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于是我套了件外套,出门跑到沙滩上。黑夜中隐隐约约看见一排长长的脚印,一直通到海里,我加快了脚步,最后随着沙滩上的足迹狂奔起来。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漫天的星光里,只剩下猛烈的海涛声,暗夜中似乎吞噬了一切。
“何凌!”我大喊道。
他的身影在星光下显出来,海水已经没到了肩膀,可他却正向更深的地方走去。
我忙朝他跑去,海水沾湿了我的裤脚,到了深处我手脚并用地划开水,扑过去将他拽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到了能落脚的浅滩。
星光更显了他冷萧的轮廓,只剩一双眼睛在暗夜中发出微光,他淡然地看着我:“我睡不着,我想游泳,你怎么来了?”
我吼道:“有穿着衬衫游泳的吗?”
半晌,他低下了头叹了口气:“我真的只是想游泳。”
我抹了一把脸:“路上那么累,你两天没睡了,好不容易落了脚,你又要折腾到哪里去?”
他没说话,全湿的衬衫贴在肌肤上,就连睫毛上也沾上了水珠。
我拉着他朝岸上走去:“男子汉,有什么大不了?千金散尽还复来,你怕什么?”
他踉踉跄跄地被我拽着上了岸。
从此以后,我开始很关心何凌的作息,有天他问我:“你跟楚远江联系上了么?”
我点点头:“恩,第一天就联系上了。”
何凌梦游似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他还好吧?”
“我发了邮件,他说他都知道了,让我放心。”
何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第二个月的一天,我和何凌一起开车去镇上采购,车上已装满了各种食物和日常用品。何凌却在回程的时候在报亭旁停了下来,他拿起一份英文报纸迅速浏览着,下面一个小版块上贴着一张照片,隐约是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在警车护送下被抬走的模样。
我瞧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何凌却又开车绕了几个街区,买了好几份华语报纸。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他忽然抬头看我,眼中有我不懂的光芒:“你下车自己回去。”
我愣了一下,没动。
他全身的气质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抿了抿嘴角。
他将报纸扔给我,我扫了一眼,只见刚才英文报纸上那张照片被放大了许多倍,放在头版上,前几张都是有关的系列报道。
我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的内容——X郡的华人首富Peter熊昨夜在府邸遭人枪击,现在仍在抢救中,生死不明。警方已认定是买凶杀人,指使者据初步调查是其楚姓华人同乡,警方已发下通缉令。
抬眼,却见何凌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冷峻的模样:“我现在要回去见熊希亮,你是下车,还是跟我一起去?”
车门砰的关上,我踉跄了几步,看着车子在我面前疾驰而去。
一个人缓缓地往回走,一路上都在震惊中无法回神。事情变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消化。满脑子像浆糊一般,只是混沌地想,要回别墅把这几天补办的几张银行卡拿着。我刚要楚远江也一起过来,他也答应了,可他现在在哪儿呢?
走了四个小时终于回到了那片荒寥的沙滩,用钥匙打开别墅的门,刚满腹心思地迈进一只脚,头就被枪指住了。
我有些迟钝地转过眼,却对上同样惊诧的双眸。
“何凌呢?”楚远江一边问,一边撤了枪。
我倒抽一口冷气:“你做的好事,他回去看熊希亮去了。”
楚远江喃喃地骂了一句粗口,一瘸一拐地走到沙发边跌坐了进去。我这才看清他,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甚至还隐隐透着青黑。
楚远江躬着着身子陷在沙发里撑起额头,猛烈地咳嗽起来:“老子被人玩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轻地帮他顺气,叹了口气:“谁敢玩咱们楚爷?”
楚远江摸出一根烟点上了,阴翳的目光盯着地板,没有说话。我把他的烟夺过来,自己叼在嘴里:“怎么又抽上了?不是戒了么?”
楚远江一言不发地阴沉地坐着,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远江又兀自点了一根烟,我看清他的烟盒里已经去了大半了,于是索性也不管他。
他沉默地将烟抽完,忽然来了一句:“你他妈也被人玩了。”
“喔。”我静静地看着他。
楚远江似乎被抽走了力气般靠在沙发上,满身都是疲惫,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妈了个X的,车上的手脚最先是大彪的主意,但问题不大,估计就是想出口气,要不了人命。人手是姓熊的派去的,算是默许了这件事,谁知道他妈的熊希亮是怎么想的。”
“什么?”
“你还没听明白啊?”楚远江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地道:“何凌是把老子跟林烨当枪使了。这下好了,姓熊的半死,何凌这回能把人家全吞。”
“他家企业不是全让熊希亮给收购了吗?”
“谁知道他们两个玩儿的什么把戏……熊希亮一开始下狠手去搞何凌。何凌元气大伤,但他是吃素的?何凌把何氏旗下产业赚钱的业务都卖给了几个海外公司,被熊希亮收过去的虽然的确姓何,但只剩了一堆只吃钱不吐钱的壳子,把熊希亮拖了个半死。后来才知道,那些海外企业都是何凌通过交叉持股的方式间接控制的,他自己根本不出现在股东名单之中……”
“你是说……”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些冷。
楚远江虚弱地笑了笑:“就连林烨那样的狐狸成精的都被他的以退为进骗了……何凌也跟林烨有联系,口口声声说这是姓熊的做的,不过的确,监控录像上拍下来钻你车底下那个,就是熊希亮的人。”
“林烨也参与了这件事?”
“这件事林烨一直在调查,老子这边刚下手,他就派人来跟我说我搞错了……”
沉默一下子弥漫在空阔的客厅中,我和楚远江都没说话。
将烟又掏出来一根,却怎么也点不着,我干脆扔了打火机。
“你说大彪给车动手脚问题不大?那怎么……”
“是何凌搞的鬼。”
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楚远江似乎一下子聚集了力气,挥拳便揍在了我的肚子上,我疼的弯下了腰去。
巨大的冲击让我喘不过气来,上面却传来楚远江猛烈的咳嗽,我捂着肚子爬回沙发给他顺气,他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推我:“你个孬种……看到长得漂亮的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你招惹何凌干什么?他是一般人吗?!”
我低下头没说话。
疼痛缓解了一点,我嘶哑地开口问:“你怎么过来的?”
“林烨让人把我送来的。”
“喔。那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楚远江平复了呼吸:“这里……离匹斯山脉不远吧,我想去爬山。”
我抬眼看着他,却有些瞧不真切。
他的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岁月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他轻轻眯着眼睛,微勾的唇边带出一条细纹。
“我跟人斗了一辈子,却三番两次被仇人救了……就这样吧,我们去爬山,好不好?”
我的指尖有些颤抖:“那可是高原啊,三千五百多米。去之前最起码都要半年的训练,更别说你……”
楚远江微微一笑:“你一直瞒着我,可是身体是我自己的,我难道还不感觉不到吗?这次出门,我去做了检查的,已经是晚期了。”说着楚远江握紧了我的手,轻轻地道:“就当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不行吗?我不想再坐牢了。”
眼睛有点湿,我抹了一把脸:“好,我们走。”
去了镇上刷卡买了一辆车,我带着楚远江朝远方开去。
……知道他患上绝症的时候,刚到国外,我一直没跟他明说,也没带他去做治疗。我从前认得的人,只要进了化疗室,半年之内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再说,让他在医院躺着,我无法做到。
我至今仍记他对我说的那句“我想回家”。我宁愿让他死在我的身边,也不愿让他在医院渡过略长一些的生命。
我没跟他商量过,但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不会怪我,因为虽然我们有那么多的不同,可我们对人生的看法,却是一样的。他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这两年,楚远江几乎给我一种错觉,他已经好了,已经痊愈了。但是我了解他的身体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知道,情况在变坏,以我能看见的速度。
我早该知道,楚远江还未出门之前,在小土丘上跟我说的那番话……
“我这辈子值了,一文不名混到现在,还出了国。”
“军子,我真开心,真的。”
“我现在什么都看开了……”
“我给你这块玉,是为了保你平安,让你自自在在地生活下去,不是为了栓住你,懂吗?”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
原来……他早已明了。
他说他这次出门,赚了最后一笔,顺便检查了身体。我明白他……他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即使是死,他也不想死在病床上。
天很蓝。
山脚下还是繁花似锦,可越到上面越冷了起来,道路被白雪覆盖住。
伸手将楚远江的大衣裹紧,他的双腿已然僵直的动不了了,我背着他,一点一点地向上走,明明走了这么久,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他呼出的寒气冒在我的耳边,上了三千米以后,他开始虚弱起来,脸上透着青灰,身体却在发烧:“军子……我这一辈子,都在向上爬……就是……到了现在,我还在往高处走……”
“嗯。”我闷闷地答道。
楚远江笑了,伸手环过我的颈项,摸上我的脸:“你哭什么?医生说……连轻微损伤……和慢性感染都可能引起骨癌……就像人走路会摔跤一样……这个劫我过不去……当时……当时都死了……就我活下来,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
“你……你老是嫌我……说我到了国外,做事没正形……我现在也不怕跟你说了,我一个将死之人,要……什么名声。赚的……那些钱……都是留给你的……”
我哽咽出声。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脚印落在雪里,踩出深深的凹陷。
楚远江的呼吸急促起来,渐渐说不出话了。我忙将身侧的氧气罩罩在他的脸上,摸上他的额头,他的体温已经降了下来,变得冰冷而没有生气。
我背着他继续往上走,没有一步的停留。
爬上山顶的时候,下面一片茫茫的雪景。我将他抱在怀里猛烈地摇晃他:”远江!远江!!你醒醒!你不是想往高处走吗?你已经到了最高了……”
他的嘴唇透着青白,微微地睁开眼,随即又闭上了。
“远江……”我把他抱在怀里,哭出声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却见氧气罩下楚远江带着有些飘远的笑容……
我将他扶靠在我的手臂上,他的脸不再像之前那样青白了,却像被冻红了般,回光返照地透出丝毫血色来。
他自己伸手费力地拿下了氧气罩:”军……军子……我……我这辈子值了……唯一的……只有一个遗憾……“
“什……什么?”
他伸手摸着我的脸,笑了:“我……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
“你……你……”
我将他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你……要是……是……是女孩……就好了。我……我就娶了你……”
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落在他的脸上:“你……你胡说……老子……要是女的,不玩死你……”
“我愿意……”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落在了风中。
我侧头吻上他的手背,有些落寞的表情僵硬在他脸上,贴着脸的手掌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逝了,硬挺地落在雪里。
他在我的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他的身体在冰天雪地里完全冰冷僵硬了,我才哭着嘶吼出声。
楚远江……
楚远江……
忽然一股随他而去的想法涌上心头,我一瞬间恍惚了,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我可以如此轻易地就答应带着他来自杀……
他也可以把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留给我……
我的灵魂,好像随着他冰冷的身体,也渐渐远去了……
第 17 章
大结局
接受完警方的调查之后,我捧着楚远江的骨灰,回到了和楚远江一起经营了两年的家中。
那天我一直守着他到了黑夜,本来想把他推进悬崖里,但我舍不得。他跟我说了,他不想再坐牢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载病痛的折磨中死去,也不想在审判中死去,他要死在最高的地方。
可最后,我还是报了警。三辆雪地车,加一辆警车,将楚远江抬走了。
打开房门,吱吱呀呀,漏进的日光,将橱柜照亮了一半。我将他的骨灰放在最亮的阳光能覆盖的地方。自己做了顿饭,吃完了以后我仔仔细细将房间打扫干净,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做完了这些,我洗了澡,然后捧着他的小盒子在胸口,陷进沙发里靠着,忽然觉得可笑。这盘棋中,每个人都在利益的大局的纠缠里,我和楚远江更是上面盘根错杂的交汇点,可如今,我们两人都已心如止水。
大彪看不惯我亏待了林烨,在车上动了手脚;熊希亮看不惯我跟何凌亲近,派人帮了大彪一把,可熊希亮不知道的是,那个钻在我车底下动手脚的人,其实已经被何凌收买了。于是小事故变成了大事故。
若是我死了,首先楚远江就饶不了熊希亮。可惜我没死,何凌只好将我隔离开,又暗中让人跟楚远江接触,引导着他对熊希亮动了手。
林烨出现的时机让我认为是大彪,但后来我也回过神来,林烨和大彪怎么说都只是外来者,未必能畅行无阻,后来,我就想到了熊希亮,毕竟是他的地盘。所以当何凌也说是熊希亮的时候,我马上就确信了那个结论。
我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当初我跟着何凌走了,那隐藏在深处的想报复林烨的心情,想逃走的心情,还有不愿意让楚远江和林烨真刀真枪碰见的心情,都让我忘记了何凌的危险。