧跟自家妹妹其后,投了井。
蒲春花和蒲招娣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她们一死,两人的婆家人、蒲家其他几个姑姑跟蒲家岙一些蒲山蒲来福同辈的村里人抬着残疾的蒲爱东,带着满身孝服的蒲卫国,去了县政府申冤。事闹大了,上面终于有人发了话,让蒲山和蒲来福回家改造。范保珍自从老公和儿子蒙冤入狱后,一直以泪洗面,加上大孙子残了,一年不到的功夫,儿媳妇、大女儿、四女儿一下子没了,便没日没夜的哭,眼睛竟然硬生生瞎了。
遭此大难,蒲山虽然头上悬的罪名还在,却因他平日里素来和气,邻里乡亲对他向来尊敬有加,遭的罪倒也不大,又有一手炒茶的绝技在身,在上面几位好茶的高官特别照顾下,有时还能炒炒茶。蒲来福却是心灰意冷,再也没起过炒茶的念头。
蒲家有蒲山和蒲来福在,老老少少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也勉强能过得去,但是由于成分不好,蒲家两个小子到了适婚年龄却无人上门说亲。蒲爱东倒没什么,人家女孩子谁也不想进门就照顾一残疾,但蒲卫国说相貌那是貌胜潘安,说人品那也是忠孝仁义,这么个香饽饽却是放在蒸笼顶层都无人问津,奇哉怪也。蒲卫国剩下的四个姑姑也急了,到处的托人,最后终于如了愿,跑虎山西南边癞头岭脚下的芦家村有个叫芦银寿的,膝下有两个女儿,芦银寿以前跟着蒲山学过栽茶和炒茶的技艺,念在蒲山的恩德,让大女儿芦云萍嫁了过来。
蒲卫国和芦云萍先后生了四个女儿蒲志蓉、蒲志菊、蒲志梅、蒲志兰,最后才生下一个儿子蒲志华。三女儿蒲志梅不到一岁时因为过水痘没及时医治,夭折了。
最小的儿子蒲志华实在是蒲家上下的心肝儿肉,尤其是蒲来福,宝贝孙子就是他的命,家里生活过得并不阔绰,蒲来福便时常带着孙子走亲戚,为孙子打打牙祭,讨几个鸡蛋。蒲来福自己都快六十的人了,五六岁的孙子却还是时常背着。
拨开乌云见青天,国家政策变了,悬在蒲山头上的罪名早已没了,蒲氏茶又恢复了活力,蒲来福也开始重新炒起茶来,蒲家日子见日的好了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1984年,蒲卫国无儿无女的小姑姑蒲带娣突然过世,蒲卫国去送了姑姑一程,没成想回家却一病不起,也不知得的是什么怪病,没两个月竟然紧随他小姑姑之后,没了。芦云萍结婚以来跟蒲卫国感情甚笃,蒲卫国一死,芦云萍深受打击,加上平日里屋里屋外操劳过度,第二年竟然紧随自家老公其后,也过世了。
蒲卫国夫妇一没,蒲家就剩下四个小的三个老的一个残的,范保珍虽然能干,不说她已经瞎了,就是没瞎她也是个快九十的老太太了,蒲家一时没了个能持家的人。蒲卫国寡居的小姨子芦仙萍见姐姐留下的小孩可怜,跟芦银寿一商量,便搬了过来住,说是先照顾着蒲家老小的起居。
第二章
有蒲山和蒲来福两个大师级的茶师在,蒲家虽然日子慢慢过得好些,但家里全是些老老少少,开支较大,生活方面说不上阔绰,捉襟见肘。
蒲志华的大姐蒲志蓉念完小学后,关于要不要继续让她读初中,祖父蒲来福和曾祖父蒲山意见不同了。蒲山说现在的时代不同,新社会男女平等,女孩子也要读了书才有出息,主张继续供蒲志蓉读。蒲来福心里始终想着女孩子大了都是外姓人,便跟他老爹摆道理讲原因,说家里人老的老残的残,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女孩子读了五年书,能认两个字也就够了,还是趁着老爷儿俩能蹦达一阵子的时候多炒炒茶,早早积蓄些钱放在那,以备蒲志华将来读大学的花费,万一哪个时候父子俩脚一蹬,往马克思老人家那报到去了,叫蒲志华到哪要钱去,反正蒲志蓉也有这么大了,让她和蒲志菊一起帮衬着做做家务是正经,也好减轻她们小姨芦仙萍的负担。
蒲志蓉本是想读书的,成绩也一直很好,家里屋柱上板墙上糊满了她的奖状,但听爷爷这么一说,一向乖巧的她便不敢要求再念了,老老实实辍了学。蒲志菊本就讨厌极了读书,一听爷爷说小学毕业后就不供她读了,高兴不已,就想跟大姐一起辍学,甘愿在家打打猪草采采茶。蒲来福一听巴不得,反正多读两年还要花钱,干脆把蒲志菊也从学校拉出来了。
蒲志梅死得早,因此蒲志兰一直是被家里人喊作三丫头。蒲志兰因为只大蒲志华一年,为了让宝贝孙子在学校有人照应,怕他受别人的欺侮,蒲来福便让蒲志兰和蒲志华同一年入学读书,姐弟俩一起读完了小学。
1989年,蒲志华小学升初中了。中学离蒲家岙有四五里地,座落在清溪乡街上,这么远的地儿来来去去得花不少时间,那唯一进出的路又是沿着清溪河而下,怕蒲志华身边没个人照应不安全,蒲来福咬咬牙一狠心,干脆让蒲志兰也跟着弟弟升了初中。
开学的那天,芦仙萍便送蒲志华和蒲志兰去学校报名。蒲志华对能走出蒲家岙那是充满了好奇,再说学校就在街上,又热闹又好玩,也能见着不少新鲜东西,所以一路上很雀跃,沿着那条随清溪河宛延而下的机耕路又蹦又跳而来,走起路来不是把路旁的砂石往河里踢就是追着蝴蝶蚱蜢小跑,兴奋不已。
蒲志华的小学同学蒲鹏、蒲丽芳、蒲艳都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早早辍了学,这时他们正和一群小萝卜头在河滩边放牛戏水,见对岸走来的蒲志华乐得狗摆卵似的,在学校总和蒲志华掐架的蒲鹏便扯起嗓门喊起了在蒲家岙广为流传的顺口溜:
蒲家公子哥(哎),
走路要人驮(哟),
爷爷一打脚(哇),
孙子掉下河(咯)。
大大的嗓门,夸张的语气,顺带蹩足的手舞足蹈,逗得那些小萝卜头们哄笑不断。
蒲志华气得满脸通红,刚想骂回去,却见他三姐蒲志兰两手叉腰,隔河喊道:“蒲鹏,你个死王八崽子,放学回来老娘再找你算账。”
“你哪像个姑娘家,走你的路,管他们说什么。”芦仙萍笑骂道,不停催促他们快走。家里还有事呢,早上他们的太公蒲山带着蒲志蓉从金鸡顶上夹了只兔子回来,等着她回家去炖呢。
蒲鹏见蒲志兰跟他对骂,更来劲了,站在牛背上又喊了起来:“蒲志兰,小丫环,蒲志兰,小丫环……。”
蒲志华再也气不过,随手拣起一块石头向蒲鹏掷起,河床宽隔得远,掷到河中心就掉了:“蒲鹏,你个狗娘养的鳖崽,你等着,老子回来打得你鸡巴肿气。”
芦仙萍在他身后哭笑不得,狠狠在蒲志华后脑壳拍了一巴掌:“小兔崽子,乱七八糟的,骂的什么浑话呢,小心我告诉你大伯。”
蒲志华大伯蒲爱东虽然残疾,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之乎者也的文采也很好,蒲家岙谁家要是有个婚丧嫁娶的都请他去帮忙,就连生了小孩请他取名的也多,长期以往,蒲爱东慢慢地就以读书人的身份自居,时常板着一副严肃的脸,老学究似的。蒲爱东对侄儿侄女虽是关爱有加,但也要求蛮严,蒲志华平时比较悚他。
河滩上的小子们见蒲志华蔫了气,埋头往前赶,更是哄笑不断。一向和蒲志兰玩得好的蒲丽芳把牛从河里牵到草坪后,双手在牛背上一撑,跃上牛背,对着蒲志兰她们这边的方向唱起了山歌来:
桂花开来桂花香,
阿妈蒸糕在厨房;
弟弟吃完上学堂,
姐姐打柴泪汪汪。
蒲艳见蒲丽芳嗓子亮出来了,也嘻嘻哈哈地唱开了:
阿妈东山采茶忙,
阿爸砍柴西山岗;
阿姐放牛打猪草,
阿弟梳头上学堂。
清溪乡是山乡,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不会唱山歌的,刚生下来的小囝囝哭声都有着那山歌的腔腔。山歌唱的是清溪乡特有的调儿,抑扬顿挫,婉转悠扬。
一首首山歌大多是大人们嘴里一代代传下来的,虽然蒲丽芳和蒲艳张口就来的属于儿歌,但里面的意思是什么却都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出口就来。芦仙萍听在耳里,叹了一口气,仍催促姐弟俩快走,说去晚了可就领不到新书。蒲志兰和蒲志华一听这话,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速。
到了学校,芦仙萍帮他们姐弟报了名,带他们领了新书。芦仙萍赶着回家,一转头却找不到蒲志华,便忙和蒲志兰全校的找,找了半天,才看到他正在那水泥乒乓球台边看人家打球。
芦仙萍拎着蒲志华的耳朵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骂道:“臭小子,往后时间长着呢,就怕你将来呆厌了不长久。快回去,你太公和大姐今天抓了只兔子,还等我回去炖呢。”
蒲志华原还想在学校逛逛,听小姨这么一说,馋瘾又上来了,心想明天就要正式上课,时间有的是,便乖乖地跟在小姨后面回了家。
蒲来福见宝贝孙子回来了,忙问学校要不要上晚自习,有没有食堂。
“他哪知道,领了书转眼就没见个人。”芦仙萍嗤笑道,“乡里就这么一所中学,比我们远得多的人有的是,食堂是有的,自己带米去蒸就行。我问了下老师,说是路远的可以寄读,学校里有学生宿舍,如果不寄宿,可以不上晚自习。”
“华宝啊,喜不喜欢寄读?”蒲来福笑眯眯问蒲志华。
“好啊。”蒲志华从没离开过家,倒是相当向往和同学们住在一起。
“他姨,学校食宿条件怎么样啊?”蒲来福问芦仙萍。
“米啊菜啊的都要自己带去,住的地方我也去看了看,比较脏乱,用木桩子搭的通铺,跟我们这关牛的栅栏一般,自己带被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