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当时之狂华满地似残雪——灯玉墨

作者:灯玉墨  录入:12-12

然后,是数千万朵的红梅花。

那数千万朵的美皆发自那一朵的美。

那是,一颗无法以天地为鉴做不到万物不移的心的美。

第五世。与君类似「与君类似」懂你如我,怎会不知你不懂。

长安城中一味堂,药材一柜看路人。

小小的抽屉一个一个轮着打开,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区别的药材一样样被取出来仔细过秤,多余的则被放了回去。

谷画白将药材用纸包好,交给面前的人,又给了一个习惯的微笑。

“一共三十六文钱。”

数清铜板,谷画白这才拿起不久前刚放下的书。

《太平圣惠方》,当下最流行的官方医书。

“刚才你给抓的药,党参偏多了些。”门口一人看着谷画白,轻笑着道。

谷画白抬起头,无辜地道:“药方上本来开的人参,但穷人家总是有些不方便的……虽然医书说方子上开的人参都可以用党参代替,但党参的药效与人参相较略弱,自然应该多用点。”

“问题在你钱没有多收。”

谷画白挠头道:“只是稍加了那么一点点而已,也不算什么钱嘛……”

“那是我的钱,我才是一味堂的东家。”门口的人不悦地瞪了谷画白一眼。

谷画白回瞪了一眼:“我知道你不在乎那点钱,也知道你八成是被你二舅妈吼了,偷溜到我这儿来避难的。”

门口的一味堂东家“噗”一声笑了出来,连连道:“不愧是这世上最像我郑以青的人,太了解我了,太了解了!”

“唯一让我奇怪的是,你不是说了这辈子再也不跟人讨论医术相关问题的吗,今天怎么破例了?”

自称和谷画白最像的一味堂东家郑以青摊了摊手:“我只是说你少收了钱而已,又没跟你讨论药方。”

“虽然你早就听烦了,可我还是要说。”谷画白把书往案上随意一扣,将手搁在下巴上,微微偏过头,“真是可惜了你一身绝世医术。”

郑以青习惯地回道:“我连自己的病都医不好。”

“我总觉得你不是心脏有病,是心有病。你应该去烧烧香拜拜佛什么的,或者找道士来给你作个法。”

“先天的病都是上辈子造的,后天的病都是这辈子造的。我八成上辈子被人一箭穿心死快了,这辈子心脏才有问题。”

谷画白一脸不信:“一箭穿心谁能穿出五个洞啊!话说我真有点好奇为什么你胸口的胎记会长成这种形状,跟朵花似的。”

郑以青耸耸肩:“我比你还要好奇。”

“我决定给这朵花起个名字——心花怒放,你看怎么样?”

“什么玩意儿!”

“哎哟,我起的名字太可爱了,把这朵花嫁给我怎么样!”

谷画白趁郑以青不防备,拉了衣襟,用还带着草药味的色爪摸了一把郑以青怒放的心花。

郑以青正要炸毛,却被谷画白止住。

谷画白触着那朵花,认真道:“若苍天允许,我倒是情愿与你以心换心。”

郑以青愣了一愣,微微别过头:“等你我把心剜出来,还没换好估计就可以去见苍天了。”

谷画白勾了勾嘴角,苦笑:“其实你我本应共有同一颗心,却偏生分作了两人,这心又如何能完好……”

郑以青闭眼沉默许久,终于只说了一句:“你太懂我,我也太懂你。”因我知你懂我,故我知如何让你不懂。

几年前,谷画白只是个在长安没有混出名堂又无钱回家的落魄书生。

那般的落魄,只因去年某位刘姓诗人的一首诗。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从此西湖休插柳,剩载桑树养吴蚕!

交不起最终送了金国的绢与银,谷画白的父母活活饿死在街头,更别提还让谷画白学文。

百谷若可画,一笔解千难。

那年,郑以青画了一碗白粥,而谷画白则把粥的事总结提炼了一下,记在某张具有特殊含义的纸上。

从此,长安便是家。

谷画白决心学医,于是郑以青开了个一味堂。

隔年谷画白想起一味堂初开时的一些细节,才发现郑以青其实懂医,懂得还不止一点半点。

谷画白想要在医术上请教郑以青,却被郑以青毫不犹豫地回绝。

后来的后来,谷画白知道了许多事。

譬如郑家这个在长安呆了几百年的大族旁支近年的衰落,譬如郑以青的二舅妈就是他亲妈,譬如那颗时常想罢工的心脏。

衰落中的有钱人家也是有钱人家,有钱人家里的人提笔一画就能喂饱许多没钱人家。

分明全无相似之处的经历,偏生养出了心思相似至极的两人。虽说相似,却又说不出哪里相似,只是每每遇到什么事,总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一致。大概相似的除了心别无其他,但偏偏一个天生心病,想来心也应是不同的。

“太懂?我倒觉得你不怎么懂我。”关于懂不懂的问题,谷画白真心不懂。

郑以青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谷画白将眼眯起,又释然睁大:“我去叫李姐今天多做一碗面来。”

郑以青看着谷画白走出医馆,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又拿起那本《太平圣惠方》,将信仔细放在翻到的那一页中,复又合上书,放在柜台下一叠书的最上。

然后他转身走出医馆,回望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街那头的马车已等了郑以青许久。

登上马车,检查一下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便绝尘而去。

朱雀街很平坦,路途并不颠簸。

郑以青靠在马车座椅上,闭上了眼。

人会疯。

若再不收手,人会疯。

心会裂。

若就此收手,心会裂。

唯有离开,眼不见耳不闻,只遥遥挂念,方可不疯不裂。

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忽就染上了比天生心病更可怕的心病。

郑以青捏着手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揉成一团犹嫌不够,复又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浪费了一碗面。”

被浪费了的那碗面,就在一味堂的案桌上。

谷画白坐在桌旁,一脸茫然。

就这么回家了?也不打声招呼。

只是,你何曾如今日这般不告而别过?

一直到面条成了面糊,面糊再干成面坨。

谷画白还了面碗。

回到一味堂,这才注意到那本《太平圣惠方》曾被动过。

正在研读的那一页里,夹了一封信,信中有一新一旧两张纸。

旧的那张纸,是谷画白的卖身契。

新的那张纸,却是一张无字白纸。

谷画白恍惚地将纸放回,走进卧房,在被窝里蜷成一团。

你为何要走!

既然要走,为何不与我告别!

既然不与我告别,为何要留书一封!

既然留书一封,为何却要装上一张白纸!

谷画白忽然觉得很无力,无力动一根手指,无力动一点思绪。

走,便走。

只是,郑以青没有走成。

在城门口,郑以青碰到了一位旧友。

那位旧友极度嗜酒,醉生梦死甚至不记得自己名字,干脆自称酒鬼。

酒鬼拿了一坛子酒,递到郑以青面前。

郑以青接过酒,咕噜咕噜喝湿了一身青衫。

“你要走,不与我饮过三十坛,休想!”

郑以青本想拒绝,却被酒鬼强拉去了酒馆。

一坛,两坛,三坛,四坛……喝到烂醉。

人醉了,心醉了,唯有思情,认罪不认醉。

天将入夜,朱雀街上有的只是渐暗的阳光和微弱的月光。

郑以青忽然发起了酒疯,拖着不稳的步伐,一路奔走。

走过几条街,路过几个坊,奔到了一味堂。

门没有关,也未点灯。

郑以青跌跌撞撞地走进去,不见有人。

走进后院,走到卧房前,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

谷画白猛然惊起,怔然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

好大的酒味!

“画白!”郑以青冲过去将谷画白胡乱抱住,两行清泪无知觉地滑下。

“东家你怎么了?”谷画白有些懵了。

郑以青茫然抬起头,将自己的唇凑到谷画白的唇边,却只安静地呼吸着。

谷画白心头一颤,伸出手抚着郑以青的脸颊,轻声唤道:“东家……”

郑以青伸出手,环上谷画白的脖子,慢慢收紧。

谷画白呼吸越发困难,想要将郑以青的手掰开,却使不上劲。

郑以青泪眼决堤,杀意却更盛三分。

谷画白猛咳了几声,不解地看向郑以青。

月光滑过郑以青的脸,滴在谷画白的脸上。

郑以青的声音很哑:“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要有你,还与我相遇了!”

谷画白连呼吸都无法,更是说不得话,只颤抖着伸手,点在郑以青心口的花上。

郑以青呆愣住,终是松开了手。

谷画白无力地摊在方才还想杀他的人身上,大口呼吸。

还未等谷画白喘过气来,郑以青便锢住谷画白的脸,不容反抗地吻了下去。

谷画白痴痴然闭上眼,本能地回应着。

然后是身体的交缠,绝不温柔的贯穿。

在那之后,郑以青再度掐向谷画白的脖子。

“不够……不够……”心意相通不够,身体结合不够,唯有杀了这人可解胸中无尽之痛。

只是,手还在半空中就停了,然后整个人都倒在谷画白身上。

谷画白从紧贴的胸口处察觉到郑以青的心跳快得不正常,体温也渐冷。

糟糕!这家伙心病犯了!

谷画白赶紧摸索着找到郑以青背后至阳穴,反复揉按。感觉着郑以青似乎好些,便下床点灯,在郑以青的衣袋中翻找出他随身携带的附子理中丸,添水煎着,又连忙回来掐郑以青双手中冲穴。

“郑以青,你有胆跟我做没胆跟我说吗!混蛋!”

稍时,见郑以青睁眼示意死不了,谷画白才长舒了一口气。

郑以青无力说话,只用一双眼复杂地看着谷画白。床边人那张熟悉的脸上看不到尴尬或厌恶,只有担忧与深情。

“药煎着呢,很快就好。”

郑以青无声傻笑,眼中却有着难掩的痛苦。

“你也知道药效一次不如一次,就小心些不要激动。”

郑以青转过脸,不去看谷画白。

“你若有个万一,我就陪你去了。”

郑以青将脸转回来,双唇翕动似想说什么。

谷画白将脸凑近,却只收到郑以青一个一触即分的轻吻。

“我的心意,你何曾不懂。”俯身,将方才的吻还在郑以青心口的花上。

算着药已煎至七分,谷画白便将药端了过来。

仅是四目相对,谷画白便知晓了郑以青想说什么。谷画白含了一口药,示意郑以青张嘴。

郑以青乖乖让谷画白喂了药,然后睡下。

谷画白则是小心小意地守了这大爷病人一晚上。

一直到早上,郑以青醒过来,看见一宿未睡的谷画白,想要起身却被一把抱住。

“东家……不要走。”

郑以青笑了笑:“我不是把卖身契还你了么,你现在可是自由身。”

谷画白顿了一下,低声道:“以青,不要走。”

郑以青沉默良久,似想说什么,却又忽然改口:“话说你后面还疼吗?”

“混蛋!你以为呢!”

“去取点苎麻根捣了敷上。”

谷画白一脸惊奇地盯了郑以青半晌。这家伙不是号称一辈子不跟人讨论医术了么?

郑以青看着谷画白古怪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以后我教你怎么用药下针,怎么望闻问切。”

谷画白大喜,连忙应了一声“好”,便去取药了。

郑以青看着谷画白走出房间,拼命压下将这家伙杀死的冲动,长叹一口气。

天生薄命,将死之日如何舍得让他伤心,却又怕死了之后他不伤心……倒是宁可一朝与他同归于尽,方可不受这折磨。

痴,痴,痴,执迷不悟,万劫不复。一纸空白寄苍穹,人间谁可解我痴。

在那之后,郑以青便在一味堂长住下,每日教谷画白医术了。只是,郑以青的心病越发严重,从以前偶尔绞痛,到现在几乎随时都疼着。

这些,谷画白比谁都清楚,甚至比郑以青本人还要清楚。

“以青,你可知晓,我的心也很疼,比你还要疼。”

对此,郑以青无可奈何,只吐得出苍白无力的字句:“我知道,比你自己更知道。”

谷画白靠着郑以青的肩,闭上眼:“你却将这奢侈的时间用来教我医术。”

“画白,我死之后,你会怎样?”

“把你的尸体保存好,晚上没事就拿出来奸尸。”

“……我不该问你这种问题。”

“想在上面你就别死。”

郑以青无奈望天,长叹一口气:“其实……都成尸体了,谁还会在乎这些。”

“我在乎。我想要活着的你,可如果你不能活着,尸体也必须是我的。”

“我想活着。所以……你要连着我那一份一起活着。”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交代遗言……”

郑以青无话可说,只有沉默。

或许是从决定教谷画白医术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改变了吧。或是对生命的珍惜,又或是那道痴意累了。

这年八月十四。

离中秋还有一日,郑以青却硬拉着谷画白出来赏月。

风有些大,夹着些微湿意。恰能见着一轮不算刺眼的明月,爬过长安城的坊墙。

西市放生池旁的石桌上,摆了一盘月饼,一壶雕花。

谷画白呵呵笑着:“今天就提前把中秋过了,明天该过什么呀?”

郑以青一边嚼着月饼,一边吐出一堆含糊不清的字句。

谷画白依然笑着,摆上了纸笔,开始研墨。

郑以青嚼完嘴里的月饼,傻笑着拿起了笔。

“素照西风,一宵千里,遍海角天涯去。星河望断,不见江山,入闲日忙时语。千古月盼无云,方尽无垠,却嫌清疏。从来多好夜,生前身后,几人能见。总错过、暮里初光,朝时余亮,难不作蜉蝣虑。韶华应惜,旧事新人,尽远走迢迢处。圆月于秋,纵然时雨逢阴,隔年还如。念今来古往,应有人同我与。”

谷画白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郑以青潦潦草草写出的一篇长短句,叹道:“今世今生,有我懂你。前世来生,想是再无人可解你的痴了。”

“既是痴,便不敢奢求有谁可懂。今生遇你,够了。”郑以青执起谷画白的手,感受着秋夜寒风中难得的温暖,闭上双眼。

“外面很冷,快回去吧。”

“不冷。”

“不冷也要回去。”

“我不想回去。”

“回去!”

郑以青索性将谷画白一把抱住,用唇赌了回去的话。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回。”郑以青低声说着,把头埋在了谷画白的胸口。

谷画白苦笑着,将郑以青拥得更紧了些。

郑以青的心跳由慢至快,又由快至无,温度也渐渐冷了。

然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次日夜,长安城夜挂千灯,满城辉煌,吃着团圆饼,吟过中秋句。

唯有一人,守着一叠书,一柜药,独自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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